这些活,对戏班子出身的师傅们来说,根本就不是个事。不仅把词都给记好了,还超常发挥,把人物的微表情和心理活动揣摩了个八九不离十。往台上一站,一个眼神过来,那就是角色本人,代入感特别强。
导致的后果就是,扮演坏蛋的那位演员,还在台上说词时,底下就有人给他扔臭鸡蛋小石子。
尤其是在排张大柱一案时,听了张大柱那一番关于赔钱货和刨人祖坟的理论后,众人更是义愤填膺,恨不得冲上去将“张大柱”打死,要不起有衙役在戏台子周围守着,那扮演张大柱的倒霉蛋怕是要被人给打个半死。
这时候,方氏站了出来。
她穿了一身略微鲜亮些的衣裳,目光似乎有着看穿人心的力量,往台上一站,威严庄重,威风得不得了。
“张大柱已经被缉拿归案,他刨人祖坟,配阴婚,干的都是缺德事,大人肯定不会饶了他,已经判了秋后问斩,现在在大牢里过得更是生不如死。大家仔细想想,张大柱配阴婚有错,那卖女儿尸体的人就没有错了吗?都说死者为大,怎么会有人连已经死了的女儿都不放过,让她死都死的不安生呢?乡亲们,闺女也是人,同样是你们的骨血,你们也多心疼心疼她们。配阴婚,那是犯法的!”
有人心里顿时就犯嘀咕了:闺女和儿子哪能一样呢?一个是要嫁出去的,是别人家的人,儿子是自家人,能传自家香火,怎么可能一样?
但看着台上威风凛凛,即便两鬓微霜依旧精神矍铄神气得不得了的方氏,再想想她的彪悍经历,这些犯嘀咕的人又都将话给吞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这老太婆气势堪比千军万马,他们要是敢嚷嚷出来心里话,这老太婆下一刻就会冲上来暴揍他们一顿,将他们打的亲娘都不认识。
年轻的小姑娘想法就直接多了,看着台上的方氏,眼神亮的惊人,心中就这么种下了一颗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到了某一天,就会开出明媚的花来。
这就是希望的火种。
虞衡觉得,这些希望的火种,不应该只在怡阳府传播。岐州其他府,也可以动起来嘛。
第102章
方氏带着戏班子在各县下乡上演普法节目, 在整个怡阳府都引起了轰动。这年头儿百姓的娱乐项目本来就很少,一个故事都能传好几代,能看场戏都是了不得的娱乐活动。
现在方氏直接带着戏班子下乡, 给每个乡的百姓们上演普法生活剧。对于娱乐活动近乎于零的老百姓来说, 这便是难得的休闲时光。
虞衡写的那话本,那可是朝中大儒都点头称赞过的, 绝对的精品。每个人物都十分鲜活, 又因为要增加戏剧张力,适当放大了人物特点,再加上戏班演员精湛的表演,整场戏下来,那真是全程无尿点, 一波三折高潮迭起, 好人老实憨厚心地善良,言行举止也特别接地气, 老百姓们都能自己身边找到原型, 坏人就更不用说,那语气神态,一张嘴就立即让人血压飙升, 恨不得活剐了他。
这样精彩的故事, 在百姓们看来,可比那些咿咿呀呀的戏班子有趣多了。毕竟那戏文里唱的东西, 他们有些还听不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戏剧排得好,大家都能听得懂,自然也都爱听。
为了让各个年龄段的人都能看明白普法短剧,虞衡结合了近期张大柱一案, 虚构出了一个美丽的少女月儿。
月儿打小生得美,村里的人见了都说从来没见过这样标志的姑娘,长大后,月儿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儿,前来提亲的人简直要踏破月儿家的门槛。
但是月儿家穷,头上四个哥哥,家里为了给大哥娶媳妇儿,掏空了家底儿,剩下的三个哥哥都娶不上媳妇儿。
于是,三个哥哥就把主意打到了月儿身上,想尽办法撺掇着父母把月卖进大户人家做妾。
大哥和大嫂也觉得这样好,等卖了月儿,他们也能得一笔银子,可以给自己添一身衣裳。再说了,去大户人家不是就是让月儿去享福的吗?他们对她多好!
但月儿的家人都不知道,月儿早就和村里的一位书生情投意合,就等着书生考中秀才后,来月儿家提亲。
这时候,干配阴婚勾当的张大柱出现了。他花言巧语骗了月儿的父母,说县里有户殷实人家,儿子和月儿年纪相当,就是身子骨不太好,所以要找个知冷知热的体贴人,聘礼定然给的足足的,准能叫月儿家重新盖座敞亮的大房子!
月儿父母十分心动,四个哥哥更是见钱眼开,一门心思惦记着敞亮的大房子,撺掇着父母赶紧应下这门婚事,生怕这条大肥鱼被别人给抢走了。
这时,村里有位好心人见了张大柱,知道他以前干过的那些勾当,等张大柱离开后,这位好心人便上门来提醒月儿父母,告诉他们,张大柱干的是缺德的买卖,应了他的婚事,可是会要人命的!
奈何四个哥哥只想要大房子,大嫂还和婆婆为了聘礼的分配问题吵了好几天,任凭月儿怎么求,他们都不愿改口,一心想着殷实人家的丰厚聘礼,还把月儿给关了起来,不断给她灌输当富太太的好处。
月儿不甘心就这样被嫁给一个想要她陪葬的人家,暗中给书生传信,希望书生带她离开。奈何书生更看重科考,不愿为了月儿放弃自己的前程,只一边痛苦抹泪,一边同月儿了断先前的情意,还怨月儿平时不知收敛,容貌太过惹眼,这才招来这样的祸患。
月儿正殷切地期盼心上人赶过来救自己,却不料等到的只是对方的断情之语。这一瞬间,月儿心如死灰。
扮演月儿的姑娘也是个美人,不用打扮都能叫人看得挪不开眼。那双水灵的眼中泪珠一滚,底下便有百姓义愤填膺地破口大骂,骂书生狠心,也骂月儿的父母兄嫂没良心。
心如死灰的月儿任凭父母兄嫂的摆布,进了县里的殷实人家。
这时候,虞衡就给百姓们全方位展示了一下大户人家是怎么磋磨人的。都不用虞衡想,饱受王老夫人磋磨的方氏张嘴就说了一长串整治新媳妇的办法:早晚立规矩,婆母吃饭,儿媳妇在一旁看着,得有眼色,主动给婆母夹菜,夹的菜不合婆母胃口的,便是一顿骂,佛堂跪起来,跪个半天都不算长,边跪边捡佛豆。
至于百姓们想象中的锦衣玉食?有倒是有,就是那吃的吧,冷了的还好一点,馊了的也有,还有为了整治人,故意拿由头不给新媳妇吃饭的,在饭里掺沙子的甚至故意吐口水的……
种种磋磨人的办法,简直让看戏的百姓们大开眼界,纷纷讨论,“原来富户家的日子也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嫁进去后就能吃香喝辣啊!”
短剧中,新进门的月儿被婆母百般刁难,丈夫又成天病殃殃,动不动就得叫大夫,稍有不顺心,便对月儿非打即骂,婆母见了,又加倍磋磨月儿,才短短三天,月儿就被他们磋磨得瘦了一圈儿,眼中都没了神采。
这还不止,那病秧子丈夫半夜还经常阴恻恻地盯着月儿,有时还会用他冰凉的手掐住月儿的脖子,一副迫不及待想把月儿弄死的模样。
月儿想逃都逃不了,每一刻对她来说都是煎熬。看的人都觉得十分窒息,感同身受,不断骂这对丧了良心的母子。
后来,病秧子去世,月儿也被婆母带来的家丁,拿着条绳子往脖子上一勒,才刚绽放的年轻生命便戛然而止,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
这一幕带给了百姓们极大的冲击,他们都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能有这样黑的心肠,害一条人命,就跟杀一只鸡似的,还口口声声说月儿是她买来给儿子的媳妇儿,她儿子活着,月儿要伺候她儿子,她儿子死了,月儿也得去地下再好好伺候她儿子。
百姓们看得火冒三丈,有脾气爆的已经开始捡石子往台上扔,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嚷嚷着,“打死你们这两个缺德鬼,缺德事做多了,怪不得活不长!”
然而不管他们再怎么愤怒,月儿还是回不来了,戏台子上的唢呐声高亢激昂,吹吹打打将两人送进墓里。
不过,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夫妻二人前后脚去世,本就令人生疑,县令爷是个细心的好官,当即命人去查。这一查就查出问题来了,月儿可不是自寻短见,而是被人勒死的!
这可了不得,人命关天,岂容罪人轻易糊弄。县令爷一直揪着这案不放,直接将月儿的婆母、在里头牵线搭桥的张大柱和以前和张大柱做过“生意”的人家全都揪了出来,不仅判了刑坐大牢,家里的财产还被抄了大半。富户家的财产九成充了公,月儿家用月儿的命换来的敞亮大房子也没了,穷困潦倒过了一辈子,还经常被村里人唾弃,都说他们这是卖女儿遭报应了。
抄出来的那笔钱,县令爷也没乱花,立了个账目,专门设了个慈幼堂,用来抚育被扔进女婴塔的女婴。
百姓们顿时轰然叫好,都说这县令是个大好官。
有些人还说呢,“黎阳府那边的女婴塔好像还挺热闹的,要是衙门真给弄个慈幼堂,养活那些可怜的孩子也好。”
就有人咕叽咕叽怪笑了起来,“要是这样,那我生了女儿就扔进女婴塔,让衙门给我养赔钱货。等到她长大了,我再去找她,给她许个人家,再收笔聘礼。我可是她爹,她敢不听我的?那就是不孝!”
“你可拉倒吧,没听戏文里说了,配阴婚是犯法的,胡乱将闺女卖了,那是要遭报应的!”
“嘿,我又不给她配阴婚,给她找个人家还有错了?那话怎么说来着,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哪里犯法了?”
这大概就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腆着脸让衙门帮忙养闺女,等闺女大后再跑去摘果子,这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其他人顿时唾了他一口,也有人目光闪烁,觉得这事儿好像也不错。
虞衡确实有办慈幼堂的想法,那些被抛弃的女婴也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虞衡作为一个三观正常有底线的人,还是一地的父母官,怎么可能置之不理?
慈幼堂就相当于后世的孤儿院,虞衡打算把这方面的工作交由方氏来办。还可以聘请无依无靠艰难求生的寡妇和孤苦女子过来干活,照顾孩子起居,管理慈幼堂上下事务。
做得好了,日后,方氏就能团结更多的女性,能不能争取到话语权,就看她们做得够不够好了,虞衡肯定是会想办法在后面推一把的。
不过,虞衡现在也只能管怡阳府境内之事,其他府的事情,虞衡不能贸然插手。就算虞衡知道黎阳府境内女婴塔中的女婴多,也没办法直接派衙役过去救治,不征求隔壁同僚意见就贸然派人过去,虽然做的是大好事,但难免会被其他人拿住话头抓着不放。
虞衡也明白,先前那一百万两银子的事情就已经让其他官员心有不满了,再来上这么一出,怕是岐州刺史又要不得安生了。
但虞衡是会怕这些的人吗?那当然不是。
虞衡其实挺讨厌这些官场上互相倾轧的小心思,能通过科考当上官的,都是百里挑一甚至千里万里挑一的聪明人,不把上天赐给他们的聪明头脑用在正道上,反而一心琢磨着怎么把人斗倒,本就是浪费了老天爷对他们的恩赐,舍本逐末,令人不齿。
虞衡也没那个闲心同其他人扯皮,时间不等人,各地女婴塔的女婴也不等人,慢了一步就会有性命之忧,虞衡哪里会浪费这么宝贵的救人时间和其他同僚扯皮,直接一边让人乔装打扮去了各府的女婴塔,看看有没有还能救回来的女婴,有的话都带回怡阳府来,另一边,虞衡直接来到岐州,找上了岐州刺史。
岐州刺史先前一直作壁上观,基本不管事。不管是其他人在他耳边给虞衡上眼药,时不时提一把一百万两银子的事儿,还是虞衡把方氏请去怡阳府搞事情,岐州刺史都当做自己不知道,对各方的行为都不置可否,一心养老,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但接下来,虞衡要做的事,必须要岐州刺史的配合。
所以,虞衡来了。
虞衡一直就不是个十分会讲客套的人,见了岐州刺史后,简单寒暄了几句,虞衡便直接进入正题,“大人,方氏领的那个普法戏班已经初见成效,百姓们的法制意识已经强了不少,知晓哪些事是犯法的,平时都一边干活一边讨论法度之事,这可是开启民智的重要举措,请大人允许方氏带着这个戏班子去其他府上台演一出。”
百姓们干活时还在讨论法度当然是虞衡夸大了的,但细究起来,虞衡这话也没说错。虞衡先前排的月儿那出短剧,集才子佳人婆媳撕逼棒打鸳鸯善恶到头终有报等因素为一体,又有杀人配阴婚这样骇人听闻的事,百姓们随便挑出来一样都能津津乐道好几天,还催生了不少月儿党哥哥党嫂子党婆婆党争相辩论,个个儿都觉得自己有理,高谈阔论,拔高自己的同时还不忘踩一把其他人,觉得自己撕出了水平,撕出了高度。
众所周知,有讨论度就有热度。作为一个普法短剧,月儿的故事自然是成功的,其他人在讨论剧情的时候,都会再次回忆一遍最后县令爷对张大柱等恶人的判词,从而不断巩固记忆,知道卖女儿不可取,再传一下,就成了卖女儿会遭报应。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样的成功,虞衡才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个极为容易让百姓接受的普法方式,效率还特别高。现在,怡阳府各地的百姓,只要听了月儿这出戏后,都对家里的闺女软和了几分呢。
这样立竿见影的效果,虞衡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想向外推广。
却不料,第一步就卡在了岐州刺史这里。
岐州刺史先前不管虞衡,是因为虞衡是怡阳府知府,他在怡阳府做的一切,只要不是太过分,岐州刺史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同样,岐州刺史也不会为了虞衡特地去得罪其他知府。
都是知府,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管到别人的地盘上了,那就是手太长。
岐州刺史就等着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哪会给自己惹一身骚。他人老成精,哪能看不出来,虞衡重用方氏这些女子,后患无穷?
所以,岐州刺史当场就给虞衡来了个拒绝三连,“你能管好怡阳府,我已经足够欣慰了。其他知府那儿,我会去说,你回去等吧。”
这种推脱的话术虞衡可太熟悉了,当场就掏出了…御史大夫先前给他的名帖。
那还是御史大夫怕虞衡到了怡阳府不适应,特地给虞衡的名帖。据说岐州刺史曾经欠过御史大夫的人情,凭这个名帖,能让虞衡省不少事儿。
虞衡也没想到这名帖的效果这么好,岐州刺史接过后,面色复杂地看了虞衡许久,最终长叹口气,“没想到许大人竟然这么看重你。也罢,不过是一个戏班子罢了,你想办,就办吧。以我的名义让戏班子去各府,就说张大柱一案影响太过恶劣,排了个剧让百姓们好好看看,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当然,你可得叮嘱方氏,别把其他女子也给带歪了,到时候,其他知府找你麻烦,我可不会管!”
虞衡当即咧嘴一笑,“放心吧,我定然不会让大人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