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琅唇抿住,将站出半步的脚缩了回去。
这个场面,他如果执意站出去说是自己动的手,似乎也毫无意义。
只能先看形势。
此人冷笑,“谁不知你和荀宴的关系,你的话也能信么?”
“落水了?”岂料,皇帝根本不在意两人的话,重点完全抓偏,“你说谁落水了?”
陈家人,包括陈灵都是一怔,“是……一个小姑娘。”
视线逡巡一圈,皇帝这才注意到小小的静楠,正站在荀宴和林琅之间,一句话也不说。
小孩精神不大好,眼眶因之前落水之故,现在还有微红,衬着细白的脸蛋,看来可怜极了。
“朕的小乖乖,怎么如此可怜!”皇帝一拍大腿,对静楠招手,“吓坏了吧?来,快来伯伯这里。”
陈家人默了阵,一脸懵。
怎么……这小姑娘还和圣上有什么关系吗?
随即心跳如擂鼓,他们可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出。
静楠和皇帝毕竟没有很熟,在身边有荀宴的前提下,并不大愿意过去。
林琅捏了捏小孩的手,顺势轻轻一推,让她走了过去。
皇帝不按常理,把大事摆在一旁,竟似更关心小孩落水。
他把静楠抱到了膝上,嘘寒问暖,亲近的姿态让陈灵眼皮一跳。
这是哪儿来的程咬金?
“还难受吗?请个太医给看看吧。”
静楠摇摇头,软声细气地回,“不难受了。”
皇帝便拿了帕子,给她擦擦头顶,看架势便是对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
小孩很有礼貌道:“谢谢伯伯。”
皇帝含笑,柔声问她,“怎么就落水了啊?给伯伯说一说。”
他状似无意道:“不会是有人欺负我们圆圆吧?”
小孩想了想,在他鼓励的眼神下,指着鼻青脸肿的那人道:“坏人撞哥哥。”
孩童清稚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响起,那人当即大惊,“这话可不能乱说!那……”
后半句话,硬是在皇帝不怒自威的眼神下憋了回去。
原来在前往皇宫的路途上,林琅和钟九因气愤就此事议论几句,道定是他们冲着荀宴来,故意撞的。
没想到小孩竟把这话给记住了。
皇帝笑意加深,“继续说,朕相信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静楠继续道:“坏人笑话哥哥,打哥哥。”
陈家人:……
荀宴目光都飘移了下,许是没想到小孩还有这本事,避重就轻地告状,轻松将锅甩给对方。
用最无辜的神情告状,便是他,也差点要信了。
“哦?”皇帝故意加重语气,看向下首,“当真如此吗?”
陈灵道:“孩童虽不会说谎,但总会下意识向着身边人。何况,这位小姑娘不过四五岁大,怎能全凭她的话当证据,陛下,这未免有失偏颇啊。”
他身旁之人深以为然。
皇帝当然知道,可他如此做,就是想偏袒荀宴。
正欲再扯皮一番,荀宴忽然主动稽首,道:“陛下,的确是宴之过。只因几位的无心之失,就未能控制脾性,贸然出手,确实有违律法。宴虽有幸得陛下看中,办了几件差事,但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宴一介白身。陛下仁爱之心,宴感激不尽,可绝不敢让陛下圣明因此受损,还请陛下查清来由,对双方依法惩处,宴绝无怨言!”
“怎么……”皇帝刚开口道了两字,忽然怔住,想起了什么。
荀宴话里话外,分明藏了另一层深意。
荀宴携证据归京后,碍于世家和两个皇子的颜面,他对大皇子、二皇子的惩处迟迟未定,只敲打了他们的身边人,且未伤筋动骨。
皇帝并非不罚,而是尚未找到最适合顶雷的人。
两位皇子毕竟是储君人选,若那两件事爆发出去,名声将会大受影响。
且,受损的并非只有他们,皇家颜面亦将何存?
自古皇帝都爱面子,这位也不例外。
他私下不喜欢、甚至嫌弃两个儿子可以,但若让旁人来指指点点,绝对不可。
皇帝心知,荀宴定察觉了他的想法,不赞成,才想用今日之事提醒。
说不定,打人就是他有意为之。
他故意受罚。
思及这些,皇帝脸色微微一变,又疑心是否是自己想多了。
他久居高位,虽受了世家掣肘,但大部分时候还没人敢明面上忤逆他,习惯了说一不二。
这会儿,却疑似被荀宴提醒: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要按律令行事。
“荀宴,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荀宴并不领他这暗示的情,道,“陛下放心,宴很清醒。”
皇帝当下明白了,刚才那些并非是他多想。
身为天子,皇帝如何容忍得了他人对自己指手画脚。
即使这人是他心中最喜爱的儿子,也不行。
皇帝定定看着荀宴,目光冷冷,但荀宴恍若不觉,依旧保持稽首的姿势。
御书房中人无一不看出了此时氛围的微妙。
陈灵暗暗看了几眼,若有所思,打断了沉默,“陛下,荀三郎既主动认错,便说明他们此前所言不错。”
是啊,主动认错来罚自己,同时打亲爹的脸。
胸中存了怒气,皇帝未回陈灵,放在静楠肩上的掌,不自觉加大了力度。
静楠立刻感觉到了,抬首望了他一眼。
小孩也会有害怕的情绪,但她不像在场之人,对皇帝的畏惧来自于皇权的至高无上。
她的害怕,只是因为皇帝比她要高大太多,力量十足,且正不满地看着荀宴。
那种目光,小孩不知道具体的内容,但什么样的情绪是能够分辨的。
静楠看了会儿,忽然扶着皇帝手臂,在他膝上坐了起来——
她做了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动作。
瞩目之下,只见小孩双手捧住皇帝下颌,将其转向陈灵,认真道:“不凶哥哥。”
这动作大概是在说,要凶,就凶他们。
荀宴&林琅&钟家人:……
知道小孩呆,没想到,她能呆到这个程度。
无知即无畏,此话的确不假。
正主不知自己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双目滚圆乌黑,认真地同皇帝对视,看模样,竟还有要生气的架势。
在小孩的理解中,是别人欺负哥哥。伯伯也要凶哥哥的话,那就是坏人。
皇帝愣了好一会儿,许久没人敢这样对他了。
天子头上动土,活腻了不成。此话并非玩笑。
皇帝不会立刻对静楠发怒,绷着脸道:“哥哥做错了事,为什么不能凶他?”
“没有。”
“做错了。”
“没有。”
“错了就是错了。”
几番来回之下,皇帝幼稚地不肯认输,倒是静楠先松口,“错了一点点。”
皇帝冷哼,“一点点也是错,也要罚。”
受罚,静楠是经历过的。
在庵中,三位师姐就会趁妙光师太不在时寻她的错处,继而罚她不许吃饭。
她想了会儿,拿出小荷包。
先取出夜明珠,再取出小银锭,随后是果子、菱角、油糕……
一样一样摆好,皇帝眼角不由抽了抽。
只见小孩盯着看了片刻,露出有点难过的样子,还是把东西都献了上来,“送给伯伯,不罚哥哥。”
小小年纪,竟知道贿赂人了。皇帝简直被小孩气笑,“就这么点东西?还不够朕塞牙缝。”
“伯伯牙缝大。”小孩看着他,如此认真道。
世人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在小孩明亮的眼中,皇帝确实看到了小牛崽般的执着。
本积在心中正待喷发的怒气,忽然间消了大半。
皇帝想:除了她,大概也没人敢在他这个一国之君面前这样护着阿宴了。
…………
陈灵再也听不下去,再任陛下和这小姑娘扯下去,此事恐怕就要不了了之。
他此来可不是做菩萨的。
顾不得君前失仪,陈灵直接打断二人,“陛下,小姑娘友爱兄长之心,臣亦动容。但此事非儿戏,陛下是否该严肃待之?”
皇帝一顿,果然看向他。
事情到如此地步,皇帝知道,自己是必须要罚荀宴的。
不能轻,也不能太重。
“依卿之见,该当如何?”
陈灵道出腹稿,“钟家几人皆有官职在身,罚俸半年并不为过,再各降半职,方可有警示百官之效。至于荀公子……无俸可罚,无职可降,唯有刑罚一道了。”
不待皇帝出声,陈灵又道:“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重罚却是不必。依臣之见,不如打二十大板,再往刑狱待十日,以儆效尤。荀大夫治家甚言,素来以身作则,他若在此,想必也会赞成。”
御史大夫之子这个身份,于荀宴来说是保护,也是掣肘。
常人会因此敬畏他几分,但他的举止也会因此受到诸多注意。
陈灵提出的处罚确实说不上重,如果皇帝连这都拒绝,接下来就是荀巧遭殃。
这是陈灵的暗示。
相继被儿子、臣子暗暗“要挟”,皇帝隐怒不发,道:“非大罪,下诏狱却不必。”
陈灵立即改口,“那就改入大理寺□□十日。”
皇帝目色沉沉,宛若压了一座大山,“荀宴,你看呢?”
“宴毫无异议。”
小小的博弈,让皇帝再次感受到了被世家挟掣之痛。
陈灵如此作态,分明是看荀宴近几年风头太盛,几欲压过了世家子弟,有意为之。
而荀宴,是他这个天子明面上要抬举的人。
面上闪过戾气,皇帝道:“好,就如此办。接下来,那就再说说对陈家这几个的处罚。”
事实上,君臣二人此番争论的重点全在荀宴,其他只是陪衬罢了。
对荀宴的决定已下,剩下的人也都很快定下。
陈家几人同钟家无异,罚奉、降职双收,但因为他们还害得静楠落水,皇帝额外罚了他们一千两白银。
对于这一千两白银,陈家几人忍着没说话,直至走出御书房,才小声问陈灵,“叔父,这一千两真要给吗?那小姑娘到底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陈灵也不知道,但看二人交流的模样和陛下对她的容忍度,此女身份定不简单。
他道:“先给着,具体身份,待我去查一查。”
第27章 执着
荀宴被罚二十大板, 兼大理寺□□十日,皆是当日执行。
儿子受罚,皇帝心中很不好过。
他本就对荀宴十分愧疚, 如此更觉对不住他。即便这份处罚是荀宴亲自求来,但因其中陈灵插了一脚, 皇帝就自然而然把账算到了陈灵头上。
陈灵即代表了淑妃,淑妃又等同于二皇子, 皇帝内心的迁怒悄无声息,谁也没察觉。
为了荀宴颜面,皇帝特允他站立受刑,并提前将陈灵以外的陈家人遣退,钟家等人亦识趣告退。
如今留下的, 仅剩皇帝、陈灵、林琅和静楠。
静楠起初尚不明白即将发生什么,待看见荀宴自发站在殿前广场正中, 侍卫举起长板朝他挥去时, 忙脚步一抬, 急急朝他跑过去。
没两步,被林琅一把拉住,小脚扑腾, 无论如何也移动不了一步。
“哥哥。”小孩不解地回头看他, 林琅抿着唇, “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去?静楠很不明白,视线便转向了皇帝。
不知怎的,皇帝竟感觉自己无法承受这天真的目光, 别过了头。
静楠只能再看向最后一人——陈灵。
陈灵对小孩的不明身份有所顾忌, 可也仅此而已, 是以他不闪不避, 微微一笑,尚有心思道:“没事的,放心。”
话落,他感觉身上一寒,如芒在背,下意识看了眼。
刚巧对上皇帝收回的目光。
陈灵心头一凛的同时,也只道陛下是为自己忤逆他而不悦,毕竟荀宴是陛下看中的人。
他却不知,皇帝此刻在心中想:让朕的儿子挨打,来日不知你的儿子又能受几板子。
长板落在身体上几乎没什么声音,沉重而闷。
旁人见它被高高举起,再落下,但也能够感受到其中力量,定是极痛的。
静楠越看,挣扎得越厉害,几乎要挣脱林琅的束缚。
林琅不得不捂住她的眼,再把人抱起来,背过身去。
慢慢的,连执刑的侍卫喘气都明显粗重了许多。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二十板子一点水分都没有,结结实实。
荀宴的身体除最初摇晃几下,而后竟异常得稳,不动如山。
如果忽略他鬓角流下的汗水,和越来越直的唇角的话。
明日晃眼,皇帝感到荀宴脸颊那密密的汗水滚烫无比,竟几乎灼伤了他。
他心中全然不是滋味,忍不住想:当真是他做错了吗?
或许……他确实对大皇子、二皇子过于宽容了,才造就如今这种局面。
顾忌世家,顾忌皇家颜面,顾忌朝局……他被太多东西绊住了。
不破不立。皇帝闭目一瞬,内心长叹一声。
这个儿子是在教他。
片刻后,沉闷打板声停止。
足足受了二十大板,荀宴表面看起来毫无异样,但几人知道,他定走不了多少路了。
皇帝令人备了软轿,临别时对荀宴道:“毛九田此刻正在大理寺诏狱中,你想好该如何处置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