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是回答了无奇问“怎么这么早”的话,说完后又望着无奇道:“小平平这般打扮,倒是出人意料的。”
无奇猜不透这人的来历,却本能地怀着一份警惕。何况又从蔡采石那里得知了“逢君则退”,于是道:“是吗,让君先生见笑了。”
“并非见笑,而是……”君遥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笑道:“是惊艳。”
这样的话若是给阮听雪说出来,无奇一定怀疑是在嘲笑,但是君遥的目光冷静而自若,语气不容分说,倒像是在说一个浑然天成的事实。
事实也是如此,无奇明明没有梳起云髻,只是随意在头顶挽着一个最简单的发髻,用白玉簪。脸上也丝毫不曾涂脂抹粉,却是天然的清丽秀美,如同芙蓉出水,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动人之处。
无奇却受不了这般当面恭维,她假意咳嗽了声,便敬而远之地避开君遥的目光,对阮听雪道:“小舅舅我先回房了。”
阮听雪还没看够,闻言只能先应承了。眼睁睁地看着无奇带宁儿去了,才摇头说道:“这丫头……我原先只当她还是个小孩子,这换了女装才知道,原来……吾家有女初长成,未在深闺我不知啊。”
“哈哈,我倒也想起了两句,”君遥闻言也笑了声,竟道:“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阮听雪笑看他:“君兄,词虽好,就是名不雅,这话可不能当着平平的面儿说,小心她恼你。”
这可是杜牧之当初调离扬州的时候,写给当地歌姬的一首诗,诗句自然极好,只是这赞颂的对象身份低微,自然不能拿来形容正经人家的小姐。
君遥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看小平平本对我也并无什么好感,多恼一份亦无妨了。不过,是不会当着她面说的,毕竟就算不能博佳人一笑,总不能让她更加恼恨我啊。”
阮听雪拍拍他的肩,忽然道:“你明日当真要走吗?”
君遥道:“是啊,我来,一则是惦记着游览琅琊山,二来也是承蒙阮兄你的盛情,但总归不能单留一处,这大好河山,我尚未走过三停之中的一停呢。”
阮听雪有些羡慕地点点头:“我虽然也自诩闲云野鹤,时常出去游走,不过到底是还有老母在府,不然的话也随着君兄走遍天下各处了。”
君遥笑道:“人各有志,换句话说,若是我也有慈母在堂,恐怕我也会跟你一样,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阮听雪叹道:“好不容易遇到君兄这般对脾气的知己,匆匆又别,真叫人……”
君遥拍拍他的手臂道:“世事无常,风云变幻,就算今日相别,焉知他日没有重逢之时?兄又何必做小儿女情态呢?倒不如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阮听雪笑道:“说的是!是我一时之间浅见了!”
两人说笑了几句,便自入内去拜见老太太。
次日,无奇才知道君遥要离开之事,这对她来说却是一件好事。
对这个看似非敌非友的神秘人,她只有秉承孟先生的那句“逢君则退”,本来是想先他一步离开阮府回京去,不料他居然跟她的想法有些不谋而合。
彭老夫人因知道她的心事,已经先派了心腹的人回京,去郝府告知阮夫人,免得阮夫人毫无准备,或者会为难无奇。
启程这日,正是阴天,阮听雪很有些不舍:“怎么说走就走,我才回来几天啊?”
无奇道:“我回去处置一件事,会还回来的。”
阮听雪敲了敲她的脑门:“有什么事这么要紧?”
无奇还没回答,彭老夫人道:“你少说嘴,要不是你在外头胡混,岂不是能多陪平平几天?如今却还来说她。”
阮听雪便小声对无奇道:“你可有了撑腰的人了,我都不敢为难。”
彭老夫人道:“当舅舅的了,还这么没大没小,你给我好好地送着平平出城。”吩咐这句,又询问无奇该带的东西都带好了没有。
无奇却实在有些忍不住了,鼻子发酸,便抱住老太太道:“外祖母,不然,我再住两天吧。”
彭老夫人眼中也有泪光闪烁,却笑道:“果然还是个小丫头呢,动不动的就撒娇。行了,多住两天也是惦记,还是先回去吧,把事儿处置妥当了,我也才放心。”
无奇吸吸鼻子,不敢再看老太太慈祥的脸,生恐自己又落泪。
终于拜别了老夫人,乘车出城。
阮听雪送出了十里地,无奇连连劝他停下,毕竟再送可就到来安了,且她这一走,老太太不知如何的难过呢,还得让阮听雪回去陪着才好。
听雪只好停下来,又在车窗边上说道:“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事回京,但既然老太太叫你回去自然是大事。你好好地处置,再过来住两天,这次我必陪你四处游逛一番尽兴。”
无奇伸出手来跟他的手握了握,各自道了保重。
两下分别,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而行。
春日并没有在车厢中,而是骑马在外。走了一会儿她回头看看,身后阮听雪跟阮府众人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春日瞧瞧前方,靠近车窗:“你回去,是为了殿下?”
无奇将车帘掀起来,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这话,只道:“你怎么不进来?”
春日摇了摇头,仍问:“你真是为殿下回去的?”
无奇避无可避:“我知道我能力低微,就算回去也未必帮得上,但我……我还是不想就这么袖手旁观的。”
春日突然问道:“你……喜欢王爷?”
无奇的手一颤,下意识地把帘子放低了一些。
春日瞧着她:“你真的喜欢王爷?”
无奇把脸转开,顾左右而言他地:“姐姐你、你不如进来吧,外头不冷吗?”
春日的脸上却露出一点奇异的笑:“我还是不进去了。”
无奇并不是真的在意这点小事,只不过是挡她那个问题的罢了。闻言缓缓吁了口气,正要放下车帘,忽然觉着不太对。
她往外看了眼:“这、是不是走错了?”
春日道:“什么走错了。”
无奇往前看了看,来的路上她曾留意过官道两侧的风景,何况来安到清流一条宽阔官道,无奇迟疑道:“这个……来安城不是在前面的吗?怎么好像偏开了?”她到了车厢另一侧往外看了看:“是绕道了?”
“是啊,”春日淡淡道:“前方有事,所以绕开行。”
无奇毫不怀疑,“哦”了声,便将帘子放下了。
当马车穿过一座不知名小镇的时候,无奇听着外头隐隐的人声,掩不住的疑惑:“姐姐,这是到哪里了?”
马车微微一沉。
车厢门打开,有个意料之外的人从外闪了进来。
无奇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竟会在此时见到君遥。
“你……”她瞪大双眼:“君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君遥笑着将袍摆一抖,道:“或许是你我有缘呢。”
无奇看着他讳莫如深的双眼,突然想到外间的春日:“姐姐……”
刚要去掀开帘子看看,手却给君遥握住了,他稍微一用力,便轻而易举地将无奇拉到了自己的怀中。
事出突然,无奇看看束在身上的手臂:“你……!”
“莫慌,”君遥好整以暇笑道:“只是不想你去惊扰别人而已。小平平,你很讨厌我?”
“你、请你放开手的话,我大概就没那么讨厌你了。”无奇简直窒息,磨着牙道。
君遥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在她的脸上轻轻地一抚:“果然是个有趣的小姑娘,怪不得……连瑞王都为你神魂颠倒了。”
无奇又惊又气,脸上涨红:“你、在瞎说什么?还不放开?”
君遥道:“要我放开容易,你只告诉我你为何要急着回京呢?”
无奇觉着此人果然不是好东西,她真没白提防,只可惜提防的似乎不够。
当即口不择言道:“关你屁事?”
“哈,”君遥轻笑了两声:“小姑娘家的,可不能说这些话。”
“跟你无关,你不想听就离我远远的。”无奇恶声恶气地,顺势挣扎。
给他揽在胸前,姿势非常的别扭,更加让无奇很不自在。
君遥低头望着她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颊,鼻端嗅到淡淡的甜香,他的心头竟然一荡,喃喃道:“奇怪,我向来不太喜欢你这种小丫头的……”
无奇气不打一处来:“呸!谁让你喜欢了?你以为你是谁?”
“我?”君遥笑道:“你这么在意我是谁吗?”
无奇道:“藏头露尾的,鬼鬼祟祟,令人不齿。”她不放弃地奋力一挣,但却纹丝不动。
束缚她的手,可是能轻而易举捏碎一颗坚硬北珠的,只要他愿意,只怕也会将她如同北珠般轻易捏碎。
“知不知道,”君遥微微眯起双眼:“你还是第一个敢这般骂我的。”
“这难道是我的荣幸?”
君遥低低笑了声,垂眸看着她细细的后颈。
只用一只左手就轻易地握制住了无奇的双手,右手捏住她的下颌,想将她的脸转过来。
谁知无奇用力摇了摇头,忽然低头下去,竟狠狠地咬在他的右手虎口上。
君遥皱眉,手背上刺痛,像是给咬破了。
但他竟没有挣开,也没有动手,更没有斥责。
只任由无奇咬着,他淡淡道:“你要是知道我曾经历过什么,就知道你这么做是何其愚蠢,你就算生生地把我的肉咬下来,也不及我所经历的苦痛之万一。”
无奇正勉为其难地咬着他的手背,牙齿间已经感觉到涩咸的血腥气了,本来想逼得他赶紧松手,自己可以逃出去,谁知道他居然不为所动,还有心情轻描淡写地点评。
真是又尴尬又气,总不能真的把这块肉咬下来吧,她还嫌恶心呢。
无奇当机立断地松开嘴。
此刻已经是满口的血腥气,她瞅了眼君遥的手,鲜明的两派牙印,三个小小地血洞。
她忍不住卷着舌头,难受地吐了吐带血的口水。
君遥扫了眼手上的伤,脸色还是那么似笑非笑。
似乎他手上的这伤,只伤害到了无奇自个儿。
无奇想擦擦嘴角,偏动不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君遥道:“我想请你去一个地方做客。”
“你这是绑架,别提什么请。”
“那好,我想绑架你去一个地方做客。”他从善如流地改口。
无奇无言以对,终于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到了地方,你自然知道。”
“为什么只‘请’我?”
“因为……”君遥盯着那一截白皙的后颈,“因为我对你颇感兴趣。”
无奇冷笑:“那我可有选择?”
“你可以选择对我感兴趣,也可以选择乖乖地跟我前去。”
无奇哼道:“怪不得阁下说你是商贾之家出身,这买卖真的是一本万利,不管怎样选都是对你有利。”
君遥理所当然地说道:“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他说着突然道:“而且,我现在要得一点利息。”
在无奇想问他要什么利息的时候,后颈上突然有一点点濡湿微热,似乎还有一点刺痛。
正悚然间,感觉君遥手上一松。
无奇忙往旁边滚开了一点,抬头看向君遥,却正见他轻轻地一舔下唇。
无奇愣了愣,后知后觉想到刚才的那一点异样,她抬手在后颈上一抚,惊怒:“你、你刚才……”
君遥却盯着她的唇,心里想起的是昨儿她着女装时候的情形,不由略有些遗憾地:“怎么又换了男装呢?”
无奇要气炸了,可自己又是秀才遇到兵,打是打不过的,骂好像也无法占上风。
她决定在找到解决法子之前保持安静,或者不去招惹此人,应该不至于再引他有什么过激之举动。
马车缓缓而行,无奇听不到外头的响动。
她不愿去看君遥,却知道他正盯着自己,那种无形而炽烈的目光让她隐隐地恐惧。
“我、春日姐姐呢?”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君遥道:“你问她做什么?”
春日是瑞王的人,按理说有她在外头,是不至于这么轻易地让君遥进到车厢里来的,就算打不过对方,至少会有些动静。
可是居然连一点异动都没有!
突然,无奇想到刚才转道时候,春日的应对举止。
她的心跳快了些,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但……又不愿去深想,更不愿相信。
“你、你对她做了什么?”无奇有点担心地问。
面对这个问题,君遥却露出了一点意味深长的笑:“你想知道吗?”
无奇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望着那点古怪的笑,她心神不宁地说道:“你……你别伤害春日。”
“我怎么舍得伤她呢,”君遥微笑回答,“春日美貌而精明,武功高强,这样的女孩子本来该被人好生珍惜、好好疼爱的。”
“你、你什么意思?”无奇有点迷糊,又有点奇怪的毛骨悚然。
君遥笑的温柔:“小平平不是最善解人意的吗,怎么连这个也不懂?”他说着突然靠近过来,盯着无奇道:“你放心,我也不会伤害你,就像是听雪说的一样,好不容易发现的至宝,当然要好好地藏起来,免得给人看见了抢去……嗯,瑞王不早该这么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