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上来的书生们见状议论纷纷,京城举子烦躁地啧了声,踌躇片刻后,方道:“撇开华正平那些见不得人的狠毒手段,我得说句实话,华家运气很好,华正平年轻时那张厚脸皮子长得也确实不错,少将军因此而倾心于他,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盛言楚急迫地问。
哎呀,刚才不还伶牙俐齿的吗?这会子磨磨唧唧干吗?
“对呀,快说只不过啥?”不少人跟着催促。
京城举子责骂华家的气势一下降了下来,皱了皱鼻头,支吾道:“只不过、只不过那时华家早已给华正平物色了正妻……”
“什么?!”人群中顿起骚动。
有人分析道:“华正平留档官府的正妻只有少将军一位,那、那华家物色的那女子去哪了?”
嘉和朝对女子婚配一事看得格外重,盛言楚当初极力撮合程春娘和巴柳子在一块,正是因为朝廷律法在这方面有很多特殊规定,比方年轻的和离妇必须在和离后的六至八年里将自己嫁出去,否则官府强行配对。
程春娘之所以能单着不嫁人,是因为盛言楚找县衙开了文书,这文书并不是有银子就好使的,得经官府的大夫诊脉不可孕后方能戳上红印不用嫁人。
除了对和离妇有要求外,那些定亲退亲亦有说法。
一旦男女过了小定约好两家要结秦晋之好,若男方想要退亲,一来要赔付好几倍的聘礼银钱给女方不说,二来还会遭人指着脊梁骨唾骂没良心,而那女方虽说能拿到不少赔偿银,但名声却彻彻底底的坏了。
所以嘉和朝男女定亲时十分的谨慎,唯恐事后反悔,丢了一大笔银子外还损害声誉。
如今在翰林院忙碌的夏修贤当年为了甩开卢婧柔,就赔付了好几千两银子,哪怕卢家再怎么不堪,依旧有不少人大骂夏修贤是个无耻混账羔子。
回忆戛然而止,盛言楚静静地坐在车板上,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从京城举人那声声叹气中可以得知华正平应该没有毁亲,既然如此,那华正平原先的未婚妻呢?
“那人就是华正平如今的妾室。”京城举人揩了把脸,悠悠道:“华正平一夜娶两女,少将军为正,另一人为妾。”
在场的都是男人,男人对三妻四妾看得很开,便道:“少将军乃巾帼女郎,看上华家是华家祖上烧了高香,难道华正平会因没有扶心爱之人做妻而恨上了少将军?”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要我说华正平左拥右抱不该半夜都要笑醒吗?啊?哈哈哈……”
男人们都跟着笑起来,不过也有异声:“既知华正平已有未婚妻,少将军为何还要夺他人之美横在两人中间?”
这话一出,贡院街上遽然一静。
那人又继续道:“若没有少将军横插一脚,如今那小妾就该是华家正正经经的主母…一招主母之位被夺,换做旁人也会恨上少将军吧?”
风向一下变了,又有一人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少将军有此下场活该,做出横刀夺爱的蠢事,就别怪华正平那爱妾下狠招。”
盛言楚眉头皱如墨斗,肃了面容呛声道:“我看这其中必有蹊跷。少将军在军中威望极高,绝不是那等夺人所爱的腌臜之辈!”
“这位小兄弟说得是。”
京城举子忙对着众人道,“你们着实误会少将军了,华家贪图少将军的家室,又不舍得陪银子给另一方未婚妻,故而瞒着李家,对外宣称是一娶一纳,直到少将军死后,那妾室的身份才露出水面,我们这些外人这才知道少将军占了别人的位子。”
“若是这样,罪该万死的不正是华家吗?”人群中一人道,“华家人两面三刀,既想要两全其美,为何不善待少将军?”
“对啊——”不少人附和,“少将军能答应华正平同时纳娶,可见心胸宽广,那华正平和妾室为何不能容下少将军?三人携手和和美美不好吗?”
“这…”京城举人又瘪了嘴。
盛言楚想起那日在瑶山寺看到的华琦云,琢磨一番后方道:“华正平是不是不喜少将军?”
“正是呢!”京城举人握拳往马棚上一锤,“答应要娶少将军的人是华正平,厌恶少将军样貌不如妾室的也是华正平,少将军自记事起就呆在军营,容颜当然不如娇养的弱女子。”
“那年皇上命华李两家和离时,那华正平还当着李家人的面一个劲的指摘少将军的不是。言及少将军粗手大脚不温柔,还说少将军好忌妒,是个乱家凶悍妇人。”
“不止这些。”
又一京城本地举子走过来补充,“少将军惨死后,李家勒令华家退还当年的嫁妆,然那华正平却将李家告上了京兆府,说少将军不止擅妒,还犯了七出中的‘口多言’以及不顺父母、无子等等大罪。”
“少将军是个举止泼辣言辞犀利的人,平日里的确对华正平的儿女私事管教颇多,加之少将军嫁到华家多年未给华正平添上一位男丁,桩桩件件一连起来,便是皇上有心替李老大人报仇也跨不过‘七出’祖制,因此李家只拿到了和离书,至于少将军的嫁妆,哼,都被华家给扣下了!”
此话一出,全场一片哗然。
“好个卑鄙无耻之徒!”
“一尸两命啊,皇上就这样饶了华家?”
京城举子叹了口气,道:“前头我就说了,那华家运气好。”
众人一愣:“?”
“其实华正平那位小妾身份大有来头,说起来并不比少将军的家世低。”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京城举子缓缓道:“华家可以拿‘七出’之罪护着自己,但一个妾室谋害主母自当绞杀,然而当李大人拉着那小妾去见官时,皇上突然下了赦令。”
“啊?”
“这是为何?”
“那小妾到底是何等身份?”
京城举子不知味道:“那女子祖父原是记录皇上一言一行的史官,其祖母则是官家的奶嬷嬷,皇上一次醉酒后胡言乱语辱骂朝臣,史官二话不说全记下了,事后皇上大怒命其撤掉当日的荒唐事,史官义正言辞的拒绝,扭头就将皇上威胁史官的事一并写进了朝策,皇上大发雷霆,找了个借口将那史官举家流放西北……”
“气消后,皇上忏悔不已,忙命人去西北寻史官,可惜人去楼空,只剩一堆枯骨。”
“史官几房后代死得死,病得病,唯有华正平那小妾存活了下来,那妾室嫁给华正平前并不知道皇上这些年一直对她祖父一家报有悔恨,故而委身做妾也毫无怨言,后来不知怎得打听到皇上一直在寻史官后代,那小妾便站出来自报了家门。”
“核实了吗?”盛言楚问。
古代顶替他人身份的案子可不少。
“核了。”
京城举子道:“那小妾的确是史官之后,因史官绝户是由皇上造成,故而皇上不好出头再斩杀史官唯一的后人,李老大人不想让皇上陷在华李两难之中,便退了一步,要求华家今生都不准扶正妾室,皇上同意了。”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人群中有人不满,“凭什么她是史官之后就不用下狱?”
“是啊,少将军的仇不报了?”
盛言楚面色发寒,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假,但皇上害了史官一家,若再斩杀华正平小妾,史书中定会留下一笔有关当今圣上凶残暴虐的罪名。
人都是自私的,天子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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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岔口的法事终于做完,堵在贡院这边的马车陆陆续续地往外挪动。
盛允南担心盛言楚的手 ,便贴心地站到一旁帮着撩起车帘,这时一道霞光从东边地平线上升起,柔和的光线倾泻在京城大地上。
盛言楚眯着眼抬头看向天边,只见久违的日光越过层层云朵站到了半空,光线柔嫩,却照亮了整个京城大地。
盛允南嘟囔一声:“好奇怪,华家三更天做法事的队伍才撤走天就大亮,难道华家的邪祟被除了?”
盛言楚翻了个白眼:“苍天若无眼才会庇佑华家,华家造孽深重,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一语中的,华家法事才过去不到三天,华家大院便传出了清脆的砸盏声音以及哭泣声,原来华正平小妾流产了。
盛言楚此时正在跟应玉衡几人在前门大客栈里吃酒,得知此事后,桌上几人纷纷痛快地举杯:“要我说这就是报应,妾室谋害主母乃是死罪,少将军枯骨黄泉,那小妾能苟活在世已属万幸,还想抱子?哼,痴心妄想到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说来李老大人也是个顽童,今早华家的事刚在坊间闹开,李老大人就带着人跑到华家敲锣打鼓,据说那小妾听到后气得吐血。”
盛言楚失笑,温言道:“李老大人当年为了皇上才对华家退让,其实心中一直有一股怨气,如今那小妾失子,最为高兴的自然当属李老大人。”
应玉衡喝了口酒,啧道:“有皇上的赦令在,李老大人又不能打杀了那女子,只能借着这事爽快爽快。”
一提赦令,桌上几人默了默。
雅阁里,江南府一举人怅然开口:“皇上不想杀了史官后代脏了自己的名声,难道就忍心看着残害自己老师亲人的凶手逍遥法外?”
“住嘴吧你!”应玉衡重重掷下酒杯,瞪了那人一眼,“这话休得说出口!隔墙有耳,若是传到官家耳里,你一人下狱是活该,你还想拉着整个江南府一道吗?”
江南府举子经应玉衡一骂,顿时惊慌地站起来环顾四周,见无人往雅阁这边走,当即松了口气,拱手对在这的人致歉:“原谅则个,一时失言,一时失言……”
盛言楚敛眸,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右手裹着的绷带,见桌上有几人对应玉衡投去不满的目光,当即清了清嗓子,道:“你们也别怪应兄发脾气,实则应兄是为了大家好…杏榜下发前,朝廷会秘密派人去各大客栈监察我等,若你我言语上有失,别说一人落榜,在场诸位都不会有好前程。”
何况说得还是一些谴责皇上的话。
乱说话的那位江南举子脸色顿时变白,缩着身子不停地擦汗。
有关华家的事不便讨论,盛言楚话锋一转,问起大家殿试的安排。
“哎,盛贤弟说笑了,且别说殿试,我能不能中贡士都不好说。”
有丧气的,自然有美滋滋的人在。
“殿试定在四月二十二,说来咱们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准备,盛贤弟不是有个在翰林院当差的同窗吗?可否和愚兄说说殿试咱们都要注意些什么?”
盛言楚笑:“我那同窗最近忙着散馆,连我去找他都见不着人影,我又怎能从他那套到殿试的消息?”
几人一阵惋惜,应玉衡很淡定,缓缓道:“你们问这个不是为难盛贤弟吗?科举殿试无非考策问,策问答什么端看皇上的心思,盛贤弟又不是皇上肚里的蛔虫,他哪里会知道殿试要考什么。”
盛言楚冲应玉衡感激地拱拱手,嘴角一弯:“考什么我属实不知道,我若是知道了,岂不成精怪了?”
一番玩笑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玩笑后,几个有把握能高中贡士的人凑到一块讨论殿试,而那些觉得自己把握不大的举子索性告辞出了雅阁。
没有那几个愁眉苦脸的举子在,留下来的人说话顷刻放开了。
“往年殿试策论无非考各地的灾情,”应玉衡作为江南府的榜一大佬率先站出来滔滔不绝,“…前两年临朔郡等地遭了雪灾,但这事已经由前科贡士辩过了,所以临朔郡等地的雪灾可以放一放,大家不用再花心思去查这些。”
底下几个准备查阅临朔郡等地雪灾的举子重重点头。
应玉衡坐下后,盛言楚当仁不让的起身,思索后道:“应兄说得在理,但我倒觉得今年殿试未必会考水患地动这类的策论。”
“哦?”应玉衡笑着看过来,“盛贤弟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
盛言楚挥袖拱手,沉声道:“不知诸位有没有发现今年会试题和往年截然不同?”
会试结束后,贡院会将所有学子的考卷送往吏部考功司,就连考生们做算术时用得素纸都不会流出来,故而大家很难找到往年的题目。
一听盛言楚这话,几人摇头,但也有人点头。
山无绝人之路,虽说朝廷不对外公开会试考卷,但只要有心去寻,肯定能找到会试的蛛丝马迹。
从前就有考过会试的举子因记忆绝佳,出了贡院后将会试考卷一字不漏复述了下来,那一年会试的考题一份卖价竟高达十几两。
别看价钱高昂,有得是人买。
有些落榜举子看到其中的商机后,便不再追求高中做官,入贡院后只顾背考题,三年一轮回,到头来竟比那些做了官的人还活得有滋有味。
盛言楚微微一笑,当着众人的面将前些年的会试和今年的会试做了比较,顿了顿后,道:“皇上近几年尤为的喜欢考时务,我押殿试也是时务。”
应玉衡押得是策论,见两府解元各执一词,在场的举人犯难了。
有人会说,就不能两手抓?
没时间抓啊,距离殿试只有两个月的时间,策论要写得内容太多太杂,有时候两个月都不一定能将知识点收集完毕,而盛言楚提得时务比策论还要头疼。
谁能保证接下来不会有新鲜事发生?说不准殿试四月二十二当天皇上当场改题都有可能,时务论就跟天上的云一样,飘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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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散后,应玉衡喊住盛言楚。
“盛贤弟。”
盛言楚应声而立,笑眯眯道:“应兄可是想问我将宝压在时务论上有何依据?”
有才之人都有点恃才傲物,应玉衡也不例外。
“时务论的确是近几年的新潮,这点我承认。”
应玉衡大步走过来,昂首道:“但贤弟是否忽略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