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点心的话不过顺口一说罢了,小孩倒拒绝得认真,此举令德妃忍俊不禁。
想伸手摸摸小孩脑袋,发现一直不曾摘下的小帽子,德妃不由道:“这大热的天儿,戴什么帽子呢?”
说罢,就伸手去给她摘下,冷不丁的,光溜溜的小脑袋出现在了眼前。
静楠仰眸看着她,德妃呆住。
蕙昭仪同样惊讶,继而轻轻咳了咳,“这倒是……别出心裁了。”
德妃久经风浪,什么场面都见过,短暂的呆怔后,也反应了过来,“是啊。”
消息中倒是没说,小孩居然是刚从寺庙还俗的。
但这于她来说,也没什么差别。
她笑了数次,眉目间些许沉郁淡去,蕙昭仪道:“如何?姐姐,我便道是位小娇客吧。”
知道对方看出自己情绪不好,德妃领受了蕙昭仪心意,颔首道:“你有心了。”
德妃其实清楚蕙昭仪待这荀家小姑娘格外好的真正原因。
蕙昭仪的妹妹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前段时日正托人打听荀宴的情况,似有意结好。
荀家虽不富贵,但家风极好,荀宴本人亦是英杰,蕙昭仪那边会看上并不奇怪。
不过,这些与德妃干系不大,如此说了一句,他便看着静楠,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见状,蕙昭仪悄然遣退宫人,只留二人和捧着寒瓜汁小口喝着的静楠,轻声道:“姐姐若有烦心事,不妨和我说说。”
说着一顿,咬了咬唇,“若是同陛下有关,我也可……”
她的唇被德妃伸指抵住,蕙昭仪抬首,撞入一双温柔的眼,“傻孩子,这种承诺也能乱说的。”
德妃幽幽叹了口气,“我烦心的,是大公主那边。”
在德妃低低的话语声中,整件事被缓缓道出。
大公主非德妃亲生,因其母妃早逝,便在年幼时被放在德妃膝下养育。
德妃行事周到,待她亲和如慈母,阖宫上下,无人可指摘。
三年前,大公主出宫建府,同年与建平侯嫡次子成婚,真正离开了德妃怀抱。
夫妇二人本恩爱有加,这一年来却不知为何,忽然闹了不快。驸马时常不回公主府,大公主亦不闻不问,旁人问起,便是一副冷若冰霜不欲多谈的模样。
德妃有心劝和,却得知大公主在数月前救下一男子,养在公主府中,如今同吃同住,姿态亲密,甚是胆大。
驸马目前还不晓得此事,若是知道了,不知会闹出什么事端。
蕙昭仪捂唇,发出极低的惊讶声,“殿下当真是……胡闹。”
时下对女子约束虽算不得严苛,但若传出养面首之事,到底不好听。
皇家、建平侯府的名声都会受影响。
“那男子是何人?”
德妃神色淡淡,“打听过,道是被阿苑救起后就失忆了,只知姓孙,南边儿口音,听着像夔州那边的。”
蕙昭仪眨眼,荀家三郎不正是刚从南边儿回来么?
涉及到大公主名声和建平侯府,蕙昭仪却不好轻易开口了。
德妃同她说,本也没想真得个什么好法儿,扯了扯嘴角,正要开口,被殿外传声打断——
“娘娘,陛下来了。”
二人目露惊讶,双双起身迎接。
***
皇帝同荀宴议事,稍不留意,便忘了时辰。
他停下喝茶时一问,方知已经到了午时一刻,顿时拍腿大叫,“坏了!圆圆定饿了。”
说罢,急匆匆领荀宴去寻人。
与他相反,荀宴倒不认为她会饿着。小孩看着呆,实则聪明得很,可不会委屈自己。
再者,那荷包中的珍藏,荀宴是心中有数的。
皇帝在前方大步走,荀宴便不急不忙地踱步。
待问过宫人,才知道静楠被带去朝欢宫了。
荀宴是外男,按理不该往后宫走动。但皇帝不这么想,儿子未光明正大认回,可在他心中早已认了多年,便丝毫升不起外臣需要避讳后妃的想法。
被荀宴阻止后,皇帝还嗤他一声古板,他作为一国之君,让他们陪着用顿午膳怎么了?
身份一事,只要他允了,有何不合规矩?
随后,不容拒绝地带着人往朝欢宫来。
二妃对荀宴的出现有些许诧异,很快恢复镇定,齐齐给皇帝请安。
“朕说呢,到处都寻不到人,原来是跑德妃这宫里来了。”皇帝笑着,直接抱起了静楠,将她高高举起,“小贪吃鬼,抛下朕和你阿宴哥哥,独自来这里吃美食。”
“没有。”乍然升到空中,小孩脚不安地蹬了蹬,却还认真向皇帝解释,“没有吃。”
糕点确实是没吃的,皇帝眼风扫过,“没吃,那喝了没呀?”
……
小孩和他对视一眼,然后低下了脑袋,状似认错的模样让皇帝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德妃暗暗惊讶,在宫中多年,陛下这情态甚是少见。
一国之君尊贵自持,何曾如此情绪外露过。
她柔声问:“午膳刚备好,陛下要在此用膳吗?”
皇帝本就做了这个打算,当即颔首,不忘示意荀宴一同跟上。
他迈开了脚步,小孩却还在他怀中,久不被放下,已经不自觉挣扎起来,大大的眼睛望向了荀宴。
皇帝一顿,故作凶态,“怎么,不想要朕?那要谁啊?”
“哥哥。”小孩回答得毫不犹豫。
“……”皇帝语噎,方才确实忘了这孩子的耿直。
蕙昭仪轻轻一笑,打圆场,“小孩子么,自是更习惯熟悉的人。陛下威严赫赫,想来她有些怕呢。”
“她会怕才是奇了。”虽如此说道,皇帝还是把小孩交给了荀宴,由他牵着上膳桌。
宫廷御食,自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满桌望去,道道佳肴皆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皇帝用膳的喜好同荀家相似,所谓“食不言”的规矩甚少遵守,膳桌若无声无息,他便味同嚼蜡。
荀宴话少,他自然清楚,也不强迫儿子,便专心逗小孩,偶尔同二妃说两句。
静楠却是最爱吃的,一再被打搅,饶是小孩的好脾性也很委屈,想了想,伸手夹起一个大大的肉丸子递给皇帝。
“给朕的?”皇帝惊喜道。
点点头,静楠憋出一字,“吵。”
意思大概是,认真吃饭,不许吵。
话出,周遭寂静了阵,众人颇有些震惊地瞧了过来。
本以为陛下会觉得小孩不懂事,却没想怔愣一瞬,他笑意竟丝毫未减,略一颔首,“朕不吵圆圆了,认真吃。”
**
朝欢宫的这顿午膳,宾主尽欢。
“娇妻爱子”在侧,皇帝心情久违地明朗,回了御书房后不忘赐下了一批赏赐。
蕙昭仪难得歆羡道:“看来陛下当真喜欢孩子。”
方才在膳桌上,她亲眼见证了陛下是如何宠爱荀家的小姑娘,瞧那模样,只怕要骑到头上去也是同意的。
蕙昭仪虽说年轻,但也不由动了诞育皇嗣的心。
“大概是。”德妃听罢,随口应了一句,眸中含着深思。
以午休为由同蕙昭仪分开,德妃久坐在凳上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抚弄袖口。
奶嬷嬷看在眼中,上前一步,轻声道:“娘娘可是看出什么了?”
“谭姨也是?”德妃抬首,秀眉微微蹙着,“但按理来说是不应当的。”
原来,德妃同奶嬷嬷同时注意到了小姑娘挂在脖间的玉佩,不过一晃而过,其上独特的花纹却叫二人同时吃了一惊。
那花纹很是特别,需命匠工先刻出绣球纹路,再染上紫色汁液,顶端镶金,由红线串成。
这种玉佩,宫内的皇子公主们皆有一块,乃陛下数年前心血来潮时命人所制。
陛下曾道:此玉佩为皇嗣象征,若有一日遇险,可持它向当地官府求助。
但若是旁人拿了它去官府,稍有不慎,却会招致杀身之祸。
如此特殊的玉佩,德妃竟在那个被荀宴救下的小姑娘身上瞧见了。
这样惊人的发现,令她自然而然想到了,这莫非是小公主?
她自是不知,这玉佩的来由,不过是一位老父亲想赠与儿子被拒绝,只能转而给了喜爱的小姑娘。
皇帝玉佩没给成,备觉委屈,又想:反正圆圆也是要养在荀家的,儿子疼爱她如亲妹,给她也无甚区别。
在德妃这儿,不免就对静楠身世生疑。
但她不明白的一点是,“如果真是陛下血脉,为何不认回宫,反而要放在荀家?多一个小公主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
奶嬷嬷一顿苦思,亦不得其解,只能道:“兴许有不好为人所知的缘由吧。”
只能如此解释了。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将此事略过。
再度沉默一阵,德妃注视着檀木架上的袅袅云烟,忽而笑了,“说起来,那双大眼睛同陛下倒真有几分相像。”
“谁说不是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误会大了0-0
第23章 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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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酉时,黄昏时分,荀宴才带着圆圆离开皇宫。
抬首望去,碧色天空层层晕染,西南角一片火色,红霞漫天。
看得出,明日亦是个好天气。
三日休沐,荀宴想起回京后收到的沓沓请帖,思索着,明日也许该带林琅和圆圆去游湖。
难得明心湖绽了满池荷花,若不看一眼到底可惜,荀巧和钟氏亦对他提了几次,嘱咐他劳逸结合。
至于那毛九田,荀宴敛眸,脑海中浮现了皇帝对他说的话:不要急着做决定,去做些其他事,过几日,再想一想。
皇帝的心意他懂,欲把毛九田这好使的工具给他用。
荀宴承认毛九田确有几分本事,但其为人……他眼中闪过一抹恶色。
刚到府中,便有婢子来请,“公子,夫人让您去她院里。”
“好。”松开静楠,荀宴道,“让盼儿来带她。”
钟氏轻易不打搅荀宴,找他必有正事。
小院清静,钟氏正坐院内,面前摆了一套茶具,并无奴仆。
荀宴落座后,看钟氏用茶水浇过白瓷小杯,汤色清净,茶香高而持久,于黄昏下泛起浅浅白雾。
香气沁入鼻间,他慢慢嗅了出来,“是太平猴魁。”
钟氏含笑道:“阿宴还是这般敏锐。”
茶、琴、画等道荀宴其实都只是有所涉猎,但他天赋如此,稍学了些便有成果,只不够精通罢了。
他笑了笑,“在母亲面前,可不敢卖弄。”
“阿宴谦虚了。”钟氏抬眸,认真打量这个儿子。
长身玉立,即便坐在面前,亦同修竹般赏心悦目。眸似寒星,深邃而有神。
若是只论外貌,在这上京的年轻郎君中也当属翘楚。何况无论是他的才华,或是圣宠,都足够引人注目。
不知多少家盯着这位无论家世、品貌皆出众的郎君。
钟氏不欲迂回,柔声道:“阿宴出色,我自也是高兴的。你年岁日长,离京的数月中,已有不少人同我隐约提了结亲的意向,不知你自己是如何想的呢?”
顿了顿,又道:“圣上那边,可曾提过什么吗?”
荀宴一怔,没想过会是这事,实则是从未冒出过这个念头。
皇帝忙于前朝和储君纷争,同样没意识到小儿子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荀宴先问道:“母亲都是如何回的?”
“自是婉拒了,道你年岁还小并不着急。”
但这样的理由又能拖多久?上京的世家高门,其子嗣婚事许多在儿时便定了下来。
两家结姻,结的并非只是两个儿女,其中利益关系,皆牵扯甚深。
便是荀家,若要嫁女娶媳,这些都需要考虑在内。
稍有不慎陷入纷争,便不只是仕途不顺的问题。
“我无意议亲。”片刻沉吟后,荀宴道,“当初我入府时,用的是批命一由,这次便对外道大师说我命中克妻,不宜成家。”
虽说今上不信佛,寺庙不兴,但命格一说相信的大有人在,暗地里亦有不少人偷偷请僧人算命。
闻言,钟氏嘴唇微微张开,显然是十分震惊的模样,“这……是圣上的意思吗?”
“……差不多。”
看他这反应,钟氏就知道这完全是荀宴自己的主意。
注视着荀宴微微低垂的眉眼,钟氏不由想,这孩子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是因亲生母亲之故,所以对成婚一事没有信心吗?还是曾经遭遇过什么,让他厌恶此事?
脑海中思绪流转,钟氏想到了许多可能,却都不好出口相问。
最终,她道:“此事系关终生,阿宴不要如此随意,还是先问问圣上的意见。”
荀宴再要开口,被她抬手止住,“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不可能如此对外回复的。”
她目光中含着隐隐的不赞同,似在暗示荀宴的不懂事,又似在道,果然还是个孩子。
这件事就此暂罢。
回院途中,荀宴的脑海中,不禁浮现了曾经与生母云氏的回忆。
云氏出身不高,但家中称得上富庶,衣食无忧,容貌娇丽,觅得一个好郎君丝毫不难。
但她的命运,在与皇帝相遇那刻发生了转变。
无媒无聘,是为苟合。珠胎暗结,又罪加一等。
皇帝失踪后,云氏掩饰不住身孕,又不肯拿掉,受尽了家人冷眼,最终在荀宴三岁那年被直接赶出家门。
除却外祖母会偶尔接济他们,其他人皆不管不顾,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云氏,便靠着给人浆洗衣物和绣花来维持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