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上了膳桌,女官退到远处后,甜果小声道:“今日也没有搭理她吧?”
静楠摇头,看了眼女官,再看甜果,诚实道:“没有。”
可是看她神情,甜果分明感觉到她动摇了,又是好笑,又气她心太软。
那女官心气高,起初到天水郡时傲得谁都瞧不上,私下竟还敢欺负圆圆,她知道后气得半死。
即便被公子教训后,女官也一直是昂着脑袋办事,直到最近几月才慢慢醒悟了般,开始讨好圆圆。
甜果深觉圆圆需要在这女官面前树立威严,便暗地叮嘱她不能轻易理财她,即使理了,也不能有好脸色。
不过,依她对这傻乎乎的小姑娘的了解,没有好脸色大致就等同于面无表情吧。
至于威慑力什么的……应该半点没有。
舀了碗米汤递去,甜果也不再提女官,左右圆圆也不可能会有同情之类的心情,八成是不习惯每日故意无视他人。
她道:“待会儿等雨稍停,带啾啾去池塘边玩儿怎么样?”
静楠点头,今日可以休息,不用读书。
甜果笑了笑,目光眺向门外。
今日虽是春雨濛濛,但天儿算不上坏,春草发芽,嫩柳如丝,四处皆是绿油油,一派生机勃勃景象。
雨水润泽,只要不是日日如此,也是一种好灌溉。
甜果打心底敬服这位新郡守,也就是这座郡守府的主人——荀公子。
不同于以前任何一任郡守,荀公子接任后,大刀阔斧改制,翻新土地,寻找了许多新的耕地,不仅给天水郡引进了适合的作物,还请来不少商人在此开酒楼、商铺、书楼,并规定雇佣的伙计必须有五成是天水郡本地人。
当地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好吃懒做之辈,以前众人迷茫无法找到出路,如今新郡守指明方向,帮他们谋生,大部分人都愿意跟随。
短短几年内,天水郡面貌焕然一新,房屋平整、道路宽阔,田地中也种满了庄稼,与以前相比可说是天壤之别。
即便仍然贫困,可百姓有了希望,已经不再颓废,自然也不可能再指望着当山匪打劫度日。
郡守大人如今威信极高,隐隐的,几乎都要盖过那位有名的大善人洪老爷了。
看着静楠用过早饭,甜果寻来油纸伞,再抖开披风,和她一起领着摇摇摆摆的小鸭子往池塘边走去。
啾啾几个月大时,就已经非常喜欢凫水了,每日若不去池塘游一游就浑身不舒服,还会朝人发脾气。
介于它颇有神通,时而都能有出人意料的作用,这点小脾气,众人并非不能忍。
池塘水波荡漾,一圈一圈的涟漪以雨滴为中心向周围四散,宛若透明荷叶裙逶迤于水中,别有动人之处。
扑通——啾啾跃入水中,欢快地划动鸭掌,偶尔下沉潜水,闪电般窜出,又飞快窜回。
再回来时,鸭嘴中还叼了只不大的青鱼。
“啾——”啾啾凑上来,试图献鱼。
静楠摇头,“不要。”
相较于猪肉、牛肉等,鱼肉并不受她青睐,鱼刺太多,若有人帮忙挑刺,静楠才会吃上两口。
啾啾一歪脑袋,仿佛不明白小主人怎么会不喜欢鱼这么美味的东西,但最终还是自己一仰脖子,把小青鱼给吞了下去。
它玩起来很没有形象,偶尔会钻入池塘的泥地,以致浑身都脏兮兮。
静楠看了会儿,招手让小鸭子游过来,认真地给它洗翅膀。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悉心照顾爱宠,分明是温馨和睦的画面,女官看了却又是心头一哽,想教导而不敢说话,只能内心嘀咕:那位荀公子到底想怎么养小殿下啊,仗着陛下宠信,就能任堂堂一位公主玩儿得像泥猴一样么。
这哪有金枝玉叶的样儿啊。
细雨渐歇,廊下忽然传来一声呼唤,“荀姑娘。”
三人齐齐回头望去,只见一身碧色的少女笑盈盈道:“荀姑娘,主人今日未去寺中礼佛,请您往府中去呢。”
静楠的身份,只有郡守府中人知晓,天水郡其余人家一概以为她是荀宴妹妹,是以一律称她为荀姑娘或静楠姑娘。
“是洪姑娘呀……”甜果压低声音道,待看见了静楠那眼中由高兴转为失落的明显情绪,又忍俊不禁。
被少女称为主人的洪姑娘,是富商洪升的长女,亦是当初荀宴带静楠入城时碰见的女子,名洪琼枝。
她虽为女子,在洪家身份却非同一般,因天资过人,又颇有手段,洪家许多生意暗地都在由她操控,自小便养成了说一不二的处事风范。
琼枝的身边人并不唤她姑娘,而是唤“主人”。
荀宴最初上任时,因洪升同桥山寨牵扯颇多,难免要与洪家打交道,可见到最多的不是洪升,而是他的这位长女。
洪琼枝手段非凡,以致洪家和新郡守之间的矛盾尚未真正形成,就烟消云散。
不知她与荀宴达成了什么约定,这两年来,竟是由她作为静楠的教书先生,每月的一至二十五日,静楠都要去她那儿学习。
女官对这个女子,亦有着深深的忌惮。
因为,当初她触怒荀公子,险些被赶走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饿到她服的法子,就是那女子轻飘飘提出来的。
此女胸有城府、手段狠辣,她真不知,公子为何要请这样的人给小殿下当先生。
第54章 回京
洪家主宅位于安远县, 地处水泽的这座分宅算不得大,胜在整体布局得宜,小巧的面积下, 修筑成精致的江南园林,虽无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但也是亭台楼阁皆俱,庭木葳蕤,无一不美。
濛濛雨雾四溢,宛若仙境, 步入其中, 还当江南已至。
这座宅子的主人,便为洪琼枝。
她的居舍为后院中最大的一间院子, 院中栽了两株巨大的月季,如今已有了各色花苞,雨露摇摇欲坠。
再往前几步, 便是两棵矮小桃树,如今也绽了星星点点的桃花。
宅院主人似乎犹爱对称, 每一步一景,都要呈左右照应之状。
静楠对这里已经很熟了,她最喜欢的是那两棵桃树, 因为再过一段时日,以她的身高跳起来也能摘到鲜桃吃。
不过,这会儿她失去了欣赏未来果子的心情,小脑袋耷拉着, 显得蔫蔫的。
领路的少女扑哧笑, 小声对甜果道:“荀姑娘定是失望极了, 好不容易主人要去礼佛给她一日假, 结果又突然没了。”
甜果轻咳,自然不可能跟她一起笑话圆圆,“倒也没有,我们姑娘不喜欢雨天而已。”
少女含笑抿唇,识趣地不说了。
挑开门帘,一座巨大的美人榻横置正中,丽装女子随意地横躺,左手懒懒地支撑后脑,右手持碧色水烟壶,壶内清水滚滚,水雾缭绕,将女子眉眼模糊得暧昧不清。
无论看多少次,静楠都对那水烟壶很感兴趣,总是好奇地望了又望。
但今日,静楠无暇顾及水烟壶,因她看到了屋内坐的另一男子。
一袭轻衫,玉冠束发,分明是儒雅书生装扮,眉目间却透着冷意,仿若周身自有屏障,将旁人远远隔绝在外。
他的存在,与这旖旎艳丽的香屋格格不入。
正是荀宴。
“哥哥!”小姑娘一扫郁闷,欢快地奔向荀宴,宛若一只快乐的小鹿,几乎是跳跃地投向他的怀抱。
荀宴张手,将人接了个正着。
他面上向来冷淡,这会儿许是因在外人地盘,也未露出柔软之意,只拍了拍静楠。
洪琼枝笑看这一幕,随后一抬手,为她锤肩捏腿的婢子自动退到后方,“圆圆,过来。”
许是因刚吸过水烟,相较平日的温柔,此刻洪琼枝的声音有些沙哑,凭添几分奇妙韵味。
三年前静楠初遇洪琼枝时,她一副格外年轻的容貌令人只当她仍是少女,岂不知那时她已是双十年华,到如今二十有三。
岁月优待,在她面上丝毫未留痕迹,反而多出无言的风情,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摄人心魄的旖丽。
但当她坐起身,放下水烟后,气质便又仅剩温柔,笑盈盈的眉眼让人完全无法想象出,她才是洪家多地生意背后的真正主事人。
平日静楠很听她的话,可有荀宴在场时,这种呼唤往往不管用。
在场中人都知道,小姑娘自有自己一套处世原则,用那些师为尊之类的大道理去说教,毫无作用。
洪琼枝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弹了弹金制烟管,“到底还是你厉害些。”
随口一说罢了,并不带什么情绪。
二人本就是纯粹的交易关系,若不是她格外钟爱静楠而收她作了弟子,她和荀宴连这种简单的对话都不会有。
她今日没能去礼佛,临时改主意叫静楠前来,自然也是这位来客所致。
哼,自己有府不好回,便要到她这儿来见一眼人。
眼见荀宴递了什么东西给静楠,惹得小姑娘开心得眼眸发亮,洪琼枝别过眼,不去看这碍眼的一幕。
听静楠说过近日琐事后,荀宴道:“我要回去一趟。”
静楠不明所以,“哥哥回哪里?”
婢子已被遣退,屋内唯余洪琼枝而已,荀宴淡声回道:“上京。”
皇帝急令传他,且让他不要暴露行踪,虽暂时不知所为何事,但荀宴没有二话应了下来。
他本意是来与静楠作别,但中途又改了主意,决定带她一起回京。
顺便也可去看看荀巧他们。
他问:“要和我一起去吗?”
听了这话,静楠起初不言不语的,而后忽然道:“先生也去吗?”
洪琼枝品茶的动作顿住,颇为意外地看向身旁的小姑娘,没想到她竟敏锐了一回,“圆圆,怎么这么说?”
静楠指向了美人榻放靠枕的位置,那里空落落的,“玉枕没有了。”
原是洪琼枝对她说过,她无论去哪都要带上那只玉枕,不然便无法安眠。
没想到,小姑娘竟很有些细心。
洪琼枝弯眸,夸赞静楠,“圆圆真聪明,看来我平日都教都没有忘记。不错,我确实要与你们一起去上京,而且出发之时就在今日,开心吗?”
静楠下意识点头。
忽然间,洪琼枝递来一杯茶,“喝一口。”
茶汤青碧,泛着淡淡的香气,静楠依言接了过来。
杯身上绘青蓝梅花,白底映衬,更显素雅。
若仔细看,还能瞄见其上极小的四个字“清心宜人”。
静楠不爱喝茶,准确而言,是不喜欢茶中的涩,无论是荀宴或洪琼枝,都不可能喝单纯的果茶、花茶,以致她对他们手中散着袅袅香气的茶水从来敬谢不敏。
一杯温茶,静楠丝毫不品,小指搭在盖上,许是察觉这水不涩,便慢慢仰首一次喝了个尽。
出乎意料,这茶竟也被她品出了美味,甘而回香,清爽无比。
她喝得认真,从洪琼枝的角度,只能瞧见小姑娘头顶的发旋。
价值千金的绝品,就这样被牛饮了。
洪琼枝道:“好喝吗?”
小姑娘眨眼,“好喝。”
洪琼枝颔首,温温柔柔道:“那待会儿就带这茶。”
这是什么意思?静楠有点茫然,可是看身边哥哥平静的模样,又好像很了解。
这次回京,荀宴特意借洪琼枝的名义唤静楠来,显然是不准备让过多的人知晓此事,尤其是那位正在郡守府的女官。
荀宴有柳易可以易容代替他,静楠却不行,所以他准备让静楠以留在洪家学习的名义,离开几个月。
为此,甚至连啾啾和一点行李都不能带。
荀宴还当她会不安,但静楠显然并没有这种情绪,相反,还很是雀跃,“可以见伯伯和阿栾。”
“嗯……”阿栾倒还好理解,毕竟二人年纪相近,每年又都会通书信,内容只有两位小伙伴可以看得懂,只是,这个伯伯竟也被记得如此之深……
荀宴好似明白了,为何每到年节,皇帝令人送来的大批赏赐中,有概半都是美食了。
第55章 父皇
天水郡任职三年, 荀宴做出的功绩颇多,且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得出。
其中的大功并非是剿灭桥山寨,而是为天水郡改良作物、引入商贾, 使穷山恶水之地竟也开始有了赋税。
不错, 此前皇帝将天水郡赋税划分给静楠时, 这里收入几无,在当朝每年所占的税收中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才堪称轻松地通过。
但吏部特意着人去统算过天水郡的户籍、人口, 历经六月, 查出近三年来, 当地人口比以往增加了近五成,简直令人震惊。
乱世人口锐减, 盛世休养生息下才容易壮大族群, 这个道理于一郡而言同等。
只这一点,就是荀宴的实绩。
御书房, 皇帝右手举壶,左手持一封长信细看,受其中内容吸引久久不能回神, 以致滚水倾出烫了手背也毫无知觉。
“陛下——”全寿唤了声, 迅速取来烫伤药膏, 口中絮叨, “这等小事, 老奴伺候就是,陛下非要自己来。”
“倒杯水而已, 朕难道还做不了么?”皇帝不以为意, 这点烫伤还不被他放在眼中, 反而笑起来, 脸颊露出极深的纹路,“朕眼光从未错过,这孩子果然出色,多少人视为烫手山芋之地,也被他治理得很好。”
笑着,皇帝猛烈咳了几声,眼风却迅速扫向角落正欲合窗的宫婢,“朕还未开口,谁让你关窗!”
宫婢被吓得浑身一抖,立刻跪伏于地,“奴婢知错,请陛下恕罪!”
雨丝飘洒,窗角一隅早已湿透,宫婢的身体于湿地中抖如筛糠,令皇帝愠怒的脸色稍霁,“罢了,换人,朕不想再看见此婢。”
全寿不带感情地看去,示意侍卫将这宫婢拖下,既抱了投机取巧的心,就要做好失败的准备。
陛下近日龙体虽频频抱恙,但心中可从未觉得自己老过,宫婢此举无非是刺激了他,才让他生怒。
“不懂事的贱婢罢了,陛下莫要放在心上。”全寿顺势倒了杯茶,笑道,“不过这天儿是冷了些,莫说陛下,老奴里外穿了四五层,站在这儿也要打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