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言蜜语,你就闹吧。”蔡流风笑看了她一眼,便入内去了。
回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容收了几分。
坐在书桌之后,蔡流风翻看着一本书。
他假装看的很认真投入的样子,眼睛却时不时地往外瞟一眼。
无奇坐在灯下,起初的确是坐着的,后来大概发现他正“心无旁骛”地在看书,没心思理会她,便悄悄地歪倒了。
直到现在,她已经换了好几个姿势,最终放肆地趴在了榻上,那没伤的小腿时不时地抬起,挥两下,伤着的那条则规规矩矩地伸展着。
蔡流风知道她大概困了,她之所以不想立刻去睡,是因为在撑着,想等蔡采石跟林森回来。
但无奇不知道的是,不管是林森还是蔡采石,今晚上都不会回来了。
蔡采石出了护国寺巷子后,第一时间先去了郝家,向着郝四方跟阮夫人报平安。
果然跟无奇想的一样,蔡采石这白胖圆润的长相,在长辈跟前是非常具有迷惑性的,大家都一致的觉着这孩子憨厚心实而单纯不会说谎。
故而蔡采石一说是为了一件紧急而机密的公务在清吏司加班,这两日统统的不得回来,他们就都信了。
阮夫人多问了两句,无非是这两天在外头干什么了,人可安好之类的,蔡采石认认真真地回答,报喜不报忧。
他因知道自己的回答关系着无奇的“前程”以及阮夫人的“心情”,所以觉着这乃是善意的谎言,不是十恶不赦的欺骗,所以竟很顺利地蒙混过关了。
但是回到府内的蔡采石就没有那么好运的。
他正赶上蔡侍郎在府里,听说儿子回来了,立刻命人拘了过去,先拷问这两天去哪里胡作非为,又问怎么这半宿才回来。
蔡采石咬紧牙关不敢提瑞王,只说是在城外贪玩耽误了。
后面那个“紧急而绝密的吏部公干”还没有出口,就已经给盛怒的蔡侍郎命人把他绑起来,塞住嘴巴,劈里啪啦不由分说地一顿家法的毒打。
蔡采石泪流成河而无可奈何,给从凳子上扶起来的时候,屁股已经从原来的一个变成了两个大,行走都成困难。
他还想着回护国寺,谁知内宅里夫人听说儿子挨了毒打,急忙跑出来救驾,一看儿子的裤子都打的稀烂了,顿时哭的肝肠寸断,几乎晕倒在地,就像是蔡采石已经驾鹤西归似的。
蔡侍郎被夫人闹的头疼不堪,忙催着叫嬷嬷们把蔡采石抬回去调养了。
至于林森,他的老祖母因病倒了,见了他便舍不得,一时也把他绊住了。
蔡采石跟林森两个人都心存侥幸,觉着自己虽然回不了护国寺院子了,但至少还有一个人能去陪着无奇,不叫她孤零零的就算了,因此各自放弃了挣扎。
林森的情况蔡流风虽不知道,但也猜了个大概,至于蔡采石,在小石头还没回府之前,蔡流风就猜到了他的“下场”。
因为这两天蔡侍郎不止一次地跟他提过,说是得找个机会教训一下小儿子。
蔡采石这连日不归,又不肯坦白跟瑞王一起做的事,对蔡侍郎而言是个再完美不过的借口了。
所以蔡采石一旦回府就别想回来了,蔡流风早知道。
只是他不想一照面就跟无奇说明。
蔡流风看得出无奇有点不安,尤其是对于他的突然出现。
要是他说蔡采石不会回来,林森也悬,只怕她未必能安心在这里呆得住。
而他的私心则很愿意让她留在这里,只有他陪着……
就像是梦中一样。
之前在他进门的时候,看见无奇安安静静地趴在桌上,像是已经睡着了。
他立即放轻了脚步,走到跟前。
她的侧脸也是极为可爱的,这样趴着的姿势,让腮有些微微鼓起,更多了几分可爱。
蔡流风本来是想伸出手去在那张小脸上抚一抚的,可是手指还没碰到,就看见她唇边上一抹竭力隐忍的笑,长睫也轻轻闪烁。
在瞬间,蔡流风知道她并没有睡着!也许,还是正想着要作弄人呢,而且要作弄的对象显然并不是他。
想来,多半是把他误认为了是采石。
蔡流风不动声色地缩回了手。
他担心自己的心事会在这不经意的动作中泄露出来。
而蔡流风不想以这种轻易草率的方式,让无奇知道他藏敛了太久太深的心意。
第55章 二更
无奇趴在榻上看了会儿《古镜记》, 室内很安静,只有她时不时翻书的响声。
偶尔她会回头看看桌后的蔡流风,却只见蔡大哥正襟危坐, 目不斜视的端庄姿态, 跟无奇这仿佛混账无赖的驴打滚架势不可同日而语,且令她相形见绌而自惭形秽。
但虽然自惭, 却坚决不改, 先前在神鹤庄院劳心劳力,回来还在车上颠簸半晌,这会儿自然该好好地休养生息,就不必在意那些小节了。
又看了几页书,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无奇转头往门外瞅了瞅, 恨不得下一刻蔡采石或者林森更或者他们两个一起从外头跑进来, 至少,不至于让她一个驴打滚面对蔡流风。
倘若三驴成团, 那样蔡流风必然会觉着, 她还算是三人行中的出类拔萃者呢。
无奇想的出神,隐约觉着腿上有些发痒,便翘起没伤的左脚去戳右腿那发痒的地方。
碰第一下的时候还没觉着如何, 直到再次去挠的时候, 才醒悟自己正在干什么……那可是她的伤口处啊!
疼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惊。
无奇“哇”地叫了声, 汗毛倒竖而心惊胆战,不知道自己在无意识下究竟自残到了何种地步。
她赶紧要爬起来看伤,里头的蔡流风听见这声惨烈的呼叫,忙疾步而出:“怎么了?”
“我、我刚才不小心挠到了,不知有没有弄破了。”无奇战战兢兢地。
蔡流风叫她坐好了, 小心提起裤脚,屏息静看了会儿,才道:“还好,没有绽裂,只是有些发红,可千万别再乱动了。”
无奇也害怕,她正想着早点好起来呢,可不愿再雪上加霜,刚才吓得泪都要冒出来。
蔡流风道:“这药膏是很好的,一般的伤口一两天就会愈合大半,你这个兴许要多几天,只是涂上后会有些许发痒,你可千万忍着别去抓挠。”
无奇赶紧又点头:“我记住了蔡大哥。”
蔡流风见她眼圈跟鼻子一概地发红,不禁笑了笑:“这会儿才知道怕是不是晚了?”
说了这句,蔡流风走到门口向外看了片刻,回来对无奇道:“我看,还是别等了,他们未必会回来了。”
无奇心中一揪,这是她最担心的。
蔡流风道:“他们既然答应了你,想必是家里各有脱不开身的道理。这么晚了,你要再回府里也是不便,且安心的在这里睡下吧。”
“好的蔡大哥。”无奇硬着头皮回答。
这还是她头一次跟蔡流风在晚上如此的单独相处,睡在同一屋檐下?总是感觉有点怪怪的。
可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明儿见了那两个没义气的,一定要好好算账。
蔡流风扫量了她几眼,道:“时候不早了,我带你去卧房吧?”
无奇慢慢地下了榻,正要俯身穿靴,蔡流风看着她的动作,忽然说道:“晚上看不清楚,你又是头一次来这里,腿脚又不便,不如我抱你回去吧。”
“抱?”无奇眼睛都直了:“不不不用……”
蔡流风俯身,双眼因为笑而显得有些弯弯的,看着甚是纯善温和:“怎么,你还怕羞?有什么可羞的,你又不是个……女孩子。”
无奇把张大的嘴赶紧闭上。
蔡流风揉了把她的脑袋:“人不很大,没必要的规矩倒是不少啊。”
无奇听他的口吻颇有点老气横秋,便不服气的说道:“才不是!我……”
她见蔡流风好像随时都要动作,心头一慌,忙退后了些:“我只是还想再等一等!我的书还没有看完呢,我不困,还要再看一会儿!”
她抓住那本《古镜记》,翻开书挡在脸上:“正看到关键地方呢,蔡大哥你也去忙吧,别打扰我!”
蔡流风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学会倒着看书了?”
“啊?”无奇吃了一惊,以为自己露馅了,定睛一看,没错儿啊……忙放下来看看扉页,依旧没错。
她这才知道上当了,便白着眼睛看向蔡流风:“蔡大哥,你怎么也骗人?”
“你先骗人在先的,”蔡流风笑道:“你若真看到关键的地方,怎么连是倒着还是正的都不清楚?你要看也行,只是明儿你毕竟还是要去吏部的,再看一会儿就回房,知道了?”
无奇从喉咙里冒出了声:“唔,知道了。”
蔡流风缓缓进了里间书房,走到桌边上,他没有落座,仍是背对着外间。
他看得出来,无奇似乎对自己有一点点“抵触”,不,这么说不确切。
柯其淳跟他说过,无奇曾经问起他为何会去吏部,蔡流风知道无奇聪明,多半是从柯其淳的语气里听出了什么。
要是因为这个而让她对自己心生“隔阂”,那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回头看了眼,却见无奇正鬼鬼祟祟地用书遮着脸,偷偷地也向内打量,好像在窥视他的动作。
看到她这般,蔡流风却又不禁笑了。
怪得很,一旦是见了她,跟她相处,心里就极放松,总是忍不住想笑。
从最初的留意到不由自主的倾心,如春风化雨,不知不觉,他就在心里浇灌出一朵花来。
蔡流风看了半册书,虽不曾再特意地看无奇,耳畔却也留心着她的动作,最初仍是窸窸窣窣像是老鼠在活动,夹杂着希微的翻书的响声,后来,就慢慢地归于沉寂了。
他侧耳细听,听见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蔡流风走到外间,果不其然,他看见无奇半倚在罗汉榻的靠垫上,书盖着头,在脸上投下一片灰色的阴影。
他抬手轻轻地把那本书取了下来,看见她合着双眼,俨然已经睡着了。
感觉到书册给移开,无奇动了动,却仍是未醒,反而慢慢地翻了个身。
蔡流风急忙俯身去照看她那条伤腿,生恐她乱动又蹭到伤处,不料无奇还算是有数,并没有大幅度的动作,可仍是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看着她翻了身后又睡过去,蔡流风稍微松了口气。
正在此刻,老仆人江伯过来查看动静,蔡流风走到门口,低声吩咐了几句,江伯便自行去了。
蔡流风折回书房,取了自己常用的一床薄毯,抖开,轻轻地给无奇盖上,却小心地把她的伤腿略在外头。
她枕着的是那个靠垫,倒也罢了,就不必再冒着惊醒她的危险叫她枕枕头。
做完了这些后,老仆已经送了一壶才泡好的茶:“大爷,这么晚了还喝茶,天儿不早了,还是赶紧歇息吧?”
蔡流风点点头:“江伯,你去睡吧。”
老仆人行了个礼,悄悄地退了下去。
蔡流风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戳了口,回头看着榻上的无奇,便在罗汉榻对面坐了。
把先前丢下的《古镜记》拿了起来,把她翻过的地方看了会儿,竟瞧见其中一页上湿湿的,他起初不知怎样,想了想方才她猛打盹瞌睡的样子,便明白了。
哑然失笑。
鸟鸣啾啾,无奇睁开眼睛的时候,一道天光从门□□入,照的眼前通明。
她的脑中起初是空白的,过了片刻才醒悟,自己竟睡着了?!还是……忙起身四看,才发现自己还是睡在厅中的那张罗汉榻上。
一瞬间,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如何。
她张望了片刻,不见蔡流风的影子。
“蔡大哥?”无奇揉了揉眼睛,唤了声。
门外走出一个人来,正是昨晚上的那名老仆人:“哥儿醒了?早饭已经备好了,先洗了手脸吧。”
他含笑看无奇的意思。
无奇愣了愣:“哦……蔡大哥呢?”
江伯笑呵呵地说道:“大爷天没亮就去翰林院了,不过该吩咐的已经都吩咐咱们了。哥儿要有什么需要的、或者想吃的东西也都可以跟我们说。”
“天没亮就走了?”无奇有些诧异。
不过朝臣们时常要天不亮就赶早朝,而已蔡流风的身份,自然也是诸事缠身,昨晚上他突然来了,到底是得了空,还是特意的过来看一眼?
她思忖着下地,洗了手脸,忽然想起一件事:“昨晚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睡在这里,那蔡大哥呢?”
江伯笑道:“本来我也劝大爷去睡的,可他竟是一宿没睡,只坐在这里,也不知是怎么样。”
无奇心中一震:“蔡大哥一宿没睡?”
“哦对了,好像是说您受了伤?多半是怕您的伤有碍……还特意交代我们饭菜做的清淡些呢。”
无奇这才想起自己的伤,忙把手中的毛巾递给江伯,自己在榻上坐了,撩起袍摆跟裤管看过去。
一看之下又愣住了。
这伤口上敷着一层略带新鲜的药膏,显然不是昨晚上涂的那次,而像是才涂过不久。而且伤口看着的确比昨儿要好了不少。
无奇看着伤处,心底模模糊糊涌起昨夜的情形。
她好像是困极了,朦朦胧胧的觉着腿上发痒,那时候早睡的迷糊了,便本能地又要去蹭,谁知才一动,就给人握住了脚踝,动作并不算大,但足以止住她。
然后,那很痒的伤处就慢慢地得了一点清凉,清凉缓缓推开,她满意地哼哼了两声,才又沉睡过去。
如此这般……一夜里,总也有两三次吧?
难道,蔡流风是怕她不老实弄坏了伤口,所以特意看了她一宿,天明后觉着无恙才离开的?
无奇扶着额头,心里有些莫名地战栗。
不,也许是颤抖,是震惊,混杂着感激或者感动的情绪,让她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划过似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