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就一个月。”陆徜立刻答应。
他答应得这么干脆,好似专等着她讨价还价般,明舒觉得自己又被他算计了,刚想像从前那样发作,忽然想起自己不是他妹妹了,再撒娇卖巧并不合适,于是生硬地撇开头,心念转过,又看向陆徜。
“除了兄妹关系、我的身世外,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没了。”陆徜一时竟未领会其意。
“我记得会试张榜那日,你曾当众明言,你与江宁小娘子定过亲,你还同我们说,你对她非卿不娶,这桩事是你编的还是确有其人?”
明舒盯紧陆徜,满眼都写着“别和我耍花样,我虽然失忆,但忘记的是从前,现在记性可好得很。”
陆徜突然有种窒息的错觉。
当初,他为什么要图清净说了那番话?
这简直是……搬起明舒砸自己脚。
“但那天,你又与宋清沼说……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提及此言,明舒转开脸去,看向路尽头,“你是不是又说瞎话了?再不然就是三心二意!”
她觉得自己应该希望得到的答案是他这番话只是随口说说,情意是他说来唬人的,这样他们就还能保持兄妹间的情谊,不过似乎又有个很小很小的声音,在她心底叫嚣着,敢瞎说就再也不认陆徜这个人了!
“明舒,你希望我说的是真话还是瞎话?”陆徜反问她。
果然,她听到了他最后那番话。
他原想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去考虑两人之间的事,然而她听到了,并且问出口了。
“别把问题抛回给我!你又不是我亲兄长,在外面瞎说话赶跑我的姻缘,那可不成。国公府多好……宋清沼多好……你别靠过来……”
明舒的话说到后面,每多说一句,陆徜就靠近她一步,她话没说完,陆徜已经走到她面前。
“江宁府的小娘子,确有其人。”他轻声叹道,“我和宋清沼说的,也不是瞎话。另外,我没有三心二意。”
“那你还不算三心……二意……”明舒说着说着,突然卡壳,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念,人怔怔被他圈在了墙下亦不自知,只喃喃道,“我……就是你说的那位,简家娘子?”
难怪,他那般笃定,江宁小娘子迄今未嫁。
“聪明。”陆徜微微笑起,话都说到这份上他亦无好藏,“你就是我的,简大小姐。”
“……”明舒脑中“轰”地一声空白。
陆徜定定看着她,再无多余言语。
戳破了兄妹的皮也好,只是有些对不住宋清沼。
他们之间的君子约定,注定还是由他占尽先机。
————
明舒几乎是用逃的回到家中。
她愈发无法直面陆徜了,恨不得搬去满堂辉住才好。
那夜,旧梦再起。
依然是璀璨灯火,天星满布,青衫少年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转身向她伸出手,四周的人虚无成流动的光,只有他的身影,最为清晰。
她像以往那样,费尽力量挤过身边虚无的人潮,极力向他靠近,伸手去够他递来的手,四周的人潮逆向传来重重压力,她如同先前每场梦梦到的那般,在指尖将触时眼见被挤开,与他分别……然而今日,这意料中的结局却起了变化。
他倏尔倾身,伸长的手猛地向前,紧紧攥住她的手。
她只觉身体一轻,被他从人潮中拉出,飞入少年怀抱。
璀璨星火下,陆徜的笑脸,再清晰不过。
这一回,她看清楚了。
她的青衫少年,是陆徜。
梦境戛然而止,她依旧是被吓醒的。
阿兄的慈爱犹在,余威未散,她……无法相像阿兄变成……夫君的情景。
太可怕了。
————
谈话并没让两人回到从前,相反,明舒更无法面对陆徜了,只能继续躲着。
所幸这回陆徜并没逼她,他仿佛看懂她的躲避只是在努力适应新的关系,调整心态,留足了空间给她,这倒让明舒心里舒坦了不少。
“这事你放着现成的人不去问,舍近求远跑来问我?”应寻站在官衙门口,看着警惕盯着官衙门口的明舒道,又问她,“还有,你一个姑娘家,整天老管别人的闲事做甚?”
他指的当然是陆徜。明舒跑来向他打听一桩十七年前的拐卖案,可那时他人都不知道在哪里,又怎么知道那起案子的具体情况。虽然开封府办过的案子都有卷宗留存,但那是十七年前的案子啊,去文书库房翻都要吃一鼻子灰,更遑论他只是个小捕快,就算有查阅权限,那也得像上头层层申请待批,哪比得上她兄长?
陆少尹是可以直接调阅本衙所有卷宗的,只要他开口,卷宗马上就有人奉上。
“应捕快,我兄长公务繁忙哪顾得上我,我只能再拜托你了。人家一个孤苦伶仃的少女,就想知道亲生父母是谁。”明舒道,又恭维他,“像您这么有正义感的捕快,必定不忍见她如无根浮萍般漂泊于世。况且查阅十七年前已经了结的旧案,这也不违反您的操守,你好歹通容通容,帮我这个忙?”
应寻握着腰间佩刀,冷眼看她:“少拍马屁,你……”
他话没说完,就见明舒倏地躲到他背后。他再一看,只见陆徜神情凝重地从衙门出来,翻上来安牵来的马,匆匆离去,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待陆徜身影消失,明舒才又钻出来。应寻冷笑:“我说你为什么来找我,是和你兄长吵架了?这么躲着他?”
明舒可怜巴巴看他——比吵架更严重。
严重到她不想面对陆徜。
“你直说你帮不帮忙吧!”明舒问道。
“我调阅旧案需要向上峰请示,批审要时间,大约三五日,你能等便等吧。”
“我等得了。”明舒点头。横竖这也不是什么火急火燎的事,慢点无碍。
“那你就等着吧。”应寻说完就转身进了开封府衙。
他上峰?他上峰不就是他兄长陆徜!她根本绕不过去。
明舒可不知道他们间上下峰的关系,办妥了一桩事,她心情略好,又情不自禁想起陆徜刚才凝重的神色来。
那脸色……他应该是遇到了棘手事,只是不知道是何事了。
明舒有些担心。
————
陆徜在赶去见三皇子的路上。
他的确遇到了棘手事。
派往江宁人马本已将简家姨娘周氏悄悄押往汴京,岂料在路上遇到伏击,周氏被人劫走。
而糟糕的是,劫走周氏的那一方,来历不明。
第89章 追杀伤重
这一夜, 陆徜未归。
不止未归,他见过赵景然之后,又趁夜策马出城, 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城外与押送周氏赴京的人马会和。
人,是在近京城的地方被劫走的。
局面远他想的要复杂。
————
陆徜一夜没回, 这是自他从松灵书院搬回家中住后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虽然他打发来安回来知会曾氏和明舒, 但明舒还记挂着白天看到他从府衙出来时神情凝重的模样,他又彻夜未归,由不得她不担心。
曾氏不明就里, 只觉得衙门公务繁重,偶尔通宵达旦处理也是正常,并没太往心里去。明舒还未适应和陆徜间的关系,但与曾氏倒仍旧亲密无间,两人都非常默契地对曾氏隐瞒了她已经知道自己并非陆家女的消息。
到了翌日清晨, 陆徜仍未回来。明舒总觉得心神不宁,尤其知道陆徜出城身边一个人没带后, 她更觉不安,便遣来安跑了趟开封府衙, 打听陆徜回没回来,自己就在家里陪着曾氏,也没往铺子里去。
到了正午, 来安才气喘吁吁从衙门打听回来,陆徜依旧未归。
这都什么时辰了, 人还没回来?
“你很担心你哥哥?”曾氏倒了杯茶, 坐在堂上瞅着她。
明舒回避了“哥哥”一词, 只道:“阿娘难道不担心?”
“我瞧你们最近闹得生分, 以为你不想认这个哥哥了。”兄妹两虽然都没说, 但曾氏依旧能看出几分端倪。
“有阿娘在,不看佛面看僧面,再怎么着,不还是一家人。”明舒回道。
“是啊,一家人。”曾氏叹了声,不多说,低头抿起茶来。
母女两在家里用过饭,明舒扶曾氏回屋午歇,打算待曾氏睡着后自己去趟衙门,不想曾氏才刚躺下,外头就有人求见。
那人母女两熟悉,是魏卓安排在胜民坊李老太身边的贴身侍女。
曾氏又披衣起身,与明舒一同见了这个侍女。
“曾夫人,陆娘子,老太太她……不行了……大夫说已经油尽灯枯,但她不肯合眼,撑得很是痛苦。魏大人已经赶到,是他让奴婢来请夫人的,说老太太有心愿未了,求夫人去一趟。”侍女红着眼睛道。
曾氏没有犹豫,立刻起身更衣梳发,又朝明舒道:“你陪我同去吧。”
明舒点点头,自去准备。没多久,二人就跟着侍女出门,坐上驶往胜民坊的马车。
————
赶到胜民坊时,已临近傍晚,明舒扶着曾氏下马车,匆匆迈进李老太敞开的家门,轻车熟路地上了阁楼,走到李老太屋外。
房间窗户半闭,光线暗沉,空气里弥漫的是夹杂着药味的陈闷气息,闻起来并不舒服,魏卓早就来了,正坐在李老太床头握着老太太的手,用另一手给老太太顺气,大夫站在他身侧,正往针袋里收针。
李老太太平躺在床,面色发灰,喉咙内发出“嗬嗬”痰音,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用久病后眍的眼瞪着魏卓,浑浊的眼球内,是人生在世最后执念。
“魏叔。”明舒轻声唤了句,扶着曾氏入内。
大夫退到一旁,魏卓亦很快起身相迎,压低了声音道:“实在抱歉,麻烦你跑这一趟,老太太她……”
“我明白。”曾氏柔声阻止了魏卓的解释,上前坐到魏卓先前坐的凳子上,握住老太太的手,又朝老太太道,“老太太,我来了。”
李老太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她的时候似乎一亮,而后又艰难地转动着在屋里寻找着谁,魏卓见状忙跟着上前,明舒见状立刻将旁边的绣凳搬到魏卓身后,好让他能与曾氏并排坐着。
“谢谢。”魏卓回头向她道声谢,又转向李老太,伸手轻轻覆在曾氏握着李老太的那只手上。
曾氏听他在自己耳畔说了句:“得罪了。”下一刻,手被他抓住。
“阿娘,我们好好的回来了,你放心。”魏卓握着曾氏的手朝李老太太温声开口。
这一声落下,明舒便见李老太太灰败的脸上绽出几分神采,她依旧说不出话,口中“嗬嗬”声转急,只转动着眼珠看魏卓与曾氏。
曾氏脸红了红,却仍是开口道:“阿娘,我会与他好好的,你放心。”
李老太太这才慢慢阖上了眼,眼角有泪水缓缓流下。她这辈子早就别无所求,只希望战死沙场的儿子能回来,和媳妇一家和和美美,就像刚成亲时那样。
“嗬嗬”的痰音渐渐消失,屋里归于平静,谁也没在此时出声打破这一刻沉默,直到良久之后,大夫才开口:“殿帅,夫人,老太太已经走了。”
魏卓和曾氏这才回过神来。触景生情,曾氏已然红了眼眶,泪水滚落面颊犹不自知。魏卓松开手,情不自禁向她眼底拭去:“莫难过,阿娘了却心愿,去得很安祥。”
曾氏起先怔怔的,待他粗砺指腹摩挲过她的脸颊,才被那一丝异样触感惊醒。
“对不起。”魏卓也突然察觉自己的唐突举动,雷殛般缩手。
曾氏也别开脸,以袖子拭泪,魏卓瞧见了,又笨拙地摸出素帕递予她。
“不用了,我没事。”曾氏推开他的手,轻按两下面颊,站起身来。
明舒忙过来扶住曾氏,与她退到门外,魏卓也跟出门来,向她道谢:“今日真的多谢你,能了却老太太一番心愿,让她走得了无牵挂。请受魏某一拜。”
说话间魏卓便拱手长揖,曾氏吓了一跳,急忙伸手阻止他。
开什么玩笑,让堂堂禁军统领给她行这大礼,她可受不起。
不过力量到底过于悬殊,魏卓这一揖,还是结结实实地行了下去。
“明舒,你怎么也不帮忙拦着点。”曾氏受了这一礼,有些不安,又恼明舒作壁上观,于是冲她道。
明舒可看得开:“你都和魏叔都扮上夫妻了,受他这一礼也没什么。魏叔又不是那种在意世俗眼光,拘于礼法的人,你就别这么放在心上了。”
“你……”曾氏被明舒一通抢白,竟是无言以回。
魏卓见母女两人似乎有因自己而起争执的苗头,忙道:“我送你们下楼。老太太已经辞世,她的后事交给我,你们先回吧。”
曾氏便与明舒一边下楼一边道:“唉,相识一场,老太太命苦。灵棚搭好后,我再来给老太太上炷香。”
“你有心了。”魏卓道。
他将两人送到门外,自己也回首看了眼这幢陈旧小楼,叹道:“其实朝廷给过老太太抚恤,其中就有一幢新宅,她早就能搬离这里,但她一直不肯离开,执意留在这里等她儿子,是我没有替朋友照顾好老人……”
“殿帅节哀,您已经尽到自己的责任了。”曾氏劝慰道。
魏卓点点头,只道:“好了,不耽搁你们,先回吧。”
曾氏这才与他告辞,带着明舒往巷外走去。
夕阳半落,魏卓站在门口目送她们离去,瞧二人身影渐远,方待回头,却突然瞥见对面暗巷中有两个黑衣男人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