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炜笑道:“看错什么?难道这儿你还能遇到熟人?”
苗可镌一笑,也没多言。
府衙大牢里,冠班主因给关了几天,精神很是萎靡,听说是吏部的大人,才总算振作了几分,却仍是坚称自己没杀过人。
韦炜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仇家之类,毕竟,若不是有人跟荫廷侯府管事有仇而谋杀,那自然也可能是人跟冠家班有仇,故而杀人栽赃。
冠班主思来想去道:“我平时带着班子各地奔波着讨生活,虽然是凭本事,但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谨慎和气,轻易是绝对不敢得罪人的。所以……若说是仇家……”
苗可镌见他犹豫,便道:“这是关乎你性命的大事,你不必忌惮,想到谁就直接说出来,是真是假我们自然会帮你调查。”
冠班主思忖了会儿,把心一横道:“相请我们的客人多半都是得罪不起的,也没有得罪到的。可有一句话‘同行是冤家’,跟我们有些不对付的,应该就是本地的武家班了。”
冠家班盛名在外,来请的人络绎不绝,其他的傩戏班子当然有嫉妒跟眼红的。
其中,武家班是仅次于冠家班的,两个戏班经常的明争暗斗。
比如这次荫廷侯府请冠家班的时候,武家班自然也知道了,在第一次没请成之后,武家班的班主还主动地跟荫廷侯的管事接洽,表示他们愿意腾出时间,去荫廷侯府给老太太表演。
这些话,是那死去的管事在酒桌上跟冠班主炫耀出来的。
当时管事还拍着桌子说道:“我只认你老冠,所以就算他们要给我回扣银子,我还没肯答应呢。”
苗韦两人听了心中有数:如果说是武家班因为抢不到生意而心生妒恨,又恨荫廷侯府管事不肯通融,所以杀了他顺便栽赃冠家班,那可算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了。
出监牢后,日影已经偏斜,杨知府命人来请他们前往,原来已经布置了晚饭。
两人只好先坐了,杨知府寒暄了几句,笑道:“昨日仓促也没有来得及给二位接风洗尘,今日就当补上。”
杨知府倒是比那个荫廷侯更识做的多了。
苗可镌跟韦炜两人同他吃喝了一阵,不免说起案子。
杨知府正也想问他们今日查的如何,韦炜便说了要去武家班调问,杨知府满面堆笑道:“真不愧是京城来的吏部的精锐,这么快就找到线索,可喜可贺。”
苗可镌道:“杨大人,你怎么就没想过询问冠班主呢?”
杨知府道:“问是问过了,他也没说什么谁跟他有仇啊……其实本官也不信他会杀人,毕竟冠班主在本地多年,名誉甚好。不过你们刚才说的武家班,倒是有点嫌疑,听说他们班子里有几个脾气不太好的青年子弟,打过好几次架呢。”
苗可镌服了这个马后炮知府,但看在他态度很好的面上,就也没有当面打脸,只是喝酒吃饭罢了。
第二天,两人前往武家班调查,却正赶上武家班有一场傩戏要出,班子里的人都穿戴好了行头。
韦炜见状,便跟苗可镌道:“不如叫他们演完了咱们再问吧,这乱糟糟地,谁是谁都看不出来。”
苗可镌吩咐那捕头道:“你去找到武家班的班头,先把他看好了,等他们演完后便先问他。”
捕头答应着正要去,忽地有人认出了他:“王捕头,你来这儿做什么?”
王捕头只说道:“不忙,待会儿说。”
此刻天色有些阴沉,头顶上逐渐地有阴云密布。
傩戏班子的人先在傩神庙前上了香,才摆好架势准备出街。
韦炜第一次瞧这热闹,刹那间只觉着如百煞齐出,虽然害怕,但却实在威猛惊人,他便说道:“怪不得说能够驱邪避疫呢,要真的有小鬼之类的,也给吓跑了。”
锣鼓喧天响了起来,不知何处放弃爆竹,劈里啪啦更添了热闹,街头上的小孩儿先叫嚷不绝,有的往前挤,有的跟着跑。
围观的百姓们也赶紧聚拢,想要找个有利的位置以便于看的仔细。
韦炜跟苗可镌本在最前,给这么一推一挤,竟分开了,韦炜扭头:“老苗,别走散了!”
眼见苗可镌距离自己大概七八步远,眼睛盯着正前方,好像看傩戏看的入神。
而那几个傩舞之人窜窜跳跳,时而靠近人群,时而后退,如百兽率舞,身形威猛而敏捷,引得路人大声叫好。
韦炜只回头看了眼,再转过去,已经不见了苗可镌的影子。
他正有些奇怪,以为苗可镌给挤出去了,才要退后找寻,忽然听到一声尖叫!
尖叫声给锣鼓、便跑、路人的吵嚷遮蔽的很不明显,但却清晰地传入了韦炜的耳中。
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跳仿佛停了,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已经预感到,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他循声看去,目光所致,是在原先苗可镌消失不见的地方,人群起了奇异的骚动。
然后,百姓们纷纷后退出去,就像是一滴水落入了油里,荡开了一个怪异的圈子,而终于空出底下的……
——人!
有几个百姓退的急,把韦炜狠狠地撞了撞,但他只顾看着那边忘了防备,他身不由己地踉跄后退,差点跌倒在地上。
韦炜双眼瞪得极大,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人:“老苗!”
他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把地上的苗可镌扶起来,这才发现他的胸口上深深地插着一把匕首,深到把手几乎都没了进去!
血从苗可镌的嘴角流了出来,他的眼珠已经有些凝滞不动了,他试图看向韦炜,嘴唇颤动:“人……”
韦炜,向来精明如斯临危不乱的他,这会儿已经完全地慌了,或者说是失神了。
那刀子插的那么深,他一看就知道救不了。
也正是这个一眼即知的结局把他的神智完全打散!
他只是凭着本能张着嘴,似乎下一刻自己也将随之窒息。
“苗、老苗……”语无伦次地叫着,“你、你没事……你给我撑着!”
苗可镌的唇最后轻轻地蠕动了一下,然后,他睁着眼睛,咽了气。
头顶阴云不散,而周遭百鬼狰狞。
轰然一声惊雷,零零星星,是雨点落了下来。
第68章 二更
吏部决定将韦炜调回来, 其实是合理之举。
因为自从苗可镌被害之后,韦炜就已经不能冷静考量了,他完全失去了头绪, 苗可镌的死像是一颗深深的钉子把他钉死在地上, 他满心愤怒跟惨痛,却偏偏无能为力, 且多做多错。
最初在苗可镌死后, 韦炜做了几件事,头一件就是把武家班上下所有人尽数羁押,另外先前在场围观的百姓,有多少也捉多少,一个一个的审讯, 任何可疑都不放过。
这样做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 这简直比先前把冠家班全部拿在牢中还令人不安。
刹那间,秋浦很快传遍了吏部官员被刺杀、而官府到处捉人的消息。
流言四起, 人心惶惶。
整个秋浦唯一对此表示喜闻乐见的恐怕只有荫廷侯了。
荫廷侯本来对苗可镌的印象就不太好, 听说他死了,虽然意外,却也不当回事, 甚至隐隐地有一点点幸灾乐祸之感。
不过除此之外, 荫廷侯却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明明冠班主已经在牢中, 那到底是谁杀了苗可镌呢?
难道是……还有余孽?
哼,早说过整个班子都不干净嘛!
此时的荫廷侯完全没有意识到,苗可镌的死,不过是他荫廷侯府即将风雨飘摇的一个预告。
钱括带着柯其淳跟林森赶到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便是让杨知府将监牢之中审问过的、并无嫌疑的百姓跟武家班的人记录过后尽数放了。
这让杨知府如释重负。
先前因为苗可镌突然遇害,韦炜性情大变,竟是雷厉风行起来。
杨知府深怕吏部官员死在自己地盘上会因此担责,所以不敢十分违背,只不过捉拿了那么多人,辖下已经有些怨声载道。
而且偏偏头一次拿下的是冠家班,而后又是武家班,再加上死的是吏部的官,不知从哪里流传出一些谣言,说是因为知府跟荫廷侯无缘无故针对冠家班,所以惹怒了傩神,由此降下灾难。
杨知府一来不敢违背韦炜,二来又得顶着底下有些吵嚷沸腾的民声,再度焦头烂额进退维谷起来。
幸而钱括来的快,杨知府总算能够喘一口气了。
而就在钱代司跟柯其淳林森抵达后,更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了。
就如瑞王跟无奇说过的,这次出事的是荫廷侯府的老夫人。
那日午后,小雨初停。
荫廷侯府的两位姑娘去老太太房中请安,陪着老夫人说话解闷,自然不免提起昨日发生的吏部官员被害一事,老太太道:“上回要请冠家班,管家就出了事,这件还没明白呢,如今成家班也出了事,可见这傩戏还是不请的好。”
又吩咐两人:“外头如今不大太平,杀人的凶手找不到,府衙又到处捉人,你们可记得千万别随意外出,省得冲撞了什么。”
两位姑娘答应了。
眼见时候不早,姑娘们便起身告辞。
老太太却特叫住了二姑娘:“芳儿,你先等等。”
三小姐见状知道有事,便先退下了。
二姑娘是荫廷侯妾室所生,单名一个“芳”字。她站定了含笑问:“老太太不知何事?”
老夫人道:“你大概也听说了,就是为了你的亲事。”
说到这里,便见芳二姑娘的脸上红了。
老太太知道她害羞,向旁边使了个眼神,身旁的丫鬟便笑着退下了。
“有什么可怕羞的,”老夫人这才笑道:“姑娘大了,自然要谈婚论嫁,前儿有人说亲,那个人家倒是不错的,你母亲跟我商议,倒是想定下来的意思。”
二姑娘低着头仍不言语。
老太太看着她道:“我索性跟你说了,那人家,是青阳县的县尉,隔着这里不远,他的年纪嘛比你略大些,但是人物稳重,官职如今不高,但将来却未未可知,你觉着如何?”
半晌,芳二姑娘才很小声地说道:“老太太好心问我,我心里感激,只是我一个女孩儿,自然只听老太太跟母亲的意思,老太太跟太太若是觉着好,我当然也没话说。”
老太太笑道:“你果然是个懂事的,倒是没白疼你,既然这样,等过两天,这城内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平息了些,就商议议亲的事。”
外头的丫鬟们自然知道老太太要跟二姑娘说什么话,起先听到老太太笑,便猜测二姑娘定然是答应了的。
不过想想也是,老太太亲自开了口,二小姐难道还有异议不成?
如今事情说完了,她们正想着进去伺候,却隐隐地听见老太太颤声道:“你……”
众丫鬟愣住,不知道这又是如何了。
谁知下一刻,隐隐地便听见二姑娘厉声尖叫:“啊!”
声音戛然而止!
丫鬟们大惊失色,不知如何,赶紧冲进去。
却见祖孙两人已经不在厅内,急往里追找,原来竟是在更往内的套间。
现场所见,把众丫鬟都吓得面无人色,老太太仰面向后跌倒在地,脖子有些扭曲,后脑处鲜血汩汩而出。
更吓人的是,在老太太的身后墙边,有个人影委顿地倒在地上,一眼看去,竟是个戴着傩戏鬼面具的人!
几个丫鬟早就吓破了胆子,一眼看到一个狰狞的鬼面,以为凶手在场,一个个吓得尖叫着狼狈逃出!
此处的吵嚷喧哗,自然惊动了外头的荫廷侯和他所接见的“贵客”。
事有凑巧,今日荫廷侯的贵客,便是钱括钱代司。
钱括既然来到了秋浦,自然不可不拜会第一号的地头蛇荫廷侯,所以案发的时候他正在侯府跟荫廷侯“攀谈”。
相比较耿直的苗可镌,钱括圆滑的谈话技巧当然让荫廷侯大为受用,毕竟钱代司也知道这位侯爷心高气傲,所以投其所好,专说些带着奉承动听的话。
荫廷侯找到了跟自己气味相投的人,喜笑颜开。
两人互拍马屁,把旁边的林森和柯其淳听得眉头大皱。
谁知正相谈甚欢,后宅已经翻天覆地。
钱括是陪着荫廷侯第一时间赶到的。
只不过钱代司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他最擅长的乃是文书跟交际,对于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极少亲临,才进门看到地上的尸首,钱括整个人便觉不适,胸口不受控制地开始波动而脸部扭曲。
在当场失态之前,钱代司果断地转身,悄而飞快地冲了出去。
幸亏还有林森跟柯其淳跟着。
荫廷侯在外头听众人说凶手在屋内,也捏着把汗,但一眼看到地上的老太太,当即惨叫了声,忘乎所以地冲了进内!竟没有再留意别的。
林森到底是跟着无奇经历过几件事的,依旧不负众望的保持着镇定,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老太太,落在墙角戴着鬼面具的人身上。
那人的身子给垂落的帐幔遮住了大半,只有鬼面具尤其醒目,但林森仍一眼就看出了不对:“那是……”
柯其淳更是冷静非常,他是个习武之人,观察力到底是有的,当下迈步向前,一直走到那戴鬼面具的人跟前。
来的路上柯其淳也了解过秋浦案子,对于冠班主手提人头的场面记忆犹新,他虽有胆气,却也不愿意随随便便地就揪一个人头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低头先打量了会儿,才轻轻地将那鬼面握住,用巧劲一掀!
鬼面给提了起来,露出底下一张惨白的女子的脸——竟赫然是之前跟老太太在屋内说话的二姑娘!
而此刻芳二姑娘的下颌跟半边脸都给血染湿了,刚才柯其淳低头的时候也已经发现,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下来,身上的紫衣都湿了大半!
林森紧跟在他身后,刚才他第一时间注意到戴面具的是个女子,毕竟他的注意力不像是别人一样都在那鬼面上,他留心到二姑娘垂落地上的手跟一角紫色袖口。
此刻看着芳姑娘动也不动的样子,林森皱着眉也勉强看了会儿,却发现二姑娘的颈间是很长很深的一道血痕,一时之间就连他也觉着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