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吐掉嘴里的柳树枝,目光如电般横扫过一众书生,适才拿月惊鸿笑话王永年的书生瞬间怂哒哒的闭上嘴。
王永年没想到盛言楚瞧见了他的窘态,脑子里一片混沌,扶着腰杆的手一时不知所措,羞惭道:“楚哥儿,你别听他们胡说,我不过是在冰上滑了一跤,才没有另寻兔儿爷呢,自从惊鸿回了程家,我——”
盛言楚定眼看着手忙脚乱在那装深情人设的王永年,想到此刻月惊鸿远在京城逍遥快活,他不免扬起笑容,笑得耐人寻味:“永年兄可得好生养着身子,男人的腰夺命的刀,若是坏了家里的夫人岂不是要怄死?”
话音一落,周围顿时发出闷笑声,程以贵压根就没遮掩,直接朗声而笑,拍拍王永年的肩膀:“楚哥儿说得对,先前伤了那处,现在又轮到腰……啧啧,你就不怕兔儿馆和勾栏院都去不成?”
兔儿馆承受不住,勾栏院使不上劲。
王永年气结,旁人说这话他定要争个不死不休,可这两人一个是月惊鸿外甥,一个是侄子,他骂谁都不行,只能泄了气咽下这份嘲讽。
短短数日,王永年摔倒的地方就跟施展了魔咒一般,一天要摔好几个人,摔了几天后通往古井的小径不知被谁起了个滑稽的名字——永摔路。
就在书生们热议王永年在书院一摔留名的事时,让一众秀才们谈之色变的岁考终于来临。
朝廷看重岁考,故而书院岁考之际会有衙役进来巡查,这天古钟敲了三声后,只见两个冷面官差抬着一顶小轿进了学堂。
盛言楚刚拿到岁考的考卷,正准备研墨审题时,一道尖嗓子从上方横插进来:“都歇着 !”
秀才们纷纷放下笔,盛言楚跟着放下,抬眸一看,只见原本坐在正中的老山长不知何时站到了一旁,此刻坐在首座上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年纪大概四十上下,嘴边留着两撮小胡子,眼睛小的像没睁开似的,眼睑下挂着两个因沉湎声色犬马而累成的大眼袋。
盛言楚知道今年书院的岁考会有衙门的人过来,他扭头朝四周看了眼,愣是没发现衙门老人孟双的身影,而站在屋子里的全是一些生面孔的官差。
见众秀才停了笔,上首一个官差谄媚的对中年男人耳语了几句,男人笑眯眯的点头,官差恨不得将腰弯到地上,也不知道官差说了什么竟逗着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忽听官差一声咳,手往男人身侧一挥,朗声道:“这位就是咱们静绥新上任的县太爷吴记吴大人。”
秀才们心领神会,纷纷离座起身拱手问安,盛言楚虽不喜这位吴大人拖延岁考的时间,但也不敢怠慢,遂起身。
“哎呦我的老腰…”
略为安静的屋子里莫名想起一道呻.吟,众秀才包括坐上的吴大人等人皆看了过去。
原来是一个老秀才起得快闪到了腰,此刻正以一种难受的姿态佝偻在那,有个秀才不忍心看老者站在那受罪,便走过来扶着老者坐下,熟料上头两撇小胡子的吴大人猛得拍响桌子。
“大胆!”吴大人身边的官差立即一声怒吼,“大人还没发话,谁准你坐下了?”
老者霎时哆嗦起身,一侧站着的年轻秀才不忍老者忍受痛苦,便道:“大人,此人年迈身子不适……”
还没说完就被吴记给打断,吴记当场冷言冷语起来:“让你们这些只会读书的秀才见到本官不下跪已经算客气的了,怎么?你们还想翻天不成?连站起来回话的空闲都没有?”
“大人,他——”年轻秀才欲言又止。
吴记别开脸,拔高嗓门吼道:“下边说话的是谁?即刻给本官拖出去,反了天了,觉得本官新上任不放在眼里是吧?天底下哪有这样张狂的秀才,本官说一句他恨不得说十句!”
吴记一声令下,立马有官差上来押解年轻秀才,一旁疼得说不出话来的老秀才忙拉着官差的腿求饶,年轻秀才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官差塞了块臭烘烘的布进嘴。
眼瞅着年轻秀才挣扎不过要被抬出去,屋内剩下的秀才们摸摸脑门上的虚汗,谁也不敢再出声。
“求大人饶了他吧。”老秀才拄着拐杖走近吴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忍着膝盖上的痛恳切的请求,“今日是岁考的大日子,万万不可缺席啊……”
秀才岁考是大事,朝廷官员在这一天便是病入膏肓也要下床去现场应试,何况是小小秀才,若是缺考,视为放弃功名。
被挤到拐角的老山长也站出来求情:“大人,他是怵了您的威严才碎嘴了些,您大人有大量绕过他吧。”
“还请大人手下留情——”盛言楚眸光闪了闪,掀起袍子双膝跪地,屋子里的秀才们旋即跟着跪倒,齐声哀求。
民心所向,吴记想耍威风也得掂量着办,甩袖坐回椅子,吴记摆摆手,只见身后的狗腿子官差笑吟吟的扶起老秀才 ,面朝向大家。
“诸位秀才将来都会是朝廷的栋梁,吴大人岂会刁难你们?不过是逗大家一乐罢了。”
老秀才和放回来的年轻秀才深深叹了口气,适才那简直是诛心行为,哪里看得出是玩笑之言?
官差吐了口口水到手掌心搓了搓,众人包括盛言楚都面带不解的看着官差,下一息只见官差从怀中摸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并两锭小元宝。
抖了抖银票,官差悠悠道:“咱们吴大人上任静绥时,只领了朝廷五十两的俸禄和十两的过冬炭银……”
就说这一句话,然后官差就拿着五十两的银票在秀才们眼前逛荡。
“这……”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秀才压根就没几个脑袋能立马转过弯的。
“六十两不少了,我家不吃不喝攒七八年才能攒六十两呢。”
“静绥家家有毛衣夹袄,今年冬天比去年暖得多,炭火几乎用不上……”
“嘀嘀咕咕干什么?”官差的脸唰的一下垮下来,掏出两个银锭子砸向秀才堆,个秀才脑门楞是被砸出了伤口也不敢抱怨,弯腰捡起银锭子后双手呈上。
官差不屑的挑眉:“怎么只有两个?”
捡银子的秀才傻了眼,嗫嚅道:“本来就两个啊。”
“放肆!”吴记顿时怒目,“分明是四个!”
秀才嘴角一抽,坚持道:“大人,是两个……”
“大人说四个就是四个!”官差狐假虎威,一手颠着两个银锭子,一手伸向秀才,“快些将另外两个银锭子还给大人。”
秀才噎得说不出话来,犹犹豫豫道:“官爷,真的是两个,不信您问问他们。”
“嗯?”吴记面上乌云密布,将手中的茶盏狠狠往桌上一掷,威胁道:“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误了岁考的吉时你们中谁担待的起?”
见吴记捏着岁考的事说,捡银子的秀才苦笑不已,将身上好不容易存起来留着买书用的五两银子摸了出来,为难道:“大人,小人只‘拾’了这个。”
吴记给官差使了个眼色,官差接过秀才手中的银子咬了咬,旋即又道:“还有五两谁捡到了,速速交出来,否则谁也别想岁考!”
底下的秀才们面面相觑,各自摇头后开始掏出银袋子凑钱。
盛言楚双手环胸,冷冷的看着面前荒唐的一幕。
第91章 【二更合一】 画避火图的……
屋子里响起铜板清脆的碰撞声, 几个穷酸秀才凑了半天才勉勉强强终于凑够五两银子交给官差。
官差捧着银子乐呵呵的走到吴记身边:“大人,您瞧——”
吴记捻起嘴边的小胡子,眉眼一耷, 似有不满意, 官差立马道:“大人不急,等他们岁考后大人有得机会跟他们……嘿嘿。”
吴记胖嘟嘟的肥手颠了颠银子, 又瞥了眼捉襟见肘的一众秀才, 懒洋洋的哼道:“都是聪明人,也无须本官多言,岁考不易,你们当中若有诚心的人,便可在岁考后去府上找本官, 可听懂了?”
秀才们瞠目结舌好半天, 有几个滑头的秀才很快回过神,急匆匆的奔上前拱手笑道:“大人不愧是父母官, 如此为我等学子着想, 是我等的福气。”
又一秀才道:“岁考后,学生怕是要去大人府上多番叨扰,还请大人到时候别嫌我烦才好。”
“不嫌不嫌。”吴记慢悠悠的起身拍拍圆滚的肚皮, 笑着极为满意, “你们两个本官记下了,回头去府上本官定会好茶相待。”
“多谢大人。”两人笑得奸诈, 当着众人的面和吴记打起哈哈来。
吴记收了银子后又叮嘱了一些话,无非是今年岁考题目很难,若无意外,肯定会有一大批秀才被降等级,或是直接被革除功名。
此话一出, 屋子里顿时沸腾起来。
像盛言楚这种常年在书院读书走科举的秀才当然不俱岁考是难是易,再难也难不过乡试,但那些考中秀才后就止步不前在家逍遥度日的人可就慌了。
这些人年纪大多在四十岁朝上,四书五经尚有些记性,但经史策论等就有些下不去笔,有几个前两年岁考考得不好贬成四五等的秀才今年极为惴惴不安,生怕考差了革除功名变成白身。
就在他们惶恐之际,吴记抛出了‘橄榄枝’。
花点银子就能保住秀才功名,还有这等子好事?如果真有,他们便是砸锅卖铁也要凑够银子!
“安静!”
吴记走后,老山长拄着拐杖坐上首座,见下边几个秀才窃窃私语,遂皱起眉头:“读书人合该诚信,不论是岁考还是科举……”
“山长,”笑得最欢的一个中年秀才翘着二郎腿,不屑道:“我等这辈子早就绝了考举人做官的念头,如今就想守着秀才功名度日,您行行好呗,你要是让我等过了岁考,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找吴大人,您说呢?”
旁边几个年纪相仿的秀才闻言哈哈大笑。
“就是,左右我们都要花银子,给吴大人还不如直接给您。”
“吴大人在静绥顶多呆三年,山长,您可是静绥的老人,您若早早的学吴大人,家里岂不是早就金山银山堆满了?”
“放肆!”老山长被这些混账气得胡子翘起来,起身起得急,衣服上的毛线勾到了椅子上的铁钉,瞬间扯出一条长长的线。
“哈哈哈哈……”那几人笑得更狂。
“山长,要不要我等给您买一件狐裘斗篷,比这劳什子的毛衣不知道要好多少。”
“只要岁考准我等及格,光一个狐裘斗篷怎么够,我出一个羽缎羽纱的!”
老山长拽着毛线气到发抖,这些秀才不是书院的学生,老山长便是想管也管不了,瞪了几人半晌后,老山长长叹一口气:“诸位秀才小心些才好,岁考虽不是科举,但若是曝出舞弊,哼,到时候别怪老夫没提醒你们!”
“山长言重了,”有人将毛笔横着抵在人中上,玩世不恭道,“您不说谁会知道?他们吗?”
那人扭头望向奋笔疾书的年轻秀才们,嗤笑道:“这些人还要往上爬,谁会因为岁考而沾一手的污秽?借他们胆子也不敢上报朝廷!”
“山长,您既不愿保我们,就别拦着吴大人照看我等啊——”又有一人故作苦口婆心的劝。
盛言楚刚审完题,提笔写字间隙余光瞥了一眼前方的‘战场’。
岁考为了防止作弊,像他们这些刚出炉不久的秀才公位置都设置在屋子的正中,而像之前那个老者以及跟老山长扯嘴皮子的人都安排在窗下或者角落。
他一抬头正好能看到前排窗户下几个秀才散漫的坐在那,而老山长瘫在首座上大喘气,书院教谕纷纷上前劝慰,老山长这才缓过气。
一根香燃尽后,老山长命人将秀才们第一张考卷收了上来。
岁考采取的是当堂批阅,毕竟一个县的秀才人数并不多,为了公平起见,书院的教谕们拿着考卷走到隔壁坐下,这时斋夫起身将两间屋子中间的珠帘给收了起来。
教谕和低头应试的秀才们面对面席地而坐,几乎是盛言楚这一批人刚落笔,试卷就被守在一旁的斋夫收了过去,而教谕们立马封弥进行批阅,一点都不给秀才们检查的机会。
所以每道题下笔前,盛言楚都会快速的在心中打好腹稿,以防书写过程中出现错字或是卡文的现象。
一场岁考持续了两个多时辰,考完后,盛言楚只觉右手都快废了。
等最后一张考卷被收上去后,屋子里登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揉手声、伸懒腰声、打哈气声,还有扬长而去的踹门声。
盛言楚捏了捏酸胀的手腕,见窗户边的中年秀才都走了个干净,眸光不由一闪。
坐在盛言楚身后的马明良用手戳盛言楚:“盛小弟,你说那些人怎么如此胆大包天,刚我偷瞄了一眼,他们愣是一个字都没写,合着将宝都压在新来的县令大人身上了?”
盛言楚身子往后靠,轻笑道:“不然呢?你以为他们拿了笔真能写?”
每年都有一二秀才被革除功名,刚才对着老山长大放厥词的几个中年男人距离中秀才都过去了二十来年,这二十年里,他们顶多在刚中秀才的时候奋发努力了两年,多次下场乡试不中后,这些人索性扔了笔过起平凡人的日子,让他们描描对联或是写写撩骚心意的话本折子还成,写科举试题势必有难度。
先前刘县令当值时,这些秀才便偷偷的贿赂刘县令得以保住功名,而张郢性子耿直铁面无私,这些人自然讨不到好处,眼瞅着自己的岁考等级一降再降,这些人急了。
天无绝人之路,张郢走后,新上任的吴大人明显就是个见钱眼开的货色。
想当初刘县令虽然也在岁考中偷腥,但却也不敢像吴大人这般明晃晃的将事情搬到台面上来讲。
书院的秀才们耻笑吴记揽财的卑鄙行为,然而对那些早已将读书明智忘得一干二净的中年秀才们而言吴记的一番话简直是天降福祉。
吴记要得东西越明确,意味着他们只要将银子落实到位,他们的请求就越容易得以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