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奇坐在罗汉榻上,闭上双眼长长地吁了口气:蔡大哥,你……太有心了吧。
吃了早饭,眼见时候不早,正要出门去吏部,林森跟蔡采石不约而同地到了。
无奇见了他们两个,不免想起自己昨晚惨被抛弃的经历,还害的蔡流风一夜没睡。
她气不打一处来,正想上前先抡几记王八拳出气,谁知却见林森扶着蔡采石,像是两个难兄难弟似的很慢地进门。
无奇见状,忙先按下旧账,蹦跳着上前问:“怎么了?”
林森看看她单脚跳的姿态,又看看身边的蔡采石,说道:“你看你们两个,这是天残地缺配起来了不成?”
无奇心想,若不是自己受伤,此刻定要来一招旋风腿把他扫倒再踩上一脚,这什么破乌鸦嘴!
蔡采石显然也是同样意见,扶着门道:“你不要急,你这么笑人,迟早轮到你。”
无奇蹦到他跟前,打量他躬身撅屁股的姿态:“你到底是怎么了?莫非摔了一跤?”
蔡采石叹气道:“摔了一跤倒好,还不是我那老爹,昨晚上我家去,也不容我多说话,就说我在外头流连不归,差点把我打死。”
“啊?”无奇这才明白,上去掀他的袍子:“我看看打的怎么样?”
“别别别,有什么好看的,”蔡采石撅着嘴道:“幸而没伤到筋骨,只是皮破了而已,就是疼的厉害,一晚上都是趴着睡的,不过大夫说,没有因而病一场就是好的,要不是怕你惦记担心,且还得去吏部,我定要在家里休息一天呢。”
无奇没想到他的遭遇如此凄惨:“蔡侍郎也太狠心了,这都下得去手?那你……不如把瑞王殿下抬出来,免受皮肉之苦啊。”
蔡采石道:“我看未必,我爹那个脾气上来,九头牛拉不回来,要那会我再临时招认是跟瑞王殿下一处,只怕他反而更怒了还要多打我两下呢。”
林森这会儿道:“人人都说蔡大人礼仪端方,最是正人君子,没想到也是个暴脾气,可对别人也罢了,亲儿子也这么着,我看啊,你们两个一个腿不行,一个屁股不行,不如今儿就留在这里别往外去了,我替你们往吏部走一趟,昨儿咱们也不是无故缺席,何况你们又是受伤有正经理由,清吏司该不会怎样,就算骂,骂我一顿我还受得着。”
蔡采石跟无奇对视了一眼,齐齐摇头:“罢了,辛苦点无所谓,别叫人说咱们怠工偷懒。”
“就是,昨晚上我跟郝大人跟太太说了,吏部事情忙的,如今咱们自然得去演这个戏。”
三人商议了妥当,于是出门乘车。
才出了街口,就见春日骑马而来。
林森见猎心喜,上前热络招呼:“姐姐昨儿去哪了,回王府了?”
昨日回城的马车里无奇特跟赵景藩说了,很不必劳烦春日整天跟在她左右。
春日武功高强,总跟着她简直暴殄天物。
赵景藩也不知是出自什么样的考量,虽然当时没有答复她,但在回京之后,果然便同无奇暂时离开了,大概也知道他们三个凑在一起,是无碍的。
如今一路找来,正好遇上。
往吏部去的时候,林森趁机把蔡采石给毒打一顿的事情当作新闻告诉了春日,又说:“我们三个可都商议好了,绝口不提跟着王爷在神鹤园林的事情,蔡大人以为小菜在外头胡闹,白白打他一顿。不过呢,幸亏我爹昨儿没在家里,不然恐怕也跟小菜一样了,想来我的运气还是不错的。”
春日并没有要夸奖他的意思,只淡淡道:“令尊如何我不知道,但蔡大人……你以为他真的只是生了气打儿子吗?”
林森不太懂这话:“啊,那不然呢?”
春日道:“以前有个周瑜打黄盖,用的是苦肉计,如今蔡采石被迫当了这个黄盖,但苦肉计毕竟还是苦肉计。”
林森究竟是不懂的,可眼见吏部已经到了,只能暂时不问。
他两人各自扶了一位下车,慢慢地往清吏司而去。
才进院子,就见屋门口处站着好几个文吏,而屋子里正传出钱代司的咆哮:“居然一起失踪不见,是联合起来罢工不成?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代司?嗯?我知道你们一个个的腰杆子都很硬,来头都不小,恐怕这清吏司小庙容不下你们一个个大神了……”
他们几人面面相觑,听这话的意思是因为他们昨日缺席,但……又是在骂哪一个呢?
春日最先反应过来,扶着无奇走到门口,向内一看,果然见钱括正对着一个人狂喷唾沫。
那人面无表情地站在墙边上,双手抱臂,任凭钱代司指手画脚狂风暴雨,唾沫星子兴风作浪,他自岿然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除了柯其淳还有何人。
钱括像是对着墙壁一样骂了半天,累了。
而且柯其淳毫无自愧之色,也不肯向自己好言好语,让他很没有成就感,感觉自己还不如去骂一条狗,狗子汪汪地跟他对骂,那恐怕还更有点乐趣。
幸亏一转头看到四个人不期而至,顿时有了新的目标:“混账东西们,知道回来了?”
无奇拍拍春日的手,自己小心翼翼挪步,蔡采石也推开林森,咬着牙上前。
四人行礼,钱括的目光落在无奇跟蔡采石身上:“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无奇道:“钱大人,我不小心崴了脚。”
蔡采石听了道:“我摔了一跤。”
钱括瞪大眼睛,一口气转不灵,差点噎死:“你们商议好了的?特来气我的?”
他给蔡流风面子,不去动蔡采石,便对着无奇道:“你……”
谁知还没怎么样,春日便皱眉看过来,眼神很不和善。
甚至旁边那给他骂了半个时辰也没有动静的柯其淳,也闪身走了过来。
钱代司的眼睛快瞪大到额头上去,但他毕竟是以圆滑近乎丝滑而著称的钱大人,当机立断地把头转向一边的林森:“你没有崴脚,也没有摔跤?”
林森觉着没受伤这种事,并不是自己的罪过,但现在却好像就是了:“大人……”
钱括总算是捡了个软柿子,憋着的一口气狂喷而出:“没用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死!”
林森没有柯其淳的定力,只觉着钱代司早上可能没有漱口,也许晚上还没有刷牙,口中的气息沉淀的非常复杂,这一口洪荒之气喷薄而来,差点儿把他当场送走。
无奇跟蔡采石在春日跟柯其淳的掩护下退出战斗圈,没有给这口猛气波及,所以得以若无其事的观赏林森受难,看着林森逐渐扭曲变形的脸,只觉着天雷地火,美不胜收。
蔡采石还不忘小声跟无奇道:“叫他笑话我们,这么快遭了报应了!”
正在此刻,外头有个侍从急急走开,也没顾上等钱括发泄完毕,便上前道:“大人,急报!出事了!”
钱括兴起之余正想连来人一起训,听到后几个字,猛地刹住:“什么?”
“是韦大人苗大人……”侍从的脸色极其凝重,将手中一封信递过来:“您请过目。”
钱括接过信的瞬间,却惊见上头有个模糊的血指印,他猛地将信撕开,才看了两行,就有些站立不稳,踉跄往后差点跌倒,还是林森不计前嫌及时扶住了。
“大人,怎么了?”
无奇几人都诧异起来,世间还有什么大事让钱括如此失态的?
钱括的眼睛都直了,他挥了挥手中的信,却因为手上乏力,导致那信纸落地,他喃喃道:“死、死了……?!”
第56章 傩杀
休沐那日, 清吏司突然接到了刑部转过来的一封公文。
公文是自秋浦府送来的,前几日,秋浦州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秋浦是个历史悠久古色古香的地方, 素有“千载诗人地”之称, 其中另有一种非常吸引人的,那就是傩戏。
傩戏又叫做鬼戏, 是一种商周时候就流传下来的古老仪式, 本来是用以驱邪避疫或祭祀鬼神、以示喜庆之类的舞蹈。
发展至今,已经兼具戏剧跟舞蹈之长,成了一种很正式的礼仪典祭。
而秋浦洲,则更注重傩戏之典,因而闻名远近, 每当有重大的傩戏出演, 必然人山人海,不仅是秋浦洲, 甚至皇都也有不少人特意前往赏玩。
过几天就是中元节了, 按照历来的规矩,秋浦洲自然也要办一场盛大的傩戏“鬼荡”仪式。
优选的傩戏班子早就开始了排练,负责在前领舞的傩戏班子, 正是秋浦本地最具盛名的冠家班, 这天冠班主开了存放傩戏行头的库房,准备让弟子们上了行头演练一遍, 谁知才打开门,就看到竟有一人靠在墙边坐着,头上戴着傩戏的鬼面具,像是睡着没醒的样子。
冠班主一看大怒,以为是哪个弟子昨晚上偷偷摸进来胡闹……也许是喝醉了酒, 毕竟班中多是青年弟子,也常瞒着他出去喝酒乃至干点不入流的勾当。
冠班主心中怒极,不由分说地上去抬脚就踹:“混账东西,当这儿是什么地方……”
这人抖了抖,并没有起身,头上戴着的狰狞鬼面具毫无表情,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更带了几分嘲讽。
冠班主以为此人醉的太过,又怒他居然还敢带着傩戏的面具,实在是一种糟践,当下便伸手想要将那面具摘下。
不料抬手一拉,异乎寻常的重。
本来这傩戏的面具是用柏杨或者酸枣木雕刻的,因为沉重,所以要用绳子或者布带紧紧地固定在脑后。
冠班主因为生气,也没想就去给他解开,见提不起来,便再度用力!
不料这一下子,便出了事了!
这冠班主用力一揪之下,那傩戏的面具是给扯下来了,但与此同时也给提起来的,却是底下那人的头!
冠班主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只觉着手中沉甸甸的,可目光下移,自然看见了底下那人血呼啦擦空荡荡的脖颈子,看着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血的眼睛正诡异地注视着他。
冠班主眼睛发直,木讷地转动目光看向手中所提之物,与此同时,原本被束缚在傩戏面具底下的那颗头,终于缓缓地滑了出来,掉在地上!
那颗头在地上打了几个转,面朝上地停了下来,脸被血染了半边,两只眼睛却直勾勾地向上瞪着。
冠班主晕了过去。
而在他身后门口处,本来想要来领行头的众弟子,也把这一幕看了个正着。
杀人案子,本来不是十分罕见,但这一件把傩戏班子牵扯在内,就有些奇怪了,可最奇怪的是死者的身份。
这死者,竟然本地的荫廷侯府的管家!
荫廷侯知道消息后自然也惊怒非常,当下便命把冠家班上下所有人都捉拿归案,严加审讯,找出真凶。
本地知府衙门碍于荫廷侯的势力,又且也知此事非同一般,所以也立刻派出了三班衙役,把冠家班整个封住,相关人等都拿在狱中详细审问。
但不管如何询问甚至用刑拷打,冠家班上下没有肯招认自己杀人的。
至于那侯府的管家为什么会出现在冠家班倒是清楚,——只因为冠家班名声在外,荫廷侯府的老太太也很是喜欢,所以想在下月中秋的时候请他们前去府内表演。
不过虽然侯府的面子很大,可冠班主却没有答应,这倒不是他们故意的。只因为他们这班子声名远播,早在开春之时,预约的人就络绎不绝的,中秋三天,每天都排的满满的,难道要为了侯府而辞了这些早定好了的人家?
故而竟是不能从命了。
事实上在今日之前,这管事已经来过一回了,这已经是第二次来试图劝说。
据冠班主所说,他知道此举必然得罪侯府,所以特意叫人摆了一桌酒席招待管家,想让他回去跟荫廷侯好言好语地解释一番。
两人吃喝了半天,管家便说小解就走开了,后来就没回来。
冠班主派人打听,据说是他已经走了。
班主当时还觉着事情做的不妥,这管家回去一定不会说好话呢,哪里想到他居然死在这里了?
因为没有人肯招供,知府大人也有些无计可施。
但荫廷侯施压的很厉害,他本就恼恨这冠家班不识抬举,居然还得让他们府内三番两次的请,请不成不说,且还行凶杀人,这如何了得?
因此他一定要杀人凶手为管家陪葬,而且他认定了杀人凶手就是冠班主。
这件事当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传遍了秋浦。
而知府衙门的监牢虽然大,可也不能关住所有的冠家班弟子,毕竟那也是近百号人,有的弟子放出来后,便说起此事,都替班主喊冤。
这老班主虽是下九流的出身,但因为他从小就演傩戏出身,技艺精湛,如今更带了班子,这几十年来认识的人自然不少,逢年过节他带着班子去一些达官贵人家里请安演戏,也累积了不少人情。
而且冠家班在百姓的口碑中也是极好的。
当地分成了两派。
一派认定是冠家班杀人,杀人者死。
而另一派,则觉着事有蹊跷,不应草菅人命。
知府大人这边,每天都有人来找他“说话”。
而来说话的也自然分成了两派,一派温和同情地给冠班主说情,希望他秉公处置,不要被荫廷侯压倒;一派义正词严地要求重判,也是要他秉公处置,别放走了真凶。
知府大人左右为难,如同夹在风箱里的老鼠,不知要往哪头跑。
无可奈何之下,他便将此事禀告了刑部,希望能够派大理寺下来协助办差。
毕竟此事涉及很多的本地势力,得罪哪一家都不太好,真的要做到“秉公处置”的话,一定得搬外来的救兵,这样才可能不被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掣肘左右。
刑部接到公文后一商议,这种地方上内斗的事情,竟还特叫大理寺派人,实在无能的很。
正要驳斥,却又想起吏部新建的清吏司,顿时有了主意。
何不就叫清吏司的人去?又为难了吏部,又不拂逆地方上的面子。
本来,钱括在接到这道公文的时候也是有点皱眉的。
死的不过是荫廷侯府的管家,又不是什么官儿,又不是荫廷侯自个儿死了,凭什么叫他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