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正平有此等自私想法时,从未想过华宓君亦是他的亲生女儿,所以当华正平腆着老脸来到甜水巷盛家小院时,不用盛言楚发话,程春娘和盛允南就挥舞起扫帚将恬不知耻的华正平赶了出去。
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坊间说书先生编出打油诗,一句‘亲爹狠心换姐妹二人亲事’的话传到老皇帝的耳朵里后,老皇帝当即冷了脸。
口谕皇后招唐氏进宫听训,皇后早已烦了唐氏,厉声数落唐氏,警告唐氏倘若还敢兴风作浪挑唆华正平去盛、李两家闹事,仔细皇后下旨命华家写放妾书。
唐氏失魂落魄地从皇宫出来的一幕恰巧被进宫的淮亲王夫妇看到了,二公主瞥了眼六神无主的唐氏,端着手看向拧紧眉头的淮亲王。
“父皇护唐氏多年,唐氏千不该万不该还在李家跟前蹦跶,真当自己能无法无天?哼,李大人早已将新科状元娶华家嫡女的事禀明了父皇,父皇有意明年做这对的主婚人,唐氏倒好,竟敢唆使华正平换亲,胆子属实大了些!”
二公主故意咬重‘主婚人’三字,淮亲王眼神闪烁:“此事就真的再无回转之地?公主你也是知道的,天娇她已过及笄之礼……”
二公主轻蔑地哼了哼:“此事你休得再跟本公主提,你想替你的娇儿谋个好夫婿,你亲自去跟父皇讨去。”说着一挥衣袖撇下淮亲王独子进了宫。
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二公主在宫门口甩脸色给淮亲王看的小道消息很快在坊间传开,盛言楚听了不少版本的谣言,有说淮亲王过分宠爱二公主的媵妾导致二公主生妒,也有人说二公主和淮亲王两人早就夫妻离心……
但盛言楚心中有另外一种猜想:俞庚三番五次让他去淮亲王府提亲的主意并非二公主所出,而是淮亲王。
这对夫妻吵起来说不定是因为他跟王府那位庶小姐……
有此想法后,他就不好意思再面对长孙谷,所以长孙谷今日宴请众庶吉士去百花楼吃酒时,盛言楚便借口家里有事推掉了,没想到俞雅之等人竟在门口等他一道同去。
见盛言楚面露难色,俞雅之松开肩膀上的手,喊:“楚哥儿?”
“今日我就不过去了。”盛言楚拱拱手,歉意开口:“长孙兄那边我已打过招呼,几位赶紧过去吧,别让长孙兄好等。”
裘和景等人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既然盛言楚已经和长孙谷说好不去百花楼吃席,那他们几人就没必要再等下去,几人说说笑笑往百花楼走去,唯独俞雅之没动。
“楚哥儿,”俞雅之蓦然叫住盛言楚,艰难道:“庚堂兄强迫你去淮亲王府的事我听堂嫂说了,你…你可是因为这才疏远长孙兄?”
盛言楚楞了下,他没想到俞雅之会想到这个,点了点头。
俞雅之情绪激动,腮帮子鼓紧后又松弛下来,苦笑一声道:“都是庚堂兄害得你跟长孙兄生份了,我、我替他向你道歉……”
“这事其实怪不得俞大人,他那是好意,只我深知自己的身份配不上王府小姐……”
盛言楚虽厌烦俞庚那几日的死缠烂打,但事得一码一码的算,他疏淡淮亲王府的长孙谷并不是因为俞庚,而是他不想跟淮亲王府的人有牵连。
俞庚是四皇子的人这点毋庸置疑,在他身上下功夫,不竭余力地将他往淮亲王府拉,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俞庚此举的意思。
若他没料错,这位胆小懦弱的淮亲王怕是早就归了四皇子帐下吧?
俞雅之松了口气,迟疑道:“你不怪庚堂兄就好,他…哎,大夫说他右眼坏死了,我已经问了戚大人,戚大人说官家有意将他外放出去…”
俞庚到底是状元之才,虽说品行上有瑕疵,但这几年在翰林院其实干得挺不错,如今已经做到了翰林侍读学士的位置,再熬个几年或是碰个好时机,升官做直士指日可待,这会子外放…
盛言楚忽然想起被俞庚嘲笑过的探花郎荀凤臻,荀凤臻所尚的公主是老皇帝的妹妹慈文公主,这位公主和老皇帝的关系相当的好,俞庚突然从翰林院被外放起踢出去难保不是慈文公主下的手。
若有所思地瞥了眼俞雅之,盛言楚笑着催促:“赶紧去吃席吧,俞大人的事我从未放在心中,雅之兄用不着为此烦恼。”
俞雅之没着急走,而是冲盛言楚感激一拜:“那日贡院听君一席话…我回去后就跟庚堂兄说开了…”
盛言楚静静听着,俞雅之强按住心中的怒气,挤出一个笑容:“若不是你提醒我,我怕是就要进到庚堂兄的套子里了,这会子指不定搁兵部角落里吃灰呢!”
“雅之兄怎知道俞大人想让你去兵部?”盛言楚舌尖闭住上颚牙齿,啧道:“俞大人说得么?”
周松和兵部左侍郎倒下后,四皇子在兵部就缺了人,俞雅之若听俞庚的话,这会子的确该在兵部。
俞雅之眼神愈发阴沉:“是他亲口说的,说让我去兵部是四殿下的意思,哼,他想跟着四殿下,可我不想,都说四殿下和太子平分东宫,我看未必…”
“小点声,”盛言楚将俞雅之往墙角拉,“你如今科考进了翰林院,只管放宽心效忠官家就成,什么四殿下太子的,一概不理就是。”
俞雅之点头,有感而发:“如今你说得话,我都会细思量,从龙之功虽好,但若行岔一步落一个张帝师的下场都是小事,最坏的打算莫不过丢了小命。”
“雅之兄能这么想当然好。”盛言楚笑,送走俞雅之,盛言楚脸上的笑容不由淡了。
他比俞雅之更明白取得从龙之功的艰难,但他早已上了五皇子的船,这会子想下船已然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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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到甜水巷,盛允南就屁颠跳跃地迎了上来。
“叔,你猜家里谁来了?”
盛言楚将帽子甩给盛允南,笑了笑:“我在翰林院焦头烂额忙了一天,哪还有闲工夫和你猜这个,快说,是谁来了?”
盛允南端着帽子倒退着走,龇着牙:“是梅家老爷!听说奶的铺子过两天要开张,梅老爷特意上门贺喜来着。”
“梅老爷?”盛言楚身子僵住,旋即快步推门进到小院中。
为了开锅子铺,程春娘请泥瓦匠将小院子做了整改,四间倒座房打通后另围了一做石墙将起居室和铺子隔开,石墙西北角处铺了张石桌,此时程春娘和月惊鸿正围着一中年男人有说有笑。
见到盛言楚,中年男人立马起身,程春娘笑道:“楚儿,梅老爷说有事找你。”
男人儒雅地拱拱手:“盛大人。”
盛言楚抿紧唇,下一息喊了声梅老爷。
这大半年来,他和五皇子书信往来就靠眼前这位梅老爷两头跑,但他写好信后都是让南哥儿送去梅宅,而梅家亦是派一个小厮送来,至于这位梅老爷,他还是头一回见。
五皇子大白天的派梅老爷来他家……
一进书房,梅老爷脸上的柔和笑容骤然一收,开门见山道:“金家嫡孙金子桑子孙根坏了的事,盛大人可听说了?”
盛言楚嗯了声,梅老爷续道:“金家老爷子去宫里请了御医去整治,御医有言,金子桑若想繁衍子嗣得再弄一块蓝墨石养着,故而金老爷子找上了聚金楼的刘掌柜…”
听到这,盛言楚暗暗吃惊,五皇子好端端的让梅老爷跟他说这些,难道……
“聚金楼是殿下在经营。”
梅老爷的一句话宛若斜坡上陡然掉下一块巨石压得盛言楚喘不过气来:“殿下,他都知道了?”知道他就是出手蓝墨石的人?
“自然。”梅老爷句句不离五皇子,目光笔直:“今夜得麻烦盛大人去一趟五皇子府了,五皇子已备茶水恭候您。”
盛言楚怔了下,旋即拱手应声。
“咋这么快就要走?”
梅家时常借着照顾外来户的由头往盛家送吃食,实则是为了替五皇子送信,程春娘对梅家的感观很好,笑道:“我这铺子过两日就要开长了,不若您留下先尝尝我的手艺?”
石桌上摆了一碟碟菜酿,眼下正值初夏,绿蔬一茬一茬得涨,程春娘特意选了几样京城人喜欢吃的蔬菜裹足肉丁炸成菜酿,菜酿煸炒至金黄焦脆就出锅,蘸上甜酱、咸辣粉或是酸水就着吃都别有一番风味。
一出书房,梅老爷复又扮做一个温和有礼的人,盛情难却之下,梅老爷便坐下来陪盛家人饱饱地吃了一顿。
初夏的夜晚繁星点点,梅老爷前脚一走,盛言楚紧跟着换衣要出门。
程春娘起身想问这么晚了要去哪,屁股刚离开椅子就被月惊鸿大手按住肩膀按了回去。
“姐,楚哥儿已经不是小孩了,行事他有分寸,你用不着事事操心他。”
那日送聘礼去李家,月惊鸿就敏感的察觉到李家对他姐这个和离娘身份略微不满,无非是担心华宓君嫁过来后和他姐闹不愉快,届时楚哥儿势必会帮着他姐。
这段时间月惊鸿有意拦着程春娘去管盛言楚的私事,程春娘又不是傻子岂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可儿子是她一手拉扯大的,让她突然放手不过问,说句真心话,她一时半伙难做到。
手指紧紧抠着桌沿,望着消失在黑幕中的儿子,程春娘狠心撇开眼,静坐了片刻,程春娘挪脚往自个屋子里走。
“舅老爷,当娘的过问儿子的事咋就不对了?”盛允南纳闷。
眼瞅着屋内的灯熄了,月惊鸿这才移开视线,不可置否的笑笑:“你以为你现在还在庄户人家么?京城高门的姑娘最不喜的就是婆母干预小两口的事,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家愿意将女儿低嫁,凭着她们的家室,婆母不敢得罪,可楚哥儿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不可能让他娘受气,届时华大小姐怎么办?”
盛允南听得迷糊,月惊鸿简而言之道:“她们二人若起嫌隙,一为掌家权,这点姐不会跟华大小姐争。”
“那、那她们争什么?”
月惊鸿挑起好看的眉毛:“争楚哥儿。”
“争叔?”盛允南脑子一下回神,“对哦,奶就叔这个一个儿子,而华大小姐嫁过来就要整日跟叔在一块,叔一个人咋能时时刻刻照料到两头。”
尤其当婆媳两人意见出现分歧时,儿子就陷进了两难之地。
所以趁着华宓君还未嫁进来,月惊鸿就开始有意无意的点拨程春娘别插手盛言楚的事,省得日后让盛言楚难做人。
月惊鸿和盛允南的谈话悉数都落进了屋里的程春娘耳里,程春娘抹黑翻出当年儿子替她从临朔郡茶馆义卖中赎回来的银簪子,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终程春娘深深叹了口气,将簪子锁进床头的小妆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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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言楚出了甜水巷,一辆马车悠然停到眼前,车帷一撩开,里面坐着的赫然是梅老爷。
蹬上马车后,梅老爷没有像在盛家吃饭时的健谈,两人对面而坐,一路无言。
马车从后门进得皇子府,梅老爷对五皇子府尤为熟稔,带着盛言楚左拐又拐走了好几条游廊后,梅老爷顿住脚,扣门轻喊:“殿下,盛大人来了——”
盛言楚屏息静候,漆黑的屋子不一会儿便亮了起来,开门的是一个伶俐的小厮:“梅爷,殿下说今晚就不招待您了。”
梅老爷憨憨点头,问起五皇子的身子。
小厮瞥了眼屋内已经起身的五皇子,小声道:“白日倒不怎么咳了,夜里睡着还是会猛咳,这两日乏的很,还总是梦魇…”
站在门口的盛言楚留心听着,打从去年上京,他只在金銮殿上和五殿下见了一面,五殿下为了干扰视线,在金銮殿上打了他一顿,那时他以为五殿下咳嗽不止是装得,没想到竟是真的。
“进来。”屋里传来一道沙哑的青年男声。
盛言楚身子一凛,抬腿进到内间,一进去扑鼻而来的就是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昏昏暗暗的灯下端坐着一男子,内着亵衣,只在外边披了件宽袍,男子双眸幽深,一手撑在小茶几上,一手倒茶。
“殿下。”盛言楚行礼。
经金銮殿一顿拳殴后,两人这般心平气和的碰面属实显得突兀。
五皇子半眯着眸子,牵起唇角笑了下:“长了几岁倒比从前要稳重很多,那年在临朔郡郡守府,你小子还敢往我药碗里掺苦汁。”
“殿下恕罪。”说起往事,盛言楚是一万个后悔,当年他就是想捉弄一下这个混混皇子,没想到五皇子竟记仇到现在。
“咳咳。”五皇子握拳抵唇咳了两声,笑了笑:“坐。”
盛言楚没拘着,依言坐到对面,五皇子将倒好的茶水往盛言楚面前推,状似无意道:“听说你今晚拒了淮亲王幼子的宴席?长孙谷惯常一副奢靡做派,跟着他,吃好喝好就算了还能完好,你为何没去?”
盛言楚囧,都清楚的了解他没去还会不知道他不去的理由?
心里虽吐槽,面上却不显,正色道:“淮亲王和翰林院俞庚俞大人走得颇近,而俞庚早已跟随了四殿下,俞庚多次让臣去淮亲王府提亲求娶庶小姐,臣以为,淮亲王多半也跟四皇子有瓜葛。”
两人初见面时,在五皇子跟前,盛言楚尚且可以自称为学生,如今他成了翰林官,自当要改称呼。
五皇子了然的点点头,轻抚着手腕上的紫佛珠:“淮亲王受父皇猜疑多年,拜把子结的异姓王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纯臣,前些年父皇碍于抓不到淮亲王的把柄,就将二公主嫁了过去,谁料二公主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为其生儿育女搭理府中事宜,愣是将父皇的忠告撂到了一旁。”
“不过,”五皇子又咳了一下,声音沙哑,“不过自从随二公主嫁进淮亲王府的妾氏生了那位庶小姐后,二公主似是开了窍,不再和淮亲王夫妻同心。淮亲王自知新帝登基前父皇不会让他苟活,便一心盼着新帝能善待他,思来想去,淮亲王就和四哥走到了一块。”
盛言楚微惊,淮亲王和四皇子之间的关系料想老皇帝都不一定知情,五皇子竟这般清楚 ,除了是聚金楼的东家,五皇子还有什么潜在势力?
“长孙谷此人…”
五皇子指关节叩了叩桌子,盛言楚猛然抬眸,面前的男子一张脸近在咫尺,轻轻摇曳的烛光下,男子苍白的脸忽明忽暗,眼窝很深,周边还泛着淡淡的青黑,想来是常年睡不安稳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