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瑞王跟东宫亲近, 三五不时进宫,且时不时地随身带点儿孩子喜欢的新鲜玩意, 都是宫内见不着的, 更奇的是,他带的每每都是赵斐想要且喜欢的东西。
久而久之,赵斐眼中的瑞王简直就是那降恩赐福、成全人心中所念所愿的神仙四叔, 他每次有想要的玩意, 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 便会暗中念念有词,希望四叔知道自己的心意助他达成所愿。
如今来了这个地方,非但是在宫外,而且是在城外,比瑞王府更加多了许多新鲜, 他的心里乐开了花,当然要尽力的玩逛。
瑞王见那些仙鹤一个个高高挑挑的,恐有不妥,便叫侍卫防备着,自己领着赵斐的手从中间走过去。
那仙鹤长长的脖子,雪白的毛羽,给侍卫一赶,便挥动翅膀往旁边跑开,有的便低飞起来,发出叫声,引得赵斐哈哈大笑。
他回头跟瑞王道:“四叔,我要是也能飞就好了。”又说:“四叔,我能不能摸摸仙鹤的毛。”
瑞王笑道:“别看它们安安静静的,你看那长长的喙,是会啄人的。”
赵斐小脸一扬:“我不怕!”
瑞王摸摸他的头,温声道:“乖,只看看就罢了,要是伤了手或者别的,下次四叔就不能带你出来了。”
赵斐最怕的就是这个,赶忙乖乖答应。
陪同的神鹤园林的管事,因为金平侯不在,格外惶恐小心。
虽然这园林也接待过不少朝中的名人雅士,甚至各部大人,但这还是头一次,居然是瑞王殿下亲自驾临。
皇都内外对于瑞王殿下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说瑞王相貌俊美无俦,古代的什么宋玉潘安都无法相比,真正的绝世姿容。
但亲见过瑞王的人,或许可以称得上屈指可数。
据说这位王爷虽帮着太子殿下打理诸事,是太子身边不可或缺之人,但向来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
可是没想到今日瑞王居然来了!早上管事得知消息后,已经慌得无可不可,以前提起这位王爷都恨不得立刻亲眼见一见,如今知道真的要来,却吓得失魂落魄,满地乱窜。
尤其是金平侯不在,若是他们有个什么不经意闪失,或者哪一处不对王爷的性子,脖子上的脑袋已经在摇摇欲坠。
而且就算是迎了王驾,管事跟庄院的其他执事陪行在侧,但却不敢随意抬眼乱看,回话的时候,目光都是往地下垂落的。
竟只敢打起精神盯紧瑞王袍摆银白跟金线交织绣出来的江崖海水图,知道王爷往何处走,在看何处,他们要即刻随行应答,倘若抬头直视,多看一眼,便是忤逆之罪。
从白玉桥上往前,便是神鹤园林的正殿,门口处也有侍卫林立。
瑞王看看赵斐满是渴盼的小脸,便将他的手松开,嘱咐他慢些,不要摔倒。
皇太孙像是给放出去的风筝,兴高采烈往前跑去,他急着要上台阶,身后几个贴身太监赶紧跟上,头前三个是东宫内带出来的,后面两个跟费公公则是王府的人,全都尽忠职守不敢怠慢。
眼前这座大殿,供奉的却是福禄寿三星图,底下两只铜仙鹤,头顶是燃着的长明灯。
而墙壁上却是绘满了仙鹤图,连绵起来大概不下白只,色泽雅淡而栩栩如生,倒是很值得驻足一观。
赵斐惊叹出声,摸了摸铜仙鹤的腿,又去仰头看壁画,忽然他指着墙上的一处说道:“四叔,你看这里有小的。”
赵景藩正在看那仙鹤的笔触,闻言过去一瞧,壁画上果然有两只雏鸟,很不起眼地在角落,没想到赵斐一眼就注意到了。
此刻身后的管事跟陪同的费公公低语了几句,费公公上前,乐颠颠地说道:“王爷,刚才这儿的人说了,这会子正是仙鹤孵仔的时候,再往前的鹤苑就有十好几只才长毛的小鹤仔子,皇太孙若是想看倒是方便的,前方正是观鹤台。”
赵斐听到最后,已经高兴地跳起来:“四叔,有小鸟,快带我去看吧!”
于是出了正殿,一路往后而行,赵斐迫不及待,不由分说地往前小跑,几个太监紧追身侧。
瑞王本要叫住他的,可心想反正这院内各处都是侍卫,太监又不离身,索性让这孩子跑一跑,因此并没有喝止,只是自己加快了步子。
赵斐跑了一会,回头看看瑞王还在身后五六步远,便向着他招招手,又往前跑去。
这条路上时不时仍有丹顶鹤出没,跟随的太监们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驱赶想要靠近的仙鹤。
那些鹤挥动翅膀跑开几步,又低头啄食,皇太孙看的高兴,看到前方也有一只仙鹤,仿佛落单,他就学着小太监的样子,也张开双手跑过去,口中“嘘嘘”的发出驱赶的声音。
那仙鹤见一个小家伙闷头冲自己过来,便赶忙往旁边的柏树后跑去,赵斐见驱赶得力,正要炫耀,却见那“仙鹤”又从树后掠了出来!
赵斐正在兴头上,还想再乘胜追击,谁知才跑了两步,眼前的“仙鹤”忽然翅膀一挥,居然变成了一个身着白衣灰袍的人!他的头上戴着黑色的发冠,宽绰的袖子如同两面翅膀,像是会飞一样,在赵斐面前一闪而过,消失无踪!
赵斐不知如何,吓得站在原地。
其他小太监们因见皇太孙赶走了仙鹤,正想趁机奉承几句让太孙高兴,谁知见他猛然站住脚,大家不知如何,赶紧凑过来:“殿下?”
赵斐惊魂未定的,抬手指了指前方:“仙鹤……”
小太监们忙笑道:“是呀殿下,那鹤给殿下吓跑了!”
“不、不是……”赵斐皱着眉:“是、是个人,仙鹤变成了人……”
小太监们愣住,都不知道赵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含惊陪笑地:“殿下,您说的什么人呢?”
费公公叫两个小太监到路边树后观望了会子,并没有什么人踪,倒是树木之后又传来鹤鸣,拨开树冠,看到几只鹤在后面的湖边正自在嬉戏。
费公公笑道:“哪里有人呢,殿下怕是看错了。”
“我、我明明看见了仙鹤变成人的。”赵斐喃喃。
此刻赵景藩走过来:“怎么了?”
赵斐抬头看看他,迟疑着问道:“四叔,仙鹤会变成人吗?”
瑞王笑道:“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赵斐满脸疑惑。
费公公心想这孩子多半是太过高兴一时眼花了,疑神疑鬼的岂不扫兴?便笑道:“殿下,前面就能见到仙鹤的毛崽子们了,咱们快去瞧瞧吧?奴婢都听见那啾啾的叫声了!”
赵斐眨了眨眼,侧耳一听果然有小鸟的鸣叫声,当下转忧为喜,便又跟着往前去了。
赵景藩看了看旁边如剑一样的柏树,以及树后影影绰绰探头探脑的仙鹤们,招手把青亭叫来:“去看看。”
二重殿前右转,便到了湖畔,鹤鸣明显聒噪了起来,岸边上栽种了好些芦苇,以便于仙鹤栖息,孵蛋。
赵斐伸长脖子细看,果然瞧见有些毛茸茸的小鹤鸟在草丛中跑来跑去,很是活泼可爱,他早把刚才所见的那一幕抛在脑后了,只高兴地拍手笑道:“好多小鸟啊,好热闹,真好玩儿!”
费公公想到赵斐才似受惊,便要刻意讨好,他悄悄跟庄院的管事商议:“去捉一只过来,让太孙抱一抱。”
管事闻言有些为难,毕竟这些丹顶鹤是很护崽的,要是去捉幼鸟,惹急了它们就不好了,但既然是皇太孙,少不得勉强一试。
于是便叫了个看护鹤鸟的庄丁,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那人也觉不妥:“管事,要去捉雏鸟,势必惊动大鸟,这会儿别出乱子才好。”
“乌鸦嘴,”管事斥责了一句,道:“那可是皇太孙,将来的皇上,别说是一只小鹤鸟,就算是要了咱们这儿所有鹤又能怎么样?你敢违抗?”
庄丁没法子,只好答应着去了。
这庄丁素日负责喂鸟,看护,所以鹤鸟们跟他是很熟悉的,见他靠近也不以为意。
他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靠近,恰好有一只小鸟正趴在草上没动,便悄悄地伸手过去一把捉住,同时捏住小鸟的喙不叫它出声。
那些大仙鹤没听见响动,就仍旧啄食的啄食,嬉戏的嬉戏。
庄丁低着头弓着身子飞快出了芦苇丛,交给管事,又道:“好生些不要让它叫起来。”
那边费公公已经望眼欲穿,管事的兜着小鸟崽子跑过来,献宝似的给赵斐看,皇太孙双眼放光,忙伸手将鸟儿抱了过去,只觉掌心毛茸茸的带点暖意。
他低下头,用脸去蹭小鸟,正高兴赞叹,不料那小鸟给这么多陌生人围着,便惊慌地仰头叫了起来。
这一声顿时惊动了那些湖畔的仙鹤,有几只立刻停下动作,伸长脖颈警觉倾听。
庄丁见势不妙忙道:“管事,快,快把小鸟给我还回去。”
赵斐正爱不释手,费公公哪里肯就这么快把鸟弄走,可就在这时,有几只丹顶鹤已经挥动翅膀腾空而起!路上的几只鹤也迈动长腿,翅膀耸起扇动,像是要往这边袭击之态。
就在这时候,瑞王走到皇太孙身后,他一手揽着赵斐,一边把那只小鸟从赵斐手中取出,往地上一放。
那小鸟得了自由,虽还不会飞,跑的却极快,撒动小腿向着湖畔冲去,边跑边叫。
仙鹤们听见雏鸟的叫声,来不及往这边攻击,便循声追了过去。
看鸟的庄丁跟管事见状,双双松了口气。
赵斐还不知刚才的情形何等危险,靠着瑞王只顾兴奋道:“四叔,小鸟真好玩,以后你给我弄一只,我带到宫内好不好?”
瑞王抚了抚他的小脑袋:“小鸟得跟着大鹤才能好好长大,你不如想想,你是不是得跟着太子妃呢?要是有人把你从太子妃身边带走,你会怎么样?”
谁知赵斐认真答道:“要是跟着四叔,我当然很高兴。”
瑞王教育失败,摇头笑道:“要不是跟着四叔呢?”
赵斐才皱眉道:“那、那可不行!我不能离开父王跟母妃还有四叔。”
瑞王微笑道:“所以,你不能离开家里,而小鸟也不能离开大鹤,不然它们就会……”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世,瑞王低下头:“好了,去别处吧。”
这一间殿内摆放的却是各色的嶙峋奇石,有的像是人形,有的像是鸟兽,还有的如同花木,赵斐一个一个看过去,嘴里念念有词:“这个像是母妃,这个像是父王,这个像是……仙鹤,这是小仙鹤……”
赵景藩跟在他身后,听着小孩儿稚嫩的声音透着快活,不禁也露出了笑容。
眼前的一个石像,确实像是个人肃然而立的样子,其实说像谁都行,但是小孩子自然会把自己最亲近的人拿来做比较,而且这石像有些方正的脸型,的确有点如皇太子赵徵。
只听费公公道:“殿下真是好眼力,那、不知哪个像是我们王爷呢?”
“让我找找!”赵斐雀跃地说:“一定有的,四叔,还有斐儿!”
瑞王看着面前似赵徵的人像,听着赵斐的童言无忌,难得地笑了。
太子跟太子妃把赵斐送到瑞王府的用意他当然也清楚,但不可否认,他真的很喜欢赵斐,这孩子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所以在外头有看到什么好玩好吃的,就能想到他。
不管多忙,他都很愿意哄着赵斐玩耍,写字之类。
他的年纪不小了,皇帝虽然没有什么话,但太子妃却说过了几次要给他物色一门很好的亲事,可是挑来挑去,总是觉着没有很中意的人家。
有时候太子妃好不容易看中的,跟赵徵说,赵徵却不太乐意,于是也搁置了。
他们都知道,瑞王是这个品貌,能配得上的当然也得是世上无双的,身世,脾性,相貌,甚至才学都要是一流往上的,但这样的女子却实在少见,偶尔能筛选出一两个的,却总会又找出些小的缺憾之类。
所以就算他们两个当兄嫂的心急,这门亲事却始终没定下来。
赵景藩听太子妃嘀咕过好几次,季氏病急乱投医,甚至撺掇太子,叫他私下让瑞王先纳几个妾室放在房内,至少不这么孤家寡人了。
太子说了几次,瑞王却只是淡淡的,并没拒绝,也没说就要。
太子妃试着选了几个出色的宫女送到他的王府,一边竖着耳朵等消息,可最终却仍是平静无波,宫女嘛,还是那些宫女,但也只是宫女而已,瑞王一个都没碰过。
要不是不肯把瑞王往别的地方去想,太子妃简直要怀疑这个老四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了。
京城内的官宦富家子弟,过了十五六多半都知道人事了,甚至有的更早,像是瑞王这样的身份,又这样的安分守己,实在是一件罕事。
其实赵景藩也曾想过的。
在跟赵斐相处的时候,看着小孩子天真无邪的样子,瑞王也曾起过一种念头:要是他自个儿也有了孩子,会怎么样呢?会不会也像是斐儿这般玉雪可爱?
但是这念头,也不过是稍纵即逝,快的如同流星,光芒闪烁,顷刻成灰。
他不肯再去想这些,他觉着自己未必有耐心照顾好一个孩子,乃至……照顾好一个女人。
正在出神,耳畔忽然响起赵斐的惊呼。
瑞王一惊。
身后的付青亭已经先闪身入内去了,只有另一个侍卫顾九还留在身旁。
瑞王赶到的时候,赵斐正扑在费公公怀中,瑟瑟发抖。
付青亭则在周围飞快走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异样。
“怎么了?”赵景藩问。
赵斐听见动静,忙松开费公公,又扑到瑞王怀中:“四叔,四叔!”
“别怕,四叔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慢慢说。”赵景藩轻轻地拍着小孩的背。
赵斐的脸色发白:“血、不,是仙鹤、那只……变成人的仙鹤!”
他有些语无伦次的:“他死了,给一支箭射死了!好多血!”
“在哪?”瑞王问道。
皇太孙回头看了眼,又忙把头埋在他身上,小手往外一指:“那里!”
赵斐指的是那一扇开着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