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歪歪头,示意应玉衡继续往下说。
应玉衡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当今圣上年岁已然不小,太子也立了好几年,朝廷隐隐有传官家今年有意禅位给太子。”
盛言楚眨巴眨巴眼:“所以呢?”
“还所以?!”应玉衡轻哂一声,“盛贤弟今日怎么这般糊涂?若那流言是真,皇上必当在今年殿试上问起常州水患,借此挑一些八斗之才好留给未来的新帝啊。”
盛言楚窥着应玉衡认真的模样,暗道到了这一步他若是还跟应玉衡唱反调,应玉衡心里应该会不舒服,但应玉衡这个朋友盛言楚很喜欢,思忖片刻后,盛言楚不急不缓道:“应兄说得是没错,但……刚应兄问我是否忽略了什么,这句话我得还给应兄。”
应玉衡满头雾水:“?”
盛言楚身子往前倾,哑着嗓音低低道:“且不说咱们皇上愿不愿意放权给太子爷,就说新帝登基这事…连小孩都笑唱‘东宫有二子’,有四殿下在,太子爷能顺利地登上龙椅吗?”
应玉衡瞳孔骤然放大,无声地张大嘴,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盛言楚拍了拍应玉衡的肩膀,笑笑:“当然了,这只是我一人之言,至于殿试到底考什么,谁又猜得准呢?”
应玉衡猛地一拍脑袋,头皮发麻:“一语惊醒梦中人,盛小弟,若没你的提醒,我差点就误进了错巷啊!”
盛言楚扯扯嘴角,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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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应玉衡分开后,盛言楚便窝在家中休养,期间,赵蜀、裘和景等临朔郡举子来盛家拜访,聊起殿试时,盛言楚并没有藏私,将对江南举子说得话一并和赵蜀等人说了,结局不出他所料,依旧是一半人站时务,一半人站策论。
和举子们聚了几回后,盛言楚甚觉无趣,便以温书为由婉拒那些日日上门求吃酒起诗社的举子,没了外人的打扰,盛言楚终于可以进小公寓开始准备殿试。
三月后,京城开始回暖,就在城中百姓认为今年京城依旧没有花开满园的春天时,京郊大瑶山似是一夜春风拂过,山上那些不知名的花儿开得遍地都是。
阳春四月,京城上空像是笼了一层层甜香的糕糖,满山的六瓣仙人杏争相高挂枝头。
杏花一开,众书生祈盼多时的杏榜踏着晚春的步子如约而至。
第116章 【三更合一】 四月杏榜……
嘉和朝殿试会取三百名进士, 赐进士及第的唯有一甲三名,这一甲三名名号响亮,分别是状元、榜眼和探花。
常规来说, 赐进士出身的一共有一百名, 百姓们称其为二甲,二甲榜首唤为传胪。
剩下的一百多名则顺延唤为三甲, 三甲榜首亦唤为传胪, 但此传胪和二甲传胪有着天壤之别。[注1]
不过,京城举子们暂且没心思去想殿试的排名,因为决定他们能否上金銮殿面圣的杏榜来了。
“去年连续下了好几个月的雪,原以为开春不好过,没想到过了三月河面上的冰全化了。”
程春娘眉宇间俱是笑意, 指着院子上空洋洋洒洒往下落得花瓣, 莞尔道:“不过一夜而已,大瑶山上的花就跟得了皇上号令似的, 都开了。”
盛言楚右手上的冻伤裂痕已结疤, 拆了绷带后发现伤口处长了点红肉出来,可见盛言楚右手并不全是冻伤,毕竟冻疮很难短时间全乎。
伸出手, 空中飞舞不断的花儿径直落到盛言楚掌心, 大瑶山上的野花居多,但靠近甜水巷这边则开满了杏花。
京城人大多爱富贵的牡丹, 然野杏花偏偏生得比牡丹坚韧,漫山遍野都是,用不着人去悉心伺候。
“杏花初绽,杏榜题名时——”
门口而立的应玉衡笑着高喊两声,“盛贤弟, 你怎么没去贡院?”
盛言楚翻手将花瓣握住,大步迎上去:“还说我呢,应兄不也没去贡院吗?”
应玉衡踏上游廊,对着院中搓洗红薯粉的程春娘拱手喊了声‘程娘子好’,旋即看向盛言楚。
才几日不见,面前少年个头似乎又拔高了些,眉眼处的稚嫩气息早已褪得干干净净,肤色较之冷白,穿着一身青色绣松袍子,越发衬得此人面容清隽文雅。
少年步履轻缓,高束起的黑发随风飘扬,不知何时上面撒了几片杏花,应玉衡看得有些发呆,心中暗喊一声好一个清雅华彩儿郎。
“应兄。”
盛言楚浅浅而笑,领着应玉衡进了书房:“贡院放榜最为熬人,去年乡试放榜我差点被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们挤成肉饼,今日说什么我也不愿再去凑这个热闹。”
盛言楚不着急去看榜,程春娘急,便喊盛允南和月惊鸿过去瞧瞧,这两活宝比盛言楚这个考生还要兴奋,天还没亮就跑去了贡院。
应玉衡则亲自往贡院那边走了一遭,可惜没能挤进去,想着离放榜还要等很久,应玉衡索性往甜水巷这边拐,没想到还真的让应玉衡猜了个中:盛言楚没去贡院看榜。
两个有机会攻占会试会元一角的人此刻皆盘腿坐在炕上闲散喝茶,这一幕属实让人难以相信。
“往你家来的路上,我瞧见了好几个拿着纸笔在那听消息的人,那些人一脚踩在甜水巷口,一边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定是想得了杏榜的消息后就往你家赶。”
应玉衡这两日受了风寒,嗓子有点哑,不过言语间的高兴很真诚。
盛言楚给应玉衡换了盏熬制好的枇杷水,脸上笑意满盈:“应兄惯会打趣我,住在甜水巷的举子可不止我一人。”
应玉衡咕了一大口枇杷水,哼笑:“要我说,这些报喜人得改改策略,既知甜水巷里有个解元公子,何须守着别的举子,往你家门口一站,一旦听到风吹草动,立马进来报喜,届时这第一茬的赏银怎么着也要好几两吧?”
盛言楚眼眸一眯:“这也得看报的是第几名的喜,若是那吊尾巴的名次,我哭都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有功夫应付他们?”
当然了,这话是玩笑话,上了杏榜都是喜事,没道理将报喜的下人往外赶。
前些年就出了一桩奇闻,据说一名十分有才学的举子极为不满自己考了榜尾,从报喜人那听到消息后,那举子一气之下殴打了报喜人,并扬言报喜人在说胡话,后来贡生名单传开后,举子才知道自己做了蠢事。
有心人将这件事告知了皇上,皇上极为不悦,痛斥此子嚣张狂妄,后来此子连在殿试上翻盘的机会都没了,直接由皇上赐了同进士踢出了京城,此生没被重用。
应玉衡啧啧道:“第几名的喜?自然是会元——”
“别别别,”盛言楚也学起了笑脸谦虚这一套,昂首道:“有应兄珠玉在前,我岂敢越过应兄?”
这话半真半假,应玉衡的确是个了不得的才子,但盛言楚认为今年的会试他做得并不差。
当然,前提是那道‘西山书院’的时务题他没有悟错朝廷的意思。
两人闲侃互相奉承时,贡院屋内却吵得不可开交。
远在皇宫里的皇上不知何时进了贡院,此时正端坐在上看着两方人为了谁做会元而吵得面红耳赤。
“可有定夺了?”
老皇帝年迈,但神威俱在,声音沉稳有力。
屋子顿时一静。
右边一文官撩起官袍往前一跪,铿声道:“皇上,臣以为会元当定江南府应玉衡,应玉衡不论算术、律法,皆答得严谨有条有理,第三场诗赋更是出色非凡…”
话还没说完,左边站出一人:“皇上,臣以为当赐临朔郡盛言楚为会元。”
这话勾得对面嗤笑不断。
老皇帝威严目光往对面一射,几人忙七嘴八舌的说开。
“临朔郡盛言楚今年方十六,这样小的年纪立为会元委实不妥,虽说朝中不乏有少年成名的臣子,但这些人大多出身书香世家,言行皆有家族拘束,而那盛言楚呢,一个商户子罢了,若是取他为会元,天下读书人怕是要笑掉大牙!”
“商户子怎么了?”一人厉声反驳,“你们这是偏见!是抗旨!”
说着朝老皇帝拜了拜,义正言辞道:“九年前皇商金家为我朝战事出了大力,皇上特为商户之子降旨准许他们科考,盛言楚身为商户子一路披荆斩棘考到京城,他怎么就不能取为会元?”
掷地有声的质问后,这人仍不解恨,朝对面嘁了声:“尔等根本就没有聆听圣意,如此蔑视商户子,怎么还吃着商户运进城中的米粮?穿着商户从西北带过来的皮毛?若说盛言楚因为商户身份而屈居第二,且别说读书人笑话此事,你们就等着外头成千上万的商户百姓拿着算盘珠子砸死你们吧!”
“你你你——”
“戚寻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咒我们!”
对面几人纷纷拂袖,脸色涨红。
说话的人正是戚寻芳,戚寻芳身为翰林官,这些天因在翰林院主持散馆事宜,所以并没有参与会试考卷的批阅,这会子之所以出现在贡院和文官对峙,是因为翰林大学士生了场重病,戚寻芳替得是翰林大学士的位子。
戚寻芳笑得像只狐狸,盯着众人难堪的脸色,不紧不慢地续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下官不过是替天下商户子不满罢了,若言辞上有欠妥之处,还望几位大人海涵。”
对面几人冷哼连连,正欲指责戚寻芳以下犯上时,首座上的老皇帝突然开口:“将盛言楚和应玉衡两人的考卷呈上来。”
立马有官员躬着身子奉上考卷,会试的卷子很多,老皇子抬手在一堆卷子中看了看,最终抽出其中一张。
戚寻芳视线投注过去,摊在老皇帝跟前的正是‘西山书院’那道时务题。
老皇帝低头去看时,包括戚寻芳在内的几人均不由屏息凝神。
皇上突然要看两人的考卷,可见戚寻芳刚才那一番话起了作用,不然老皇帝大可直接点应玉衡为会元,如今细看两人的答卷,想来会元花落谁家端看这道题谁答得好答得巧。
老皇帝率先看得是应玉衡的考卷,戚寻芳心一紧,暗忖两人中,想来皇上更为看重应玉衡。
到底是江南大府出身,连皇上都要高看三分。
至于盛言楚……哎,戚寻芳叹了口气,一来身份着实低了些,二来年岁也小了些,戚寻芳不得不承认这点,朝中年龄小的官员是有,但大多不堪重要。
当年皇上不就钦点了十几岁的俞庚为状元吗?可后来呢,俞庚并没有在朝中大放光彩,反而慢慢磨平了棱角,沦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翰林官。
不知和俞庚同出一郡的盛言楚是否也会泯然众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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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保养得再得当,年纪大后眼睛也不大中用了,看完应玉衡的考卷,老皇帝疲累地揉揉昏花的老眼。
跟随老皇帝多年的大监心疼地递上染过眼药的帕子,老皇帝擦擦眼,复又低头继续看。
老皇帝在贡院慢悠悠地翻看考卷时,等候在贡院外边的人心儿急得像是在油锅里煸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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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允南和月惊鸿双脚站得发酸难受至极,尤其是月惊鸿。
天蒙蒙亮月惊鸿就跑来了,束发用得绳带不知何时散了开来,及踝的长发披在肩上,再配上那一身艳红,此时站在人群中频频惹人张望。
“好生俊俏,这人谁啊?”
“诶,好眼熟,咋瞧着像咱们郡的盛解元?”
“哪里是盛解元,盛解元站姿如松,你再瞧瞧这人,身若无骨…”
“面容也不大像,盛解元五官更为棱角分明,此人…额,略秀气女相了些……”
事实确实如此,但……
“可背影也太像了!”
这不,坐在车棚里的华宓君就认错了人。
“小书生——”华宓君冲月惊鸿背影喊。
月惊鸿当然没有理会华宓君,华宓君面有犹疑,推开窗格,半边身子探出马车又喊了两声,依旧没有回应。
“奇了怪了,难道没听到?”华宓君小声嘟囔地坐回马车。
坐在华宓君对面的男子李兰恪将视线从月惊鸿身上收回,以拳抵唇轻笑道:“宓姐儿在哪认识的这人?”
华宓君又偷看了一眼外边,瞥到月惊鸿身上的盛允南后,华宓君秀眉蹙起,自顾自的说:“明明就是小书生啊——”
李兰恪见外甥女不理他,遂拿起手边的玉扇敲了过去,华宓君痛得捂头抱怨:“舅舅!你打我时能不能先说一声,好歹让我有个准备,好疼的!”
“这就疼了?”李兰恪才不上当,似笑非笑道:“和军营那些叔叔伯伯打斗时,也没见你哼唧。”
华宓君立马放下手,裂开嘴傻笑着试图蒙混过关。
李兰恪下巴往窗外抬了抬,续问:“宓姐儿还没说呢,那人是谁?”
“是个姓盛的小书生。”华宓君大大方方地将两人相识的事同李兰恪说了,末了抻着下巴又叨叨了一句:“好端端的为何不理我了?莫不是等杏榜等得心慌听不到我喊他?”
李兰恪好整以暇地睨过去,笑道:“既是宓姐儿的小友,我让人去喊他过来。”
说着往贡院大门处扫了扫:“出门时,爷爷说皇上要来贡院,这会子杏榜迟迟不下来,想来皇上那边有事拌住了他们,瞧这阵势,杏榜一时半伙应该贴不出来。”
一听这话,华宓君立马孩子气地嚷嚷:“那还等什么呀,赶紧唤小书生上咱们车来坐坐,外头现在人多得挨山塞海,小书生一个文人,待会站久了会晕的!”
李兰恪暧昧地笑笑,招呼车夫去将月惊鸿喊过来。
车夫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月惊鸿身边,乍然看到月惊鸿面如冠玉的长相,车夫大惊,这等好颜色难怪会入自家大小姐的眼。
便是男人看了都会心魂不定。
几年过去后,月惊鸿和长大成人的盛言楚乍一看很像,细看却各有春秋,就像旁人说得,月惊鸿的俊俏可以称之为美,这大抵跟月惊鸿从前在兔儿馆经常用勾栏里那些密药关系,而盛言楚长相则是时下最惹姑娘们喜欢的俏书生模样,气质较为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