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伯这才笑呵呵地出门去了,钱括少不得陪送出去。
剩下孟先生跟蔡流风面面相觑,蔡流风便问道:“这位老爵爷、是有什么大事登门?”
孟先生道:“说来也是奇了,他送了一件案子过来。”
“是什么案子?”
孟先生道:“监察院黄御史被毒害一案。”
“御史?谁敢谋害御史?”蔡流风愕然。
孟先生先把黄大人无疾而终一节说了,道:“忠勇伯觉着蹊跷,他竟径直去郝家找了小奇,本来小奇并没有答应要帮他查,可不知怎么,今儿早上,小奇又派了人来告诉我,说是黄御史确实是给毒死的,而且按照她的指点也确实找到了导致黄大人身死的‘毒物’。”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你再想不到那害死黄大人的凶器是什么。”
蔡流风忙问:“是什么?”
“是一本书。”
蔡流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本书?”
夜幕四合,街上路人行色匆匆。
蔡流风在郝府门口下马,门房早得了三江的嘱咐,便赶紧请了蔡流风入内。
此时郝四方正在家里,听说蔡流风来到,便叫人带了进来。等蔡流风行了礼,郝四方笑道:“你今日才从复州回来,想必有一大堆事情,怎么忽然跑到这儿来了?”
蔡流风道:“回伯父,原本是跟郝大哥有约,故而前来拜访他。”
“哦,原来是三江!”郝四方笑着点点头:“他又有什么认真事儿了……”
说了这句,突然间想到一件,顿时含笑道:“我知道了,必然是平平的主意,对不对?你去了这些日子她也一定担心着呢!”
蔡流风觉着这句话颇为温心,便微微一笑低下头去。
正在这时侯郝三江果然从外而来,进门道:“父亲,是我请了流风过来的……父亲忙,我先带他出去了。”
得了郝四方许可,三江便迫不及待拉着蔡流风出门去了。
出了院子,三江便跟蔡流风小声道:“我先前在门口张望半晌,才回去歇会儿你就到了。幸亏只是去了父亲那里,要是去娘亲那里就不妙了。”
蔡流风道:“这是为何?我还想着去给太太请安呢。”
郝三江道:“就算要请安也待会儿再去,你不知道,娘亲认真管起平平来了,若是知道你来了,恐怕未必就叫你直接跟平平照面呢,你又是个讲究规矩的斯文人,自然不敢违拗,难道就让你白走一趟?”
蔡流风忍笑不语。
郝三江拉着他往自己房中而去,才进院子,就见屋门口一道娇小的影子站在台阶上走来走去,探头探脑。
蔡流风许久不见她了,刚朦胧地在夜色中看了个身影,顿时便喜上心头。
“蔡大哥!”无奇一见蔡流风,也忍不住跳起来,先叫了声,幸而还知道压低嗓子。
蔡流风紧走几步,将上台阶的时候却微微一怔,原来无奇这会儿穿的竟不是男装,竟是一套女式的衣裙!室内的灯影洒落出来,将她娇小的影子映照的格外精致动人。
他吃了一惊,脸上的笑都在瞬间为之一止。
这幕场景本是他盼了好久的,但……竟是如此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淡淡的暮色之中,所见竟如同做梦一般。
郝三江见他脚步一停,不由分说掐着手腕:“走走,里头说话。”
无奇陪着一起进了里屋。
屋内点着红烛,灯光摇曳,蔡流风看的清楚,除了换了女装外,发式倒是并没有怎么大改,只是在头上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散发披在肩头,且脸上也并没有认真地涂脂抹粉。
但虽然如此,却已经完全不像是昔日的那个跳脱古怪的少年模样,总算是流露出几分少女的柔美娇态,明眸樱唇,巧笑灵动,越发叫人看着心折。
蔡流风竟不知如何开口,只先咽了一口唾沫。
无奇总算在他的眼神里略察觉了一点异样,便略窘然地低头拉拉袖子。
郝三江看蔡流风不语,又看看无奇,便笑对流风道:“你是不是跟我似的,觉着平平穿女装有点、有点不伦不类的?”
蔡流风大惊:“啊?”
郝三江道:“我先前也跟她说过,就像是那什么猴子、猴子戴帽子?”
“沐猴以冠?”蔡流风不由自主纠正了郝三江一句,然后却又想打自己的嘴。
郝三江像是找到知己一样:“对对,就是这句。”
无奇已经先用力捶了郝三江一下:“哥,你信不信我立刻去告诉娘亲?”见三江软了下去,无奇才咬牙道:“以为我想穿么?”
她毕竟是习惯了男装,忽然间换上衣裙还要学着走碎步,实在是不习惯,说着便烦躁地抓住裙子用力一抖,裙摆散落,竟似花瓣飘摇。
蔡流风望着她的一言一行,笑意又慢慢地从眼中浮了出来,不由探臂制止她的动作:“别闹。”
无奇一怔,蔡流风微微地叹了口气,将她上下打量了会儿:“这、很好看。”
“什么?”郝三江先叫起来。
蔡流风笑道:“郝大哥,平平穿这个,确实是……”
他心中有许多赞誉的话: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灿若朝霞,清若芙蕖,更多更多无限的好言语词汇,可说出来又觉着统一的太“轻”了。
蔡流风只凝视着无奇:“这样很好。以后这般就可以。”
他的声音温和而笃定,是一种可以抚慰人心给人力量跟自信的语气。
无奇听出来,不由也抿嘴笑了:“多谢蔡大哥夸我!”
说着又白了郝三江一眼:“真不知哪个是亲的。”
郝三江哼道:“你只管说,不知道给流风倒杯茶?”又请蔡流风落座。
无奇赶紧倒了一杯热茶:“蔡大哥你润润嗓子。”
蔡流风从进京到去吏部,水米不沾,此刻也确实有些口渴,便忙先端起杯子喝了口,如饮甘霖。
无奇抱着茶壶,立刻又给他倒了一杯。
蔡流风看她乖巧侍奉的样子,仿佛满身的疲惫跟心焦都在此刻洗去,便笑道:“多谢。”
无奇莞尔一笑,才又问道:“蔡大哥,小林子到底怎么样,你这一行又到底如何?”
蔡流风见她着急,便道:“你别急,林森跟采石在后头,不仅是因为他的伤,还是我故意让他们落在后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便于我护送端王妃回京的。”
至于林森为何受伤,这还要从入山说起。当时复州地方守备军正在跟贼匪交战,蔡流风因是文官不便上前,林森毕竟是有武功的,便带了一队人马也赶了上去。
本来蔡采石还记得孟先生给的批语想拦住他,只是当时情形紧急,山上喊声震天不知谁胜谁败,林森勇字当头哪里还在意那些,不由分说带人去了。
后来的事情蔡流风也是听当时在现场的侍卫说的,林森一行人从侧翼而上,遇到了溃逃下来的几个贼匪,众人交战起来,林森追着一名贼寇竟落了单!
还好过了半晌,林森去而复返,原来他追赶的那名贼匪失足落了山崖,而林森也因而受了伤,幸亏并无性命之忧。
无奇听蔡流风简略说了经过,喃喃道:“孟先生给过我们三个警言的,这家伙关键时候竟然不听,幸亏没有大事!只盼他以此为戒,千万别再贸然行事了。”
蔡流风听到“警言”,忙问:“在说什么警言?”
无奇便笑道:“没什么,只是我在清流的时候,小蔡跟小林子去看我,说是带了孟大人给我们三个所批的几句话。”
郝三江也赶着问:“是算卦?到底是什么?”
无奇便道:“给小林子的是遇山莫入,给小蔡的是遇江而止,给我的……”
说到这里她有点忌惮地顿住了。
蔡流风双眼微微眯起:“是什么?”
无奇抓抓腮,只得承认:“是、是逢君则退。”
郝三江瞪大双眼,笑道:“这是什么意思?人家都是山山水水,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冒出个‘君’来,这个‘君’又是什么?难道是君子?”
说到这里他越发觉着有趣,便看向蔡流风:“若真是这样,那流风兄你可不妙啦,你不就是现成的君子嘛。难道说平平见到你就要避退?”他回头看看无奇:“你们不会八字相克吧?”
无奇笑道:“哥哥,你又乱说,怎么可能是蔡大哥。”
谁知蔡流风听了无奇所说,脸上却没了原先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隐隐地肃然,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不安。
他不想在郝家兄妹之间显得太过明显,便勉强一笑,却问无奇:“先生给你算的,真是这一句?”
无奇道:“是啊。千真万确。”
“那、你自个儿知道是什么意思?”蔡流风试探地问。
无奇吞了口唾沫,才摇头笑道:“我哪儿会知道。”
蔡流风直直地看着她,以他对无奇的了解,当然看得出她在说谎。
心头微微一乱,却听郝三江问:“不要说这些闲话了,流风,端王妃回京到底是怎么样?那些山贼哪里来的狗胆包天敢刺杀皇室贵胄?”
蔡流风回过神来:“啊,这个……皇上正在考量,不过现在还不便妄议。”
他敷衍了这句,眼睛不住地瞟向无奇,终于先把心底的揣测按下,问道:“是了,我从清吏司过来的时候,忠勇伯正在那里,怎么,听说他有一件案子多亏了你?”
无奇听他说起忠勇伯,才一笑:“我也不过是帮了一点小忙罢了。”
蔡流风问:“什么小忙,你不到现场就能找到那难寻的‘凶器’,怪不得忠勇伯对你赞不绝口了。你是怎么想到的?”
害死黄御史的“凶器”,确实是一本书。
而且是一本被下了毒的书。
无奇正是昨儿在看书的时候无意之中灵光闪现的。
当时她手上两页书粘在了一起,因为弄不开,所以伸出舌头沾了点唾沫去润那两张纸,就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动作,启发了她。
当时黄御史伏倒在桌上的时候正是在看一本书,而他倒下之后,身下还压着那本打开的书。
监察院的人说过,那天黄大人并无任何异样,唯一做的就是在桌前看书、看着看着就“睡倒”了而已。
所以无奇叫护卫自己的内卫前去监察院查找当日黄御史看过的书。
内卫们有瑞王府的腰牌,做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监察院的人被势所压,虽然配合,却满心不以为意。
可找来找去竟找不到黄御史当天看过的那本。
却是一名跟黄基颇为交好的御史说起:“对了,那本似是刻本书籍,好像不是本部的东西,是黄大人从翰林院所借……他殒身之后,翰林院里好像还有人来询问过,想将书带回归档。会不会是给他们拿回去了?”
内卫正要去翰林院再找,却是另一名御史道:“且慢,我记得在处理黄大人后事的时候,是我帮他归拢的物件,我知道那几本书不是咱们部内之物,只当是黄大人的私物,便交给了他的家里来人。似乎是他的侄子带了回去了。”
内卫闻言,只得又去黄家寻黄御史的侄子,不料却遇到了令人生气的一幕。
原来这黄大人的侄子并不是什么孝顺心善之人,见黄御史去了,他借口操办后事,便把黄大人遗留下来的有些古玩、书籍之类的都便宜变卖,将卖得的钱银自己收了起来。
这也是黄御史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狗儿托付给忠勇伯的原因,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不在,那小狗不是给抛弃街头,就是给侄子直接打杀了。
内卫询问从监察院里带回来的书籍,顺势将黄家的侄儿痛打了一顿,才逼问出原来也给卖给了一家旧书铺子。
于是又费了一番波折,才终于将黄大人那天看过的书找了回来,果然是一本宋刻本的《版刻书词》。
经过查验,果然在书页上发现了毒物,并且书上的确也有唾液沾湿的痕迹,可见是黄大人因为要捻开这两页书纸,用手指沾了唾液来润,结果手沾到了书上的毒,只是这毒是一点点轻微累积的,起初只会叫人觉着不太舒服,到发现无可救药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且因为毒用的巧妙,就算仵作查验都查不出来,只当是患了什么紧急内疾罢了。
内卫将所查告诉了无奇后,无奇便叫他们去追查翰林院的人。
尤其是那个曾向检察院讨书的。
这监察院可是才死了人,翰林院就这么着急要把书讨回去归档?就算是极名贵难得的书籍,此举也有些不近人情了。
那人很快给找到,却是翰林院管书库的主事,说是按照规矩要把借的书册入库,不然便无法交差。
一番逼问,他总说不出别的来,看着像是个不知内情的。
无奇说到这里,郝三江咬着手指,喃喃道:“好吓人,居然有这种可怕的下毒手法?”
蔡流风笑看无奇:“那现在要做的就是把真凶找出来,你可有眉目?”
无奇道:“能在那本书上下毒,自然是能接触过那本书的人,孟大人这会儿应该在查是谁曾经手过那书,要圈定嫌疑名单也是容易。而且忠勇伯说黄大人临死前忧心忡忡,所以我猜是跟翰林院有关的事情才导致他的杀身之祸,何况黄大人那只狗儿也一直在翰林院门口守着,那狗子知道谁是凶手也未可知。”
“当真?”蔡流风眉峰微动:“若狗子真的知道谁是凶手就好办了。”
无奇忙道:“蔡大哥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说可能而已,何况狗儿在翰林院也许只是因为黄大人去过那里……而且狗儿毕竟不能开口说话,这个当不了证据的。”
蔡流风眼神明亮地笑道:“这些都不打紧,只要让凶手深信这狗子会认出他并找到他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