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按住盛言楚的肩膀,蹲下身小声问:“楚哥儿,我教你的三百千可都会了?”
盛言楚回过神,贴着程有福的耳朵认真道:“都会了。”
程有福又问:“等会康夫子若是问起你开蒙的事,你该如何答?”
盛言楚站直身板,一字一句道:“先生有所不知,因为学生家中从商的缘故,没机会去学堂读书,所以学生就跟着娘家舅舅读了三百千,三百千字字皆熟会写,个中意思学生也懂。”
程有福笑着眼纹叠了好几层,忽而郑重道:“楚哥儿真的皆熟会写,且释义全明白?”
盛言楚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舅舅的笑脸他就自然而然的想起家中的娘亲……以及他娘的那枚嫁妆簪子。
这幅心不在焉的模样落到程有福眼里,那可就大有意味了。
“楚哥儿,你在撒谎么?”
程有福惊得眉头突突,站起身来来回回的踏步,复又蹲下,一脸紧张哆嗦道,“楚哥儿你可别乱来啊,咱如实说没事的,要是康夫子不收你,大不了舅舅送你去廖夫子那。”
“廖夫子那的束脩要三两。”盛言楚瘪起嘴提醒,此刻他的脑子里尽数塞满了他娘为了他读书当嫁妆换银子的事。
“别哭啊,”程有福瞧着外甥委屈的样子,心一钝一钝的拉扯疼,抱着外甥稚嫩的身子安慰,“楚哥儿最乖了,别难过,今天不管如何,舅舅都会让你有学堂上。”
“康夫子最是看不惯谎话连篇的学子,他不收未开蒙的学生是真,但楚哥儿你不能趴在老虎尾巴上捉虱子,你别担心束脩的事,舅舅兜里揣着呢。”
说着,程有福红着眼拍拍腰侧的钱袋子,哑着嗓子装大款:“舅舅有银子,十多两呢,楚哥儿且放宽心跟着你贵表哥进去,一律假话别讲,别让康夫子笑话你是个撒谎精,康夫子在镇上还是有脸面的,一旦被他抓包,楚哥儿你的名声可就坏了!”
程有福一大汉愣是说哭了自己,一想到面前的外甥为了省银子说谎话蒙混夫子,程有福是又气又骄傲,他那妹子嫁进盛家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不成想生出来的儿子甚为懂事。
一滴滚烫的大男人泪砸在盛言楚手背上,盛言楚陡然精神一震,重重叹气:“舅舅,我没撒……”
“楚哥儿,要不咱们直接去廖夫子那吧?”程有福擦擦眼泪打断盛言楚,“省得等会康夫子说你,到时候旁人笑话你……”
一旁的程以贵拉起盛言楚的手,往回走:“对对对,还是去廖夫子那……”
盛言楚一看形势不对,‘哎呀’一声,祭出小孩子惯有的撒泼招数,又是跺脚又是哭嚷:“我就要在康夫子这里读书识字,舅舅你信我好不好,三百千我真的会了,你教我的释义,我一回家就记在墙上,舅舅若还不信大可回家看我屋里的墙。”
程以贵想起小表弟家中墙上坑坑洼洼的玩意,登时大惊失色:“那些是我爹教你认的学问?”
“嗯嗯。”盛言楚和盘托出,“平日里有不明白的学问,我还会跑到老族长家请教,老族长睡醒了就喜欢跟我们这些小子说三百千。”
程有福听了心里一动,把盛言楚单薄的身子搂在怀里揉了又揉:“你这孩子怎不早说呢,你们盛家的老族长可是前朝的落榜秀才,让他老人家教你一个小子读三百千,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程有福笑吟吟的放开盛言楚,松了口气道:“我就是说嘛,光我一个半桶水的门外汉怎么可能让你熟懂三百千,是舅舅错怪你了,原来你得了盛家老族长的指点。”
有关老族长指导族中小子学问的事,盛言楚并没有托大,真正给他开蒙的,老族长算一个。
说开后,程有福领着两人敲响私塾后院小门。
开门的是康家的丫鬟,问清三人上门原因后,丫鬟领着三人前往后院偏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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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宅院坐落在怀镇南边游湖边上,是个三进三出的宅子,街门正对着长青主街,沿着主街一直往西边走,走到底就是廖夫子的私塾,长青街是怀镇最为繁华的街道,盛言楚经常背着程氏等人光顾的屏雅书肆就在这条街上。
康家街门连着的是一排倒座房,丫鬟介绍说因为街门连着吵闹之地,康夫子便没有将学子们的舍馆安置在街门倒座房,如今的倒座房安置的是私塾打杂的下人,丫鬟见盛言楚听的认真,笑说日后盛言楚若是在康家私塾读书,若有什么跑腿的活可以去前院倒座房找书斋或是书童帮忙。
盛言楚不好意思的挠头,嘴上甜甜的说着谢谢,心里却在想康家的下人待人如此亲切,想必康夫子并非传闻中狠厉吧?
走过一段抄手游廊,盛言楚肉眼可见的发现这进院子比刚才那座要安静许多,院子里的摆设皆以青松和绿竹点缀,亦或是中间掺杂了几盆矮小的君子兰。
“这里就是夫子平日教书的院子了,叫袭文阁。”丫鬟的说话声一下小了不少,指着前方敞开的偏厅,道:“里面是书香重地,夫子一向不准外人进去,还请两位小公子自行进去等候吧。”
又伸手引着程有福往外边走。
程有福临走前忐忑的看了眼两个小子,贵哥儿食指紧紧贴在衣襟旁,走进去的时候竟紧张到同手同脚,楚哥儿倒看不出什么。
盛言楚其实也紧张,路上他跟表哥都大言不惭的放话,说待会谁见了康夫子打怵谁就是小狗,可就是袭文阁这短短的一段石子路,两人愣是一个走出了同手同脚,一个慌得心肝儿躁响如雷。
一进偏厅,股股清幽凝神的香气扑鼻而来,盛言楚紧了紧肩上的背篓,那里放置着舅舅替他准备的魁星吃食,若是康夫子顺利收他为学生,等会他要捧着‘八碗’魁星吃食上康家学堂走一遭,跟师兄们认个熟脸后,届时再与他们吃魁星饭。
甫一进门,迎面便走上两个梳着书童打扮的小厮,一个上前接过他和表哥的背篓,一个迎着他们往内间走。
穿过一道垂花门,两人终于来到今天的目的地——拜师房。
屋里现下已经坐了七八位小子,瞧着面相竟有二十来岁的男人,也有跟盛言楚这般小的孩子。
盛言楚择了最末的位置坐下,拜师的人扫了一眼他们便移开了,有捧着书孜孜不倦默读的,也有收不起玩心在屋里东张西望的。
书童给他斟了茶后便出去了,盛言楚借着饮茶的空隙扫了一眼四周,屋里正中摆放着一把太师椅,椅子一侧的高台下放着布垫,他不由对其多看了两眼。
今天他能不能顺利入学,端看康夫子让不让他跪这个布团了。
程以贵偏过头,低低喊:“楚哥儿,看你左前方——”
盛言楚依声看去,只见一十来岁的小孩冲他做鬼脸,一张养着富贵的包子脸上写着对盛言楚的满满鄙视。
盛言楚失笑的摇摇头,明知故问:“兄长可是有话要对小子说?”
辛华池插着腰冷笑:“你一介投机取巧的商户子,三教九流的东西竟也好意思来康夫子的学堂?”
刚才书童接过盛言楚的户籍文书检查时小声读了出来,辛华池坐的近,听得一清二楚。
辛华池的嗓门尖锐刺耳,惹得周边的学子们纷纷看过来,读书人自诩清高,不愿与身上透着恶臭铜钱味的商人为伍,闻言皆蹙眉交头接耳,露骨眼神中尽是排斥。
唯有玩耍的七岁孩童祝永章一脸茫然,丢开手中玩弄的盆栽叶子,脆生生的问:“商户子又怎么了?我叔父说朝廷准他收商户子的学生了,华池哥哥怎么还这般瞧不起人?”
盛言楚心下诧然,原以为屋子里最不安分的祝永章是来这走过场的,不成想祝永章竟是康夫子的亲戚。
第7章 滚出康家私塾
辛华池当然知晓祝永章的身份,当即脸一僵,结巴道:“章弟有所不知,像他这样的商户子骨子里最是狡猾卑贱,农忙时节家家谁不是大汗淋漓的在田间农作,唯有商户之人高高在上,捧着茶水抽着黄烟坐在铺子里不挪身照样有银钱进账,咱们泥腿子拼死拼活干一年怕也是挣不到奸诈商户的十之一二!”
旁边几个年纪稍大点的男子附和。
“贤弟说的在理,朝廷既给了商户钱财,又给他们科举捷径,未免让我等良民不公!”
“就是,我若在朝为官,定要上奏请旨撤免荒唐的商户恩科旨意。”
“商人重利便算了,这会子竟还抢咱们的饭碗,简直荒谬又大胆!”
“快快离开吧,别一会儿康夫子问起学问来,你满嘴跑出来的唯有让人笑掉大牙的心算账本。”
……
稀稀疏疏的嘲笑声不绝于耳,这些人都是开过蒙念过书的,有些甚至进过县里的礼房参加过县试,说出的话虽没有农家妇人那种脏污之词,可落在盛言楚耳里,这些比老盛家一些人的阴阳怪气还难听。
他按住程以贵:“这里是私塾,表哥切莫冲动。”
程以贵愤懑道:“楚哥儿,这你也能忍?”
盛言楚暗自摇头,程以贵见状只好松开拳头,他知道他这个小表弟并不是个忍气吞声的小子,既然表弟让他别冲动,那他就静看着。
“怎么?”辛华池见屋里的人都站在他侧,满足的昂首,趾高气扬道:“你莫不是还要我三请四请请你离开?”
“不敢。”盛言楚有模有样的拱手。
辛华池很满意盛言楚卑躬小意的姿态,正准备再给盛言楚一击时,盛言楚突然含笑的走到中堂处。
“几位兄长左一句商贾低贱,又一句商户狡诈,敢问几位哥哥们有谁知道我家是做什么买卖的?”
一句话问倒一片人,见辛华池面色不虞且吞吐,盛言楚掰着小手指指着屋里一排书籍,糯糯开口:“书中说大丈夫要谨言慎行,兄长们都不知道我家是做什么的,就一棍子将我打倒是否太无理取闹?”
辛华池眼神略显飘忽:“我哪里冤枉你了,你敢说你家没有从我们庄户人家手里掠走银钱?”
盛言楚真想爆出口骂一句放你娘的狗屁,你都不认识我就敢胡咧咧?老盛家是买胭脂水粉的,你丫买了吗!
可意识到这里是古代,这里是私塾,且他不是上辈子那个成年人,便忍着怒气,不动声色道:“我比兄长小,却也明白一个道理——银货两讫互不相欠,你从铺子里拿走东西,我收钱有问题吗?”
“你!”
辛华池本只想借机赶走一个来康夫子这拜师的人罢了,挑来挑去觉得盛言楚人小最好欺负,没想到竟是个牙尖嘴利的。
见几个年长的男人表情难堪扭曲,盛言楚不可捉摸的微笑:“几位兄长一时失言也没什么,还望日后在夫子这,几位兄长能厚爱我,我年岁小,若有做的不好的,兄长们只管说。”
盛言楚的卑谦好态度引得众人更难为情了,纷纷离座拱手羞愧说道:“哪里哪里。”
啃果子的祝永章哈哈拍手叫好,还隔空抛给盛言楚一个红彤彤的果子,笑赞盛言楚是个口齿伶俐的好儿郎。
盛言楚接过果子,只这一眼他愣住了,祝永章给他的果子竟是罕见的褐红色荔枝,荔枝皮坑洼有致,果味香甜透明,好闻极了。
这边,辛华池青筋暴起,扯住盛言楚的衣裳,不依不饶的呛声:“你不愧是商人后代,小小年纪就如此好行小慧笼络人心,怪不得世人说商人家里规矩混沌,伦理破坏,自古商人是下三滥的说法可不是空穴来风,哼,使着我等庄户人家的辛苦银,竟还这般恬不知耻……”
盛言楚身材矮小,被辛华池这么一拽险些跌倒,程以贵见状,用力的拧过盛言楚的胳膊将人护在怀里,厉声呵斥道:“楚哥儿又没惹你,你作甚要为难他?他家是商户起家的没错,可他一不偷二不抢的,哪儿碍着你了?”
辛华池怒甩衣袖,大声道:“如何没碍着?夫子每年收学生的人数有限,他一个低贱下作之人进来掺一脚,那我们岂不是凭白少了名额?”
盛言楚拢了拢抓皱的衣衫,难得小脸紧绷着,恼道:“你既跟我掰扯商户,我且问你,你家每年交税多少?”
辛华池噎住,盛言楚满目怒意,道:“一人才一百五十纹而已,你可知我家要交多少?三倍不止,你怎么不算算这个?再有,你怕我占了你的名额,呵,我看你比我大好几岁,我问你,我去年,乃至前年不被准许科考的时候,你怎么没有进到夫子的私塾读书?那时可没有像我这样的商户子拦着不让你读书!”
一口气说完后,盛言楚气鼓鼓的坐回位子,而辛华池则被骂的羞惭低头握拳。
屋子里气氛异常诡异,就连爱捣乱的祝永章都被盛言楚一番话激得忘了吃果子。
“你果真长了一副能言善道的嘴!”辛华池破口大骂,“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你们商人的狡辩!”
盛言楚不遑多让,厚着脸皮拱手应下:“兄长如此高看我,小子惶恐。”
“你惶恐?”辛华池不顾身边人的劝阻,讥笑连连,“你惶恐什么?你今日便是入了夫子的眼又如何?我倒要看你在这仕途路上能走多远,别一会的功夫就嫌读书没你家挣钱轻松而灰溜溜的跑回家找娘。”
“不牢兄长操心。”盛言楚冷不妨的道,“兄长既有心思关心我,不若多掂量掂量自身,年年来夫子这求学却连学堂门槛都迈不进去,小子倒是真心堪忧兄长的前程。”
“你!”辛华池面红耳赤的竖起手指。
盛言楚懒得再废口舌,不去理睬辛华池的挑衅,默默的退回位子正襟危坐。
这时,身后一阵响动。
众人皆疑惑的抬头去看,只见一白胡子黑脸老汉扶着门框扑哧笑得前仰后合。
祝永章率先开口,摇摇晃晃的跑过去扒拉老汉的腿:“叔父~”
盛言楚和程以贵赶忙起身,拱手团团拜倒,众人朗声而喊:“夫子好。”
康夫子拎着祝永章站好,指着盛言楚,赞道:“辛家儿郎说你小子满舌生花,倒没有半点说错。”
盛言楚羞赧一笑,还没说话呢,就见辛华池大快人心的切了一声,康夫子脸黑如锅,恨声道:“你小子读了这么年的书,非要老夫拎着你耳提面命什么叫满舌生花才好么?商贾之家有好有坏,你是读书人,怎好一上来就针对人家?以你之言,商贾之辈均是诡诈刻薄之人,那当今最大的皇商金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