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无奇跳进厅内,忙向着忠勇伯行礼。
阮夫人道:“怎么去了这半天才回来?”
无奇道:“回娘的话,有一件事绊住了,幸而无碍。”
才照面,阮夫人就看到她眼睛有些微微红肿的,不过看神情倒不是受了委屈,心里略有点疑惑。
忠勇伯已经站起身来,把无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小无奇啊,听说你去了清流,我心里还觉着遗憾呢,为什么要去?难道是怕了那些碎嘴多舌的人?你又不比他们少头少脑的,怕他们作甚!”
阮夫人默默地瞅了忠勇伯一眼,难得地没有反驳,这倒不是因为赞同忠勇伯的话,而是因为知道反驳也无用,只看在他的年纪跟身份上,姑且罢了。
无奇笑嘻嘻道:“老爵爷,您亲自登门,可是有什么事吗?”
这句却问对了。忠勇伯一拍桌子:“可不是嘛!”
阮夫人刚才也猜测忠勇伯的来意,不过她隐约知道忠勇伯登门要见无奇只怕不是什么“善事”,幸而无奇不在,阮夫人也乐得不问,对她来说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没想到仍是不免。
只听忠勇伯道:“小无奇,我想来想去,这件事只有你能做,我已经在翰林院那帮酸儒跟前夸下海口了,你可一定要给老夫长志气,千万别回头打我的脸。”
无奇吓了一跳,忙请教是何事。
阮夫人被迫听忠勇伯夸夸其谈,实则留神打量无奇。
却见无奇正全神贯注地倾听忠勇伯说话,在他们两位长辈跟前,无奇自然是站着的,阮夫人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倒是没什么不妥。
除了……她发现无奇的左边发鬓稍微有一点乱,目光在上面逡巡了会儿,总觉着哪里不太对劲,直到目光下滑,竟不经意中发现衣领之后,颈间隐隐约约印着一团微红。
阮夫人起初并未所想,还以为她在哪里碰到了或者挠了一把之类,才要调转目光,突然心头一动,整个人都随之僵住了。她的心狂跳,眯起眼睛看向无奇脸上……那樱唇竟润泽嫣红的分外可疑!
要不是忠勇伯在跟前,阮夫人立刻就要把无奇揪过来细看,再仔细审问,此刻当着外人,她只能暗暗地咬了咬唇,心里发出一声又恼又且无奈的叹息。
第144章 殿上
忠勇伯来跟无奇所说的, 是最近发生在监察院的一件怪事。
监察院中的一名叫做黄基的监察御史,年纪颇大了,跟忠勇伯有些交情, 也是忠勇伯能看得入眼的少数几个文官之一。
谁知最近这黄御史居然“无疾而终”了。
事发时候正是在监察院之中, 众人眼睁睁地就看着他趴倒在桌上,胳膊肘下还压着一本翻开的书。
起初只以为他年纪大了正在小憩, 所以并未打扰。
谁知过了许久仍是不起, 才过去询问,一看才知道已经去世了。
因为黄御史年纪颇大,加上事先又并无别的征兆,临死相貌又极安详,所以在众人看来, 这自然是他大限已至,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但是忠勇伯却觉着不是如此简单。
无奇听的并无头绪,便问忠勇伯道:“为什么您觉着黄大人的死有异呢?”
忠勇伯道:“你听我说, 老黄他有一只养了五六年的黄犬, 喜爱非常,在他出事的前天他突然跑到我那里,特意叮嘱我, 说是倘若他有个什么不测, 就叫我把那只狗接过去帮他养着。我当时问他是怎么了,他却又说是玩笑话而已。小无奇你说, 这若是玩笑,怎么会这样凑巧?而且我看他心事重重的,倒像是真担心什么,只是他不肯告诉我。”
旁边的阮夫人从恼怒的想象中回过神来,听到忠勇伯这般说, 倒是有点不以为然。要是单凭这么一句就判定黄御史的死有蹊跷,只怕有些太轻易武断了。
无奇也听的愣了愣,便问:“老爵爷,方才您说什么翰林院的人,又怎么跟那些人有牵连呢?”
忠勇伯道:“提起那些酸儒就一肚子气,偏偏打也打不得,跟纸糊的一样哪里禁得起打,一打就死了!”
原来自从黄御史出事之后,忠勇伯想起他生前的话,自然不忍辜负,于是便派人去他府上将那只黄狗带来。
谁知那狗竟不知所踪,下人回禀后,忠勇伯心想毕竟曾答应过黄御史,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便叫人到处去寻找。
找了两天,毫无头绪,黄府的人说自打御史出事那狗子就不见了,只怕给歹人捉去吃了也未可知。
但忠勇伯只觉着是下人们办事不力,仍是催逼。
众仆人百般无奈之际,又听说最近有一只野狗总在翰林院外头徘徊,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到,当即死马当作活马医,且过去看看是不是。
谁知一看果然是只黄狗,只不过已经给翰林院的门房设计捉住,因怕它伤人,正要打死。
仆人赶紧拦住,一边派人去禀告老爵爷。
忠勇伯听到消息即刻赶到,一看那只狗儿,果然就是黄御史养的那只,赶紧上前喝止,又见那只狗已经给打的半死,满身是血奄奄一息。
忠勇伯气得也动了手,揪住一个门房痛打了几拳。
翰林院那些人见他这般霸道,自然忍不住这口气,这些人虽说拳脚无能,但嘴上功夫是绰绰有余的,一时冷嘲热讽不断,激的忠勇伯恨不得统统都打死。
还好他跟李院首是有过“共同求情”的“交情”的,既是先前无奇的身份暴露,李院首受了之前王翰林之托也去东宫求情那件事。
李翰林听到外头闹的不像话,便走出来查看端倪,见是老爵爷,才喝命众人都且退下,又对忠勇伯道:“老爵爷一把年纪,身份尊贵,何必为了一只狗大动干戈呢。”
忠勇伯道:“这是黄御史生前托付给老夫的狗儿,我既然答应了他,就要替他好生照看,如今却给你们打的半死!你叫我怎么忍这口气?”
李翰林笑道:“不知者不怪罪,就算是黄大人在天之灵也不至于就责怪老爵爷照看不周的,毕竟先前您也是不知情。”
正在这时,只听旁边一个年轻翰林仍是有些不服,低低道:“竟为了一只狗大打出手,竟不知体统为何物。”
忠勇伯本来要偃旗息鼓的,听了这话怒从心底起:“你说什么?”
那翰林道:“老爵爷莫怪,我只是说,就算是黄大人在世,也不至于就为了一只狗如此大闹。毕竟他也是知书明理之人。”
忠勇伯道:“你在说我不是明事理的人?”
李院首忙道:“休要多话,退下!”又回头对忠勇伯道:“老爵爷不必跟小辈一般见识。其实黄大人先前也时常来翰林院走动,他是古雅之人,爱看些院中珍藏的书籍……现如今还有几册没还回来呢,如今突然故去,实在可惊可叹,原先我便觉着这狗儿出现在这里有些古怪,现在看来大概是它知道黄大人之前来过的缘故所以眷恋在此?倒也算是只忠犬了,怪道您也如此善待。”
李院首本是想要息事宁人的意思,所以故意夸赞了狗子几句。谁知忠勇伯给他这几句话触动了心弦,便道:“当然,人不学不如物,有时候狗子是忠犬,人是不是好人就不一定了。”
李院首一愣,旁边那翰林道:“老爵爷这话何意?”
忠勇伯道:“老夫本来就觉着黄御史之死有蹊跷,如今他没了,这阿黄却留在你们这里不走,哼,我看着其中只怕有怪!”
这一句话引得其他翰林议论纷纷,李院首道:“老爵爷,我明白你是气头上,只是这些不实的话还是不要赌气说出来,要是给有心人听见,没事儿也自然编造出些谣言来。”
忠勇伯叫人把黄狗抱住,看这狗子遍体鳞伤,咬牙道:“清者自清,要是心里没鬼,怕什么谣言!”
另一名年轻翰林忍不住道:“老爵爷,我们因你的身份跟年高之故才退让的,如今你竟公然诋毁我们,这也太过了!”
要是对方跟李院首一样说些软话,忠勇伯自然便退了。
但硬碰硬是忠勇伯最爱,见有人撞上来,当下道:“要真个儿是诋毁,你就该庆幸了。倘若要不幸给老夫说中了,这里的招牌也给你们拆下来砸碎了!”
忠勇伯将事发经过略说完了。因气鼓鼓地对无奇道:“老夫受不了那些酸气冲天的东西冷嘲热讽,且又怀疑黄御史的死不是那么简单的,所以想要你帮老夫查一查。你觉着如何?”
无奇虽然敬重忠勇伯,但听了他叙述的经过,却有些犯难,因为这件事乍一看,像极了是忠勇伯无事生非外加一点仗势压人。
但是……老爵爷亲自登门,又怎能轻易拒绝。
正在踌躇,只听阮夫人微笑着温声说道:“妾身先前还在猜想老爵爷是为何亲自登门的,原来竟是为了公案。不过,只怕要让您老人家失望了,您是知道的,平平是个女流,且她如今已经不在清吏司了,这若还是如往常一样抛头露面,莫说不成体统,就算真的叫她去查什么案子,所见所遇,也没有人会理会她的,只怕不理会还在其次,反而更羞辱刁难她也说不定呢。又不是官儿,又是女子,这若是让她强出头,不是去自取其辱么?”
果然是阮夫人,一开口就不同凡响。这番话说的实在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可是忠勇伯是暴烈的性子,脾气上来更会不讲道理。
无奇有些惴惴,生怕忠勇伯又为难母亲。
忠勇伯皱眉听完,看看阮夫人,又看向无奇,说道:“本来的确该去清吏司找人,但老夫只信服小无奇,所以才直接登门来找她了……虽然老夫并不在意她的身份,但是,你说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无奇大为意外。
忠勇伯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夫这把年纪了,已经知天命,所以也不很在意尘世间的那些循规蹈矩,不过……想必是为难了你们年轻人。”
“既然如此,”他站起身来,最后又看向无奇,终于笑笑:“那就罢了,就当老夫没有来过吧!”
忠勇伯说完后,迈步往外走去,无奇忙叫道:“老爵爷!”
走到门口处忠勇伯回头,他看了无奇一会儿,终于点头叹道:“可惜,可惜。”
丢下这意义不明的两个字,他径直出门而去。
无奇还想去送,外头管家已经忙跟上去了。
而阮夫人也轻声唤道:“你站住。”
无奇忙住脚回身:“娘……”她听出阮夫人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对,便有些不安,以为阮夫人因为忠勇伯上门的事情而生气了。
阮夫人扫了她一眼:“跟我进来。”
领着无奇回到了上房内室,打发了丫鬟。阮夫人问:“先前去哪儿了?”
无奇听她不是问忠勇伯的事,便道:“娘,我先前不是说了嘛,是玉儿的一个同窗来找他玩耍,我才送他回家去了。”
无奇带着李靖出府,阮夫人是知道的,本来这说辞无懈可击。
阮夫人瞄着她道:“那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人啊?”
无奇一愣,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阮夫人哼道:“怎么哑巴了?”
无奇隐约瞧出阮夫人好像是知道了点什么,但她自问自己从头到脚应该是没什么大破绽的,怎么可能就泄露了天机?
正在狡辩跟承认之间犹豫。阮夫人皱眉道:“你是不是真想挨家法?”
无奇赶紧跪地:“娘,我知错了!”
阮夫人冷笑道:“不逼着你,你还不肯承认!我昨日跟你说什么了,敢情你都当作耳旁风了!”
无奇红了脸,忙道:“不、不是……我原本也没想到会遇到,是……是巧合罢了。”
阮夫人恨铁不成钢,指了指无奇:“怎么就你那么巧?也不知是真的巧,还是有人存心故意。”
无奇陪笑道:“娘,这真不是故意,我可以保证。”
阮夫人看她笑嘻嘻的,一拍桌子:“你还敢笑!你还笑的出来?!”
无奇赶紧低下头把笑敛住。
不料这一低头,颈间那点微红的痕迹越发明显了,阮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潮翻涌。
一时竟没有开口,只过了片刻才道:“果然,是瑞王吗?”
无奇沉默了片刻,还是如实答应了:“是、是的。”
阮夫人闭了闭双眼,带恼喃喃道:“堂堂的王爷,他真做得出来!”
无奇悄悄地咽了口唾沫,百思不解:怎么听夫人的口气竟是全知道了呢,这怎么可能。
阮夫人鞭长莫及,打不到瑞王身上,便只能冲着无奇:“就该让你规规矩矩呆在家里,但凡出去就有故事,再说……就算瑞王他行为不检,你呢?你难道就任由他、胡作非为?”
无奇听到阮夫人说到这个地步,脸上大红:“娘……”
阮夫人气道:“我跟你说的话果然都是白说了?”
无奇忙上前扶着她的膝道:“娘,没有白说我都记得呢。”
“记得你还……”阮夫人目光逡巡,从无奇面上落到她颈间,忽然心头一凛:“是他强迫你的?”
无奇倒是很想这么顺势认了,这样显得自己“清白无辜”些,但如果真认了,一则瑞王的形象对阮夫人而言更加不佳了,二来,阮夫人恐怕也会更加担心她的安危,或者会因此而做出什么来。
无奇窘红着脸,抬手抓了抓额角,陪笑回答道:“倒也不能算是……”
“你、你说什么?”这一句话,把阮夫人气的差点晕过去。
什么叫“不能算是”,难道她倒是愿意的?
其实阮夫人也隐约猜到了点,毕竟要真的是瑞王用强为难无奇,这家伙回来后绝不会是那个鸡飞狗跳的欢脱模样,哪里像是受了什么折磨苦难,反而有点飘飘然的架势。
阮夫人觉着头很大:自己怎么教出这样一个女儿。
不过,虽然差点气晕,但是对阮夫人而言,知道瑞王并未强迫无奇,心却也放下了一大半。毕竟相比较无奇的“名节”,她更担心的是无奇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