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拉着无奇的手腕,往神屿的方向走去。
剩下蔡采石跟林森两个面面相觑,蔡采石担心的直捶手:“这可糟糕了,我们竟没发现付先生在这里。不过,看在春姑娘的面上,他应该、不至于?”
这话完全是自我安慰,其实他们谁都知道,付青亭犯不上为了他们遮掩什么。就算是春日,也未必有这么大面子,何况春日本就是瑞王的人,哪里敢偏向他们。
林森也有些害怕:“我们、只是闲聊两句,不至于得罪王爷吧?
蔡采石道:“我虽然出来的晚,但就凭小奇那两句,敢对王爷评头论足垂涎三尺的,就已经够喝一壶的了。更不知道你跟她说了什么。”
林森忙仔细一想,低头咬着手指甲道:“我好像、也做了个大死。”
两人临风而立,都觉着这湖畔的风里好像透着冷意,尤其是吹在脖子上凉飕飕的,像是无形的小刀子在颈间徘徊。
其实也难怪蔡采石跟林森两个多嘴。
无奇长的本来就太过于俊俏秀丽,先前在太学的时候,就很招那些有特殊嗜好的家伙的喜欢。
尤其是当初才进太学的时候,隔三差五就有那些纨绔风流子来抛媚眼,想跟她当“好朋友”,共唱一曲□□花。
幸亏无奇“一身正气”,三江也不是好惹的,后来又加上林森像只猛犬似的跟在身后,不然那些狂蜂烂蝶哪里能够断绝。
自从蔡采石跟林森知道了春日是瑞王的人后,春日到清吏司一事,也随之有了新的解释。
毕竟柯其淳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么春日姑娘身为王府的一等心腹,怎么会如此大材小用给扔到清吏司呢。
再加上无奇对瑞王那种叭儿狗似的做派,让他们两人不得不怀疑,无奇跟瑞王是不是有点儿什么不可说的“交易”。
本来他们是不敢质疑瑞王的,可是下午无奇慌里慌张地跑出来,脸色红润的很不像样,犹如春心大动的恍惚。
今晚上吃的心满意足,又喝了点杏花村,这才突然想酒后吐真言。
幸亏两人不知道那些话是给瑞王亲耳听见的,否则,这两个只怕要抱作一团去跳湖了。
可是无奇一个人去了,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啊。
正在为难,是柯其淳从内出来:“你们干嘛,一个两个地都跑出来喝风?咦,小奇跟那个不男不女呢?”
且说无奇跟着春日往神屿而行,因见春日刚才很是反常,便追着问:“姐姐,刚才真是付先生?他真的听见了?”
春日心头沉重,不知如何启齿。
夜色中,灯笼在风中轻轻晃动,而无奇双眼闪闪发光,正看着她,这神态倒像是一只无辜的小羊,现如今正走向屠宰场。
春日忍不住说道:“你们啊,你先告诉我你们在说什么?”才问了这句又忙道:“不,别说。”
无奇道:“怎么了?”
春日一声轻叹:“王爷的性情本来就有些变化莫测的,你们说的又可能是很犯忌讳的话,我是不能再听的,否则连我也有罪了。”
无奇咽了口唾沫:“付先生真的会告诉王爷?”
“你还在做梦呢。”春日皱着眉说了这句,心里却着急地想替她想个转危为安的法子,思来想去,便道:“待会儿你面见王爷,不管怎样,不许胡说八道,一定要诚恳地向王爷致歉,说你是喝醉了也好怎样也罢,千万、千万小心别叫王爷动真怒。知道吗?”
春日一片好心谆谆教导,谁知无奇见她说的这么郑重,又忖度她那句“你还在做梦”……回想刚才在养慧院惊鸿一瞥,心中生出了个大胆而可怕的念头。
——难道瑞王当时也在吗?可是按常理而言,瑞王不至于亲自跑去养慧院,而且,倘若他在,以他的脾气是绝不会这样悄无声息离开的,要他们脑袋都是顺理成章的。
说话间前头神屿在望,青瓦白墙,灯笼微光,旁侧月影下的湖泊荡漾,犹如身临蓬莱仙境,果然不愧“神屿”之名。
厅内灯火通明,众内侍都在外头廊下等候。
费公公捧着拂尘站在门口,瞧着春日领了无奇进来,便道:“你就不用进去了,王爷交代了,只让这个……咳,这个郝家的小子进去就行了。”
春日看向无奇,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地:“好生答主子的话。”
“知道了,姐姐放心。”无奇振作精神,迈步进门。
花梨木长桌之后,丝白花鸟的明灯之下,是独坐的瑞王殿下。
一身宽绰的淡蓝缂丝蟒袍,头上的乌纱忠靖冠却已经摘下,额前是丝绵的黑□□巾,黑白分明,越发显出了白腻如玉的脸色,以及独悒清芬的容颜。
他垂着双眸,沉静默然。
却像是一幅妙手偶得却巧夺天工的画,叫人不敢走近,不敢高声,恐惊画中人。
无奇一眼看见这般的瑞王,突然间心里冒出了四个字:唐突佳人。
是啊,这样雅贵的人物,自己跟蔡采石林森那两个下流胚子却背地里拿他评头论足,实在是大大的不该,非但犯上,且也很是唐突。
这会儿她也完全清楚了,当时在场的一定不止是付青亭。
因为他们说的那些话,就算付青亭听见了,且他也不想瞒着赵景藩的话,他要如何叙述告状,却是个难题。
难道叫付先生说:“他们那几个小子背地里编排王爷,说那个郝无奇似对王爷有断袖分桃之意?”
或者直白些:“郝无奇亲口说了,他垂涎于王爷的美色。”
不管是含蓄的还是露骨的,以付青亭作为下属的身份而言,都绝对是不能诉之于口的。
顶多,控诉他们无礼犯上。
但若如此,瑞王肯定要问怎么个无礼犯上的。
只希望付先生不要描述的那么详细,那就阿弥陀佛了。
怪不得春日那种脸色,那种语气,就仿佛她要上断头台似的。
这自然是因为不必付先生费心转述,因为当时瑞王也在现场,所有精彩细节,瑞王殿下是亲身经历,鲜明深刻。
无奇心里哀叹,当机立断。
她上前两步,撩起袍子跪地:“王爷饶命!”
瑞王垂着的双眸这才微微一动,仍是含威不露的看向她:“求饶?你是做了什么事了,要本王饶你。”
无奇道:“先前小人我喝了两杯酒,就跟菜菜和木头说了几句逾矩的混账话……现在越想越是羞愧,希望王爷大人大量,不要见怪。”
反正他怎么都是要算账的,何必被动着等他质问,不如先行诚恳认错,也许瑞王看在她勇于自首,且认错的态度如此极极的份上,轻饶轻放,那就谢天谢地。
赵景藩并没有说话,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将目光转开。
而后,缂丝袍子轻轻蹭过花梨木桌边,发出了细微的嘶嘶响动。
无奇闻声抬头,正看到瑞王从桌后转了出来,她吓了一跳:不说话,却像是要走过来了,总不会是要直接动手吧?
“王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是真心悔改了!”
赵景藩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起来,跟上。”
说完后,他转身向着后堂方向走去。
无奇站起身来,想了想,赶紧跟在他身后。
原先瑞王腰间是束着玉带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解去了,外面的袍子便显得松松的,随风微动。
但因为他身形高挑,非但一点不显得臃肿,反而更透出几分风流名士的仪态。
无奇看着他扣在腰后的双手,突发奇想:总不会是因为瑞王殿下听见了他们的那些不堪言论,气鼓鼓的……受不了才解了玉带吧。
瑞王从后堂走出来,前方就是那道月门,这会儿因为月影渐高,湖面上越发流光闪烁。
月门外,靠近湖畔的草丛中有虫儿在低低鸣叫,不知从何处时而又有一两声蛙鸣,入夜后鹤群都栖息在对面一重殿旁的湖畔,这儿反清净了下来,这些虫儿青蛙之类的正可得一夜之愉快,便尽量地奏乐歌唱起来。
付青亭暗暗示意侍卫们悄然退后,自己跟着赵景藩出了月门,仍是隔着十数步站定。
瑞王缓缓往湖畔走近两步,袍袖迎风:“你是不是好奇为什么带你到这里?”
无奇垂手跟在身后:“是、是啊……我猜王爷,是不是想观赏这大好夜景的?”
瑞王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湖面,淡淡道:“里头太闷,本王怕这一口气忍不住,会直接动手把你弄死。”
无奇捂住嘴不敢出声。
“不过这里也不好,”瑞王眉头微蹙:“看着这湖,倒是想让你进去清醒清醒。你会游水吗?”
他的语气像是,只要无奇说“会”,下一刻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踹进湖中。
无奇先是一只手捂着嘴,现在变成两只。
她的确是会游泳的,不过会游泳,不代表她喜欢大半夜的跑到不熟悉的湖泊里泡着。
“哑巴了?先前你倒是很伶牙俐齿的。”瑞王仍是背对着她,“本王又没割了你的舌头,怎么不说了?”
怕他真的一怒割掉自己的舌头,无奇忙放下手,陪着笑道:“王爷,您别生气,我那是有口无心的。”
“什么有口无心?”
“就是、就是那些胡话。”
“怎样的胡话?”
“您不是已经都听见了嘛……”
赵景藩回头,两只眼睛里透出怒色:“本王听见了什么?”
无奇抬手挠了挠耳朵:“呃……”目光却向着旁边瞟出去。
赵景藩见她眼神闪烁,自然认为是心虚了,便冷笑道:“你竟然敢在背后跟人口出胡言,还有那两个人……你知不知道,倘若是别人敢如此放诞,本王立刻叫他伏尸当场!”
说到这里,瑞王平复了一下怒不可遏的情绪,他一甩袍袖,转身看着湖面,冷道:“你别以为为本王做了几件事,如今又还当着差,本王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了,告诉你,不管是你,还是蔡采石跟林森,一概不能轻饶!”
因为这张脸,他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在旁人惊艳又怪异的眼神里长大的,之所以深居简出不愿见人,也是不想有卫玠之累,更加不喜欢别人用他的容貌做文章。
偏偏,今夜亲耳听这三个在那里高谈阔论,说的那些什么有的没的。
正如无奇所想的,他没有当场翻脸已经是极有涵养且极度克制了。
赵景藩怒斥了这几句,心想她总该知道犯了大错,接下来不知是怎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自己。
不过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不能太纵了这人,在她身上已经破例了太多次,如今连那两个跟她一起的呆瓜都看了出来,长此之外,万一传出什么不堪的言论,那真是无法可想,所以必要教训教训她,让她从此知道进退体统,不敢再如此放诞不羁的!
就算是有才干,人也讨喜……但毕竟不是佞臣的预备,自得好生敲打一番,玉不琢不成器。
想到这里突然无端地浮现蔡流风的影子,蔡流风的做派可正跟无奇相反,他怎么会看上这样口无遮拦行事放浪的家伙?
瑞王立志要借着这番无名怒火,起一个由头,只等无奇真的痛哭流涕痛改前非服服帖帖的,自己才可以高抬贵手稍微放他们一马。
他心里想的妥妥当当的,但耳畔却迟迟听不到求饶的声响。
瑞王有些疑惑,不知无奇是在做什么。
想回头看看,但这样一来气势自然又低了,于是仍旧不理。
“怎么……”才说了两个字,瑞王突然想到——难道她是给自己吓晕了过去?
这念头才冒出来,赵景藩猛然回身,竟是担心真如自己所想。
可无奇并没有晕过去。
她甚至没有痛哭流涕,反而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后了。
“你、你干什么?”赵景藩很是震惊。
刚才他还担心自己把她吓晕了,现在却又怀疑自己刚才那番话的力度,难道她真的有恃无恐,吃定了他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无奇却忙道:“嘘,别做声!”
赵景藩的凤眸微睁,透出几分震惊和不信:“你竟敢……”
无奇并不理他说什么,只忙拉住他的手臂:“不太对劲,王爷你听!”
“听什么?”瑞王什么也没听见,隐忍的皱着眉,扫过她那只狗胆包天的手。
“不对,”无奇左顾右盼,眼神有些凌乱,终于道:“走!”
“混账!”赵景藩大怒,反手把她的手臂捏住:“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当本王的话是什么?”
无奇没想到瑞王的手劲这么大,疼得她几乎叫起来。
但就与此同时,无奇听见“咕”地声响,转头,却是一只碧绿的蛙正从水里跳上来,蹦蹦跳跳地往岸上去了!
无奇眯起双眼。
而瑞王眼睁睁地见她居然还有心思去瞅一只青蛙,简直给她的“无动于衷”跟“心不在焉”气疯了:“郝无奇你……”
无奇充耳不闻,眼波一闪,她转头看向两人身侧的水面。
月光下,湖泊的水不复白日般透明,反而是墨一般的颜色,本是什么也看不清的,但就在这所有的深沉墨汁的表面,有一条东西,正悄然无声地划开水波,向着这边箭似的冲来!
无奇的眼睛逐渐睁大,骇然道:“王爷!”
她抬手揪住瑞王的肩膀:“快走!”
瑞王心头一动,跟着她的目光回头,仓促中却只见平静的水面上有一道诡异的波纹闪过,正在疑惑,草丛上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很细微的簌簌响声,是什么东西掠过草丛。
无奇扭头看着黑幽幽的地面,来不及多想,挣脱瑞王的手臂,张开双手挡在他的跟前,伸脚乱踩过去!
在瑞王面前,是她细细的后颈窝在立起的衣领里,她是低着头的,看着像是突然发了疯,又像是地上有什么烫脚,灰白色的袍摆跟衣袖翻飞,像是夏日天边聚集而形状变幻的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