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良端着清水洗笔,闻言嗤之以鼻:“都是老秀才了,他们怎么能将读书人的风骨给丢了?”
盛言楚挤干毛笔上的水,挑眉开玩笑道:“读书人的风骨值多少银子?他们岁考的等级本就岌岌可危,硬生生的考肯定过不了,只能投机取巧去贿赂吴大人,反正都是找路子,写与不写又有什么关系呢?”
“盛小弟说得在理。”之前被吴大人刁难的年轻秀才走过来,拱手道,“赵某还未感谢盛秀才、马秀才适才的搭救之恩,赵某惭愧,若无你们求情,赵某的秀才帽子大抵是要被摘掉了。”
盛言楚忙起身回礼,笑道:“说谢未免见外,大家同在书院读书,既为同窗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马明良附和点头:“对对对。”
赵蜀感慨一笑,见屋子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便道:“我年岁大,平日里都要顾家,因而常去书肆抄书,难得有机会和盛小弟畅聊,不知赵某可有机会请盛小弟过府一叙?”
盛言楚双手交叉立在那笑而不语,赵蜀立马解释:“赵某听闻盛小弟博览群书,故而想讨教一二。”
又对着马明良道:“马秀才也一道去吧。”
说完一脸真诚的看着盛言楚。
“我闲着也是闲的,赵兄诚邀,我自然要前往。”马明良笑着回应,看向盛言楚,“盛小弟你呢?”
自从去年去夏家被卢李氏一顿羞辱后,盛言楚就暗暗发誓不轻易去同窗家中做客。
“去呗。”马明良凑近小声道,“赵兄除了在书肆抄书,还是县里鼎鼎有名的白鹤先生。”
盛言楚眨眼,看向赵蜀的目光不禁染上丝丝惊讶。
他不看杂书画册,却也听过‘白鹤先生’这个耳熟能详的大名。
每逢初一十五,静绥的闻风书肆都会在货架上摆一本新出的避火图,此书一经问世,不到半天就能告罄。
夏修贤曾有一回为了捉弄他,三更半夜偷偷将刚出炉的避火图丢进了他的屋舍,然后叫上一群书生进来看他的笑话,好在他反应快,将令人面红过耳的避火图塞进了小公寓。
夏修贤捉弄他不成,只能悻悻离去。
至于那本羞死人的避火图,他扔进小公寓后就没再上过心,现在应该还躺在小公寓里生灰吧?
一想到面前长相清隽的赵蜀就是画避火图的作者,盛言楚忍不住憋出笑来。
赵蜀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盛小弟见谅,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没办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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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应跟赵蜀去赵家做客之前,盛言楚先回书院看望了老山长,老山长被那群不知所谓的秀才气得病倒了。
盛言楚进去的时候,大夫刚把完脉在开药。
“这几味药剂量放少些。”盛言楚拉住准备去抓药的小厮,轻声道,“山长年纪大,吃太多人参等药会虚不受补。”
小厮踌躇的望向大夫,大夫瞟了眼盛言楚,又低头看了看盛言楚手指的那几味药。
“这位是?”
小厮:“是书院的盛秀才。”
盛言楚微笑的看着大夫,歉意道:“言楚多有冒犯,但这几味药的药性太强,若山长喝了轻则流鼻血头晕,重则丧命。言楚幼年学过配药,故而才敢在大夫您跟前下此定论,您这药方的确是好方子,可惜山长年迈,一时怕是承受不住……”
大夫心咯噔一下:“还好盛秀才给我提了醒,否则我这是害了山长呐。”
外间的动静引起赵教谕的注意,掖了掖山长的被子,赵教谕边往外走边不悦的问:“谁在外头嚷嚷,没看到山长睡下了吗?”
一撩帘子,大夫忙将盛言楚指出药剂不对的事说了出来,说完后大夫惭愧的叹口气出了门。
小厮紧跟着去大夫那抓药,盛言楚则向赵教谕问安:“夫子,山长可有大碍?”
山长的年纪摆在那,若不是岁考大事,赵教谕等人决计不会打扰老人家,如今山长饱受一顿气后,虽有人参吊着命,但能不能撑过去还真不好说。
“才含了一片人参睡下。”赵教谕压低声音,扭头回看了一眼睡得打鼾的山长,道:“你过两日再来看山长吧,今日好不容易哄他睡下了,若是醒了怕是又要叨叨岁考的事。”
盛言楚点头应是,出了屋子后,赵教谕重重的叹了口气。
“吴大人揽财无度,若朝廷岁考由他把持不放,往后秀才们良莠不齐的现状会越来越严重……”
“夫子可有法子制止?”盛言楚问。
吴记敢当着山长的面对岁考下手,那县试呢?
肯定也会,若真的任由吴记在静县绥胡作非为,科举还有公平可言吗?
赵教谕背着手走在前边,板着脸恨声道:“连山长都奈何不了他,我一个小小的教谕又能有什么作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静绥那些祸害秀才逍遥在外!”
盛言楚喟然:“此事涉及的是那些不走科举的秀才,若是咱们书院出头,不但讨不到巧还会成为吴大人的眼中钉,学生以为可发动那些即将下场县试的书生写御状,他们人多,信投到郡城后,郡守大人肯定会受理。”
卫敬非常看重读书人,若是知道吴记在临朔郡兴风作浪,应该不会善罢甘休。
赵教谕脚步滞了下,等盛言楚离开书院后,才怔怔的找上书院学正和其他教谕以及训导。
“盛言楚真这么说?”
学正顺胡子的动作顿了顿,方看向众人,愕然道:“这孩子是把咱们的心思都摸透了啊……”
赵教谕目光沉郁:“可他是郡守卫大人的义子,由他出面写信告知卫大人岂不更快,为何要多此一举找县试的书生?且不说繁琐,那些还未下场县试的书生肯写状子吗?”
“盛言楚跟你提这法子,防得正是咱们以师长身份胁迫他去找卫大人!”
学正拍响桌面,脱口而出道:“你们可千万别把他当十来岁的孩子看,他今日拐着弯说这样的话,足以可见他比你们还有城府!若他是一个喜欢卖弄的人,这回定会巴巴的跑你们跟前自荐搬出卫大人镇压吴大人,可他没有,知道为什么吗?哼,这小子机灵着呢……”
赵教谕接茬,嘴一撇:“机灵?我瞧着他冷血的很,那老秀才只离他几步远,倒下后他看都没看一眼,若不是有赵蜀扶他起来,那老朽的腰断了都有可能……”
“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学正霍然起身,忿忿道:“何况当时县令大人就坐在上头,盛言楚不出声明哲保身才是聪明的做法,归根到底是那老朽对县令大人不敬!赵蜀帮了那老朽是何等下场?你们也都看到了,赵蜀险些没了岁考的资格,哼,明知自己就三两重,还要揽千金鼎,也不怕被砸死。”
屋中一片死寂,赵教谕被训得说不出话来,侧过身子垂头丧气。
不知是谁打破了僵局,哑着声音道:“盛言楚让赵兄去寻即将县试的学子写状子,虽显得没人情味,可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又有一教谕道:“游走朝廷,要的正是盛言楚这类人,若人人都跟赵蜀一样随地撒同情心,到时候怎么死得恐怕都不知道……”
亦有人跟赵教谕一样不满盛言楚不直接写信给卫敬。
“他是廪生秀才,当然不用担心岁考不及格,便是吴大人从中做手脚将他的廪生名头给摘了,他依旧不用担心革除功名,顶多降级为二等秀才,可那些原就是五等秀才的人呢?会直接革除功名……召集下场县试的书生到写状子,没一两个月办不好,届时岁考榜早就颁布了!时间不等人啊!”
学正瞥了眼说话的教谕,心知此人有个岁考五等的弟弟,幽幽道:“岁考考至五等不应该自省自己学问倒退的缘故吗?如今这世道怎么了?落榜还要怪别人?你既替你弟弟着想,且先问问他为何考那么差!”
那人的脸轰得一下青白交加,讪讪而笑后退到一旁。
“此事就按盛言楚说得去办。”
学正当机立断,半提醒道:“你们悠着点,谁也不准去求盛言楚帮忙,他今日特意过来说这事,想必是不想插手这事,你们可千万别自作聪明的找上他,到时候他往卫大人面前说上几句话,你们的教谕位子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学正的一番话就跟古钟一样在教谕们心中敲响,底下几个搓手准备找盛言楚的人顿时瘪了气,现在他们只能寄希望在下场县试的那些书生身上。
岁考榜三天后就要张贴公布,书院里的教谕们心知只有一条路能救他们那些即将要被革除功名的弟弟或者小舅子,因而这三天里铆足了劲下乡进村面见书生。
县学教谕的面子在读书人眼中还是挺大的,只不过此事要瞒着吴记,因而办得并不是特别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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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谕们暗地里忙得脚不沾地,盛言楚的日子则过得十分惬意,看过山长后,他去街上买了些上等的礼品,然后往赵蜀的家中奔去。
赵蜀家当然没有夏修贤家富贵,虽是一进简朴的四合小院,收拾的却极为的干净利落,一进门便见赵蜀提着鸟笼子大步迎上来。
“盛小弟——”
赵蜀笑起来嘴角有酒窝,容貌端正,一身松柏刺绣暖袍衬得整个人尤为的儒雅。
盛言楚加快步伐,心里却在笑:任谁能看得出眼前这个宛若邻家大哥哥的书生竟画得一手了不得的避火图?
“就等你了。”赵蜀热情的接过盛言楚手中的礼盒,拎了拎觉得有点重量,当即羞赧:“是我请你上门做客,怎好让你破费。”
“不过是沁芳斋的一些糕点罢了,值不了几个铜板。”盛言楚抬眸环顾一圈走廊,见上边挂着小儿的衣裳,笑道:“赵兄已成了家?”
目光触及廊下晾晒的衣裳,赵蜀语气不由放软:“去年成的亲,小儿尚在襁褓,刚被他娘抱进去小憩了,若搁平时,赵某定要让盛小弟去看我家那小儿,啧啧啧,才半岁就会喊爹喊娘。”
盛言楚对小孩子的印象还停留在老盛家礼哥儿身上,当年他一岁多的时候礼哥儿才出生,记得那时候老盛家的人都夸礼哥儿聪慧好看,然而只要他知道礼哥儿这孩子幼儿时期有多烦人。
哭闹不休,大小便也没个准头,就这样白氏还一口一个心肝宝贝的喊……
一想到赵蜀带着滤镜看自家孩子,盛言楚顿时打了个激灵,见一旁的赵蜀似在琢磨将熟睡的儿子抱出来给他看,他立马转移话题:“赵兄,明良兄来了没?”
“来了来了。”赵蜀推开门,笑迎盛言楚进去,“我家那位听说你要来,早早的备了一桌酒宴,马秀才来得早,已经在里边吃上了。”
这时珠帘被撩开,迎面走过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妇,见到盛言楚和赵蜀,少妇精神大振满目笑意:“这位就是传言中的盛秀才吧,快快请进。”
又对赵蜀道:“我已温好酒,夫君今日倒是可以贪杯两盅,但切不可喝多了,省得盛小秀才笑话你。”
赵蜀连连点头,引着盛言楚刚进去坐下,就听院子外边传来两声叫唤。
“红薇在吗?”
“红薇姐姐,我们来送冬菜了——”
一道声音有点哑,一道声音清亮。
盛言楚只觉耳熟,便随口问了声:“外头说话的是谁?”
赵蜀站着给盛言楚倒酒,楞了下道:“说起来她们二人也许你都认识。”
盛言楚抬起头:“是谁?”
马明良嗜酒,早已喝得脸色驮红,见盛言楚问外边说话的人是谁,马明良大着舌头道:“此人盛小弟必然是认识的,嗝,一个是卢柳氏的女儿卢婧柔,一个是…是谁来着?”
马明良喝得头晕脑胀,说话开始有些语无伦次,赵蜀将马明良扶到软塌上醒酒,折返回来道:“另一个叫桂清秋,听说盛小弟初来静绥县时租得是她家的院子?”
其实不用赵蜀说,盛言楚也已经能猜到这两人的身份,桂清秋的嗓音没什么辨识度,但卢婧柔不一样啊,卢婧柔的嗓音很粗,比他现在处于变声期时发出的公鸭嗓还要难听。
“原先家里的铺子租得也是桂家的。”
盛言楚举杯敬赵蜀,仰头一口气喝完,啧道:“不怕赵兄笑话,我娘曾经一度想撮合我跟桂清秋……”
赵蜀呆住:“怎么从未听人说起过?”
盛言楚拿起桌上的白瓷,赵蜀忙一饮而尽,然后双手捧着酒杯接住盛言楚斟的酒水,盛言楚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这一杯他没着急喝,而是坐了下来。
“去年雪灾来临,桂氏将手伸进我家地窖,我也是迫不得己才搬离桂家小院,至于和桂清秋之间的事,还往赵兄切勿去外头说,那只是我娘一时的遐想罢了,如今两家闹得这么僵,我可不敢再娶桂清秋。”
当然了,桂清秋也看不上他,今日说起此事,不过是同窗之间闲聊罢了。
若赵蜀嘴不严将此事说了出去,他正好可以借此看清赵蜀的真面目。
赵蜀挪动椅子坐到盛言楚身侧,低头道:“盛小弟只管放心,此事我不可能往外传扬。”
想了想,赵蜀又道:“只不过我家娘子在闺中时和那卢婧柔是手帕之交,卢家卢李氏蒙羞,但我家娘子是个性子豪爽的人,全然没有因此疏远卢婧柔,连带着还有桂家女儿。”
盛言楚摆摆手,抿了口酒笑道:“赵兄跟我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以为我会因她们俩而疏离了你?”
卢、桂二人跟他没半点干系,不值得他跟赵蜀翻脸。
赵蜀怅然笑起来:“盛小弟果真和传言一般无二,行事和旁人就是不一样。”
不像夏修贤,夏修贤因为他娘子和卢婧柔来往,已经和他断了联系,这次夏修贤设举人宴,就连书院的斋夫都收到了草帖,唯独他没有。
酒入愁肠,愁心事就跟春日野草一样往上蹿,赵蜀回想起昔日和夏修贤同进同出书院的美好日子,顿觉香甜酒水苦涩无比,才喝了两盅就渐有晕醉之态。
盛言楚望着一桌丰盛的菜肴,再看看碗里湛清的酒水,思绪飘飞,似是又回到了他娘做了一桌菜欲招待巴柳子的那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