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一阵手忙脚乱后,两方人终于坐下来平静的说话。
盛言楚坐在程春娘身侧,因卫敬和杜氏都是一身寻常打扮,所以给程春娘的压力很小。
毕竟是儿子认的干亲,因而程春娘问了夫妇二人很多事,程春娘不骄不躁的说话态度竟使得卫敬和杜氏感到丝丝坐立难安。
程春娘问的都是一些琐碎事,卫敬从来不过问后院,杜氏生来就是贵小姐也不懂这些,所以两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被程春娘问的一愣一愣的,好在盛言楚瞧出卫氏夫妻有些抵不住,便站出来打圆场。
卫敬最近忙的很,招呼杜氏好生安顿程春娘后,便带着盛言楚往书房走。
快到书房门口时,卫敬忍不住扭头,斟酌着语气:“楚哥儿……”
“嗯?”
卫敬轻咳了一声:“刚你义母跟我说你娘和张郢的事没成?”
“成不了。”盛言楚摇头,“张大人是个好人,但我娘她…”
话不用说太多,拒绝一个对象只需要用‘你是一个好人’就够了。
“可惜了。”
卫敬啧了一声:“京城张家原是想派个主事的妇人过来瞧瞧,还好因事耽搁了没来,不然你娘这边又没定下,那边再来人岂不是闹笑话?”
盛言楚哼了哼,暗道京城张家压根就没看中他娘吧。
距离卫敬给他娘和张郢牵线有半年了,张家若有心让张郢成家,定会巴巴的过来看一眼他娘,可现在呢,过去了这么久京城那边都没来人,可见张家人根本就没瞧上他娘。
卫敬何尝没看出这点,所以得知程春娘没有看上张郢后,卫敬重重的松了口气,松口气之余,卫敬多少觉得京城张家这几年未免有些轻狂和不知好歹。
当年朝廷各方势力为了探听皇上的圣意,便撺掇老帝师厚着脸皮去皇上跟前打听,老帝师深知张家后继无人,为了在临死前拉一把张家,老帝师竟糊涂到做了出头鸟。
帝师本该是朝廷的清流之辈,沾染上皇储之争的脏污后,皇上对老帝师的信任宛如高楼大厦一夜崩塌。
卫敬有时候在想,皇上后来之所以避开中宫之子四皇子反而去立淑妃之子为太子,大有跟老帝师置气的意味,毕竟张家是出了名重嫡庶的人家。
“此桩婚事不成也罢。”
卫敬丝毫不觉得程春娘这种知趣的女子会找不到好下家,目光兴味:“你娘的事我会留心看着,若碰上好的男子,我提前知会你。”
盛言楚想说没必要麻烦,但看着卫敬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也不好拒绝。
两人在书房说了张郢和程春娘后,旋即扯到盛言楚的课业。
“梅自珍书单上的书我都帮找齐了。”
卫敬用力的推开一面墙,轰隆一声响后,现出一间密室。
盛言楚惊奇的走上前,望着密室里四周摆满书的墙壁,不由张大嘴:“好多书哇。”
卫敬像个小孩子一般骄傲的介绍:“我在临朔呆的年岁最久,每每外边的官员找我喝酒玩闹,我若不想去便会躲到这四方天地里看书,里边的书都是我近些年搜罗来的,有科举用的,也有一些杂文奇谈。”
指了指西北角的小书架,卫敬道:“这些是你要的书,这几天我要忙着乡试和院试,你若觉得没事干,可以来这里读书,但也别时时刻刻窝在这…多出去走走散散心。”
盛言楚开心的跑到小书架前,果然,上面摆放的全是梅自珍书单上的孤本。
“义父,我能抄录吗?”盛言楚激动的问。
“当然。”卫敬毫不介意,“这些书你全部拿回家都行。”
他又没后代要科举,留着也无用。
盛言楚眼神逐渐发亮,捧着书欢呼雀跃的喊了好几声义父。
卫敬没在郡守府久留,陪程春娘和盛言楚吃了一顿饭后,就带着人去了贡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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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六,朝廷派来的正副主考官跟随卫敬入闱,一道参加帘上马宴的还有静绥等书院的山长和教谕。
宴席后,所有人要跟着卫敬叩拜孔圣人和文昌帝君,之后自有官府的衙役领着山长和教谕们去后院住下,这些人一旦进到后院就不可以再出来,直至乡试和院试发榜结束。
锁好后院的门后,持剑的官差立马将后院围着水泄不通,从这一刻开始,后院里的人在里边自此没了自由,整日做的唯有批阅科考卷子。
而像卫敬这些手上有考卷的官员当然也不能松懈,这一个月里他们绝对不可以踏进后院半步。
初八当天,盛言楚跟着一帮府学的书生登上高塔眺望东南角的贡院。
今年特殊,为了岔开院试和乡试进出贡院的人流量,卫敬将贡院的四边大门都打了开来,因而盛言楚看到了一幕这辈子都难以忘却的盛况。
此时的贡院宛如一块硕大的方糖,拎着篮子穿戴整齐的书生像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所有人的目的地都是贡院这块方糖,只不过有些人进去后品尝的是甜滋美味佳肴,有些人却是遗憾的苦果。
“今年果真比往年要严谨,盛小弟你快看那——”
几个府学的书生指着贡院门口,七嘴八舌道:“往年院试和乡试五个考生只需两个作保人,今年竟增了派保人,啧啧啧,这样要是还能出事,怕是要遭殃一堆的作保人。”
科考时从来不缺考生作弊和结保廪生徇私受贿的事,盛言楚犹记得当年他县试那年那个惨死的秀才,不就是因为受贿死无全尸的吗?
据他所知,院试和乡试的做保规则比童生试要严谨的多,这些作保人要跟着考生一路到放榜才能结束,并不是说做保人收了银子就能逍遥的躺在家睡大觉,当书生们在贡院答题的时候,做保人必须候在贡院外边,哪个考生出了差错,学政官在扣考书生的同时还会查究作保人。
在他眼里,作保人是一个很危险的职业,但作保人同时还是一个暴利的行业,就好比今年,这些作保人可以毫无忌惮的给很多考生做保,一场考试下来,不说几十两的白银,有时候上百两的家当都能争得。
像这种大型的科举,能推出来做保的几乎都是举人老爷,古言常说穷秀才富举人,这话不是没道理。
盛言楚的视力相当不错,老远就看到了做保人堆里的崔家老爷子,崔方仪已经和他表哥定了亲事,所以这回他表哥的做保人直接选了崔老爷子,不仅有面子还节省了一大笔开销。
朝廷的乡试一共有三场,每场要考三天,因考试时间要九天六夜,所以朝廷将三场考试隔开,也就是八月初八、初十还有十四这三天是秀才们进贡院的日子。
院试就相对要简单些,只需要考两场,拢共是三天,同样是初八进场。
盛言楚来郡城后去崔家找过程以贵,院试上的注意点自有崔老爷子在一旁提点,作为表弟,他则献上了自己研制的驱虫粉。
考棚狭窄脏污,眼下又是一年中最热的几天,这几日城中的飞虫到处都有,又逢科考年,医馆里的药粉价钱翻了一倍后紧跟着又翻,崔家花了重金才买到一点药粉,但盛言楚看过了,医馆为了挣钱,故意在药粉里边掺了很多伤身子的药。
这也是为什么每回科考结束之后书生们脸色都不正常,多半是因为这几天在考棚中吸了太多有毒气体的缘故。
盛言楚自制的药粉刚打开后气味是有些浓,但放在考棚里只会熏虫不就扰乱考生的心智,闻久了还有提神醒脑的作用。
盛言楚颠了颠腰间挂着的药囊荷包,程以贵和夏修贤等人有了他研发的无毒驱虫粉,光这一点上就比旁的书生要优胜一大步,他能为朋友做的只有这些,剩下的全靠他们自己把握了。
许是盛言楚的目光太过炙热,排在队伍中的程以贵忽而朝着高塔挥手,顾及此时在贡院门口,程以贵便忍住了嘶吼的念想。
盛言楚笑着招手示意,塔上站了很多老百姓,贡院门口的书生不敢大肆喧哗,但他们这些人可以,故而盛言楚双手拢在嘴边,高吼:“表哥,加油——”
一声叫唤,惹得贡院门口一群书生都羡慕的望过去,在场的人都不明白盛言楚喊的是什么意思,但明眼人都能听出来这是鼓励之类的话语,高塔上的老百姓见盛言楚开了腔后,纷纷有模有样的学着喊。
一时间,贡院附近的呐喊鼓励声响彻云霄。
听着四周一声又一声熟悉的话语,盛言楚觉得自己就像飘在云朵之端,心旷神怡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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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不是开考只是进场的日子,所以站在贡院门口的卫敬等官员并没有对此黑脸。
卫敬换了一身官服威严的立在贡院大门口,听到呐喊声后,卫敬下意识的眺望远处的高塔,扫了两眼,最终定格在栏杆处挥舞着手心潮澎湃的盛言楚身上。
此时群情鼎沸,贡院门口的书生们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背着手站在卫敬身侧的一位华服贵公子顺着卫敬的目光看向高塔,见一小小少年意气风发的站在高塔上和旁边的书生说说笑笑,贵公子侧开身子看向卫敬。
“那孩子莫非就是大人的义子?”
五皇子长相俏母,周身的矜贵气质却无时无刻不彰显他是皇帝儿子的事实,五皇子幼时在宫中受了宫妃的迫害,因而身子护不住暖气,在八月这种闷热的季节中,五皇子肩上竟还披了衣裳。
卫敬收回目光,微躬着腰道:“是他,过了中秋就十一岁了,是个秀才。”
五皇子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一双深邃的眼睛却笑对着高塔上的盛言楚,满意的道:“卫大人好福气,此番来临朔郡父皇还提了这位小秀才,等科举事宜完毕,你带他过来见见我,我好回京跟父皇交代。”
五皇子的话一落,刚悄悄凑上来的翰林官笑了笑,又退了回去。
卫敬沉声应是,回了五皇子后,卫敬过来问翰林官可有意愿去卫府吃顿便饭,翰林官直摇头:“不了不了,五殿下既是得了皇上的旨意过问盛家小秀才如今的状况,是私事,我一介臣子怎好过去打搅。”
跟随五皇子来临朔的翰林官是四皇子的人,翰林官来静绥除了主持科考,另外就是帮四皇子试探盛言楚的为人和才学。
在此之前,翰林官一直以为九岁高中秀才的盛言楚是个可造之材,可今日见了高塔上的小屁孩后,翰林官顿时没了拉拢的心思。
既然已经有了说辞回四皇子,翰林官觉得他没必要再跟五皇子和卫敬周旋。
在翰林官眼中,卫敬这种不知世故的臣子绝对不可能跟不善言语登基无望的五皇子搅合到一块。
没了翰林官这只隔墙的耳朵,五皇子看盛言楚的目光变得肆无忌惮起来,盛言楚和程以贵打了招呼后,试图在四个大门外找夏修贤和马明良的身影,找着找着,视线不期而遇的和正门外的五皇子对上。
两人目光隔空对峙,忽而一阵风吹来,五皇子衣摆上蟒纹随风荡起,下一息五皇子握着佛珠的手拎了拎腰间的玉葫芦莲花禁步压住衣摆,夏风驰骋而过时,只闻环玉叮当脆响,不见衣玦翻飞。
盛言楚心里翻江倒海的涌动,待五皇子进了贡院后,盛言楚才从震惊中回过神。
“刚才进去的那人是谁?”
书生们议论纷纷。
“卫大人对其毕恭毕敬,瞧着应该不是朝臣。”
“小小年纪一身贵气十足,莫非是宫里的皇子?”
“皇子来临朔郡干什么?”
有关三位皇子前往地方磨炼的事,老皇帝并没有对外提及,书生们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不可能是皇子,八月科举忙得很,皇子来临朔郡干嘛?无人接待他啊……”
“那他是谁?难不成是朝臣?可这岁数未免小了些……”
书生们各种说法都有,然盛言楚内心却极为笃定。
——刚才进去的那人就是皇子。
在嘉和朝除了皇子能穿蟒袍外,别无他人。
如果他没猜错,那人有可能是他义父口中的五皇子,也就是送他科举书单的梅自珍。
换言之,还是他即将要跟随的主。
第72章 【二更】 密室抄书,茶馆……
初九, 院试和乡试如期而至。
住在客栈里的书生们进了贡院后,盛言楚走在街上感觉临朔郡城都空荡了许多。
府学的书生下场的下场,不下场的则散学回家休息, 科考开考的这两日, 盛言楚几乎都没怎么出过卫敬的书房密室,贡院里书生绞尽脑汁的考试, 盛言楚也没闲着, 除了如饥似渴的看书外,他还买来不少素纸,边看边抄。
卫敬虽然说过这些书他能顺回家,但好多书籍都是孤本,收集不易, 他还是抄写一本带走算了。
这几年他的毛笔字练得越发的好, 只不过抄书这种事还是圆珠笔写起来更为顺滑、快速且节省纸张。
进小公寓翻找半天后,他终于在书房拐角的抽屉里找到一只中性笔。
这支笔应该是当初中介带他过来签约时落下的, 是一只蓝笔, 墨水并不多,但没关系,有小公寓的复制功能在, 倒不用担心笔会用完。
握着中性笔时, 盛言楚微微有些不适应,写出的字歪扭不齐, 不过他有书写的底子,抄了两页纸后,他握笔时的顺畅感逐渐产生,越写越快,字也越写越好看。
院试要考三天, 这三天里,除了吃喝拉撒,盛言楚都是在密室里度过的。
密室除了卫敬和盛言楚,连杜氏都不可以触碰,因此这三天他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在书海的草原上放肆的奔跑,一口气抄了七八本书,抄得手腕发疼他才停笔。
这间密室杜氏等人进不来,所以盛言楚看书时会从小公寓里拿一些零食出来,有他娘做的烟熏小鱼干、辣炒文思蚕豆以及炒制好放在冰箱里的牛肉卷和羊肉卷。
边看书边吃东西最惬意不过了,但这样闲适的日子必须在今天结束,因为今天傍晚院试要结束,院试一结束,代表着乡试第一场结束,也就意味着监考乡试的卫敬要从贡院回府。
算好卫敬回家的时辰,盛言楚就跟上辈子偷偷背着父母在家看电视的小孩一样,等卫敬一行人从贡院出来后,他立马将小鱼干等零嘴收进小公寓,又将这几天用完的笔芯一根一根不落的放回去,至于抄写的书籍,更是不能让卫敬看到。
等卫敬疲倦的回到书院时,只能闻到空气中飘荡的辛辣味。
盛言楚下意识的去擦嘴,小动作惹得卫敬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