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皇帝笑睨他,“朕不知你竟如此虚了,偏你这老东西事多。”
全寿腼腆一笑。
“罢了,合窗吧,这雨飘进来,没得湿了奏章。”
当下,这才有人缓缓走去将四窗合上。
房内封闭,龙涎香香气愈发浓烈,熏熏令人昏睡。
皇帝闻惯了这味儿,此刻竟也觉得脑仁生疼,往椅背一靠,抬手道:“把香掐了,闻着不舒坦。”
片刻后,御书房内逐渐清爽的气息让皇帝神情放松,眉眼成了一条直线。
唯有常年贴身伺候皇帝的全寿才了解,皇帝身体如今确实大不如前,从三年前起,就在逐渐走下坡路。
不知是因三个儿子离了身边还是何事,御医月月请脉,月月都是愁眉紧锁。
本来,这不过是年事已高者身体走下坡路的正常反应罢了,可他们都知道圣上不服老,若说他老了需要调理,定会惹其生怒。所以,只能偶尔借着各位娘娘的名义,给他送些药汤补补。
“朕歇会儿。”皇帝出声,“其余人都退了。”
御书房内候的人本就不多,得令后接连退下,唯余全寿取了薄衾,给皇帝轻轻盖上。
温暖覆来,皇帝心底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吟声,舒坦了。
他其实知道自己老了,但身为天子、身为男人的倔强必让他不可能承认这点,其余人无法理解,也只有服侍多年的全寿才能明白他的心意。
迷蒙中,皇帝耳畔清晰传来愈发清脆的雨声,滴答滴答,似是从青瓦流下,再滴落在廊中。
他极为喜雨,每逢此时,本都要挪了座椅坐在廊下闲赏雨景,顺便烹茶听乐。
到如今,竟是连这点小事都难以做到。
皇帝思绪越来越沉,几欲陷入梦乡之际,最后想到的是:各地都是雨,不知阿宴他们一路行来,是否方便……
神思出窍,惶惶然已至梦中。
无国计民生,无红袖佳人,日有所思之下,皇帝的梦境中,只剩三个儿子。
此时的三个儿子年龄尚小,阿宴还是个懵懂小童,正齐齐围着他要讨要糖果。
其实,手心手背都是肉,对于最年长的两个儿子,皇帝怎么可能没有丝毫感情,他至今都不曾忘怀得知这两个孩子降世后自己的高兴。
纵然他们母亲背后的家族为他不喜,但他们的的确确是他的血脉。
只是时势使然,权力的纠葛纷争让他们父子三注定不可能如常人一般,只会越走越远。
梦中,两个儿子尚知辩驳争宠,唯有最小的阿宴守在一旁静静望着他,不争不抢,仿佛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
皇帝心想,他定是不知那糖果的美味。
但思及阿宴身世,又是一痛,他定然也不知该如何亲近与我。
两个儿子的争吵已令他头昏脑涨,此时此刻,最安静的那个,反而让皇帝好感倍增。
不错,糖果只有一颗,他只能给一人,应当选择最合适的那人来给。
可他是皇帝啊,难道还不能凭自己心意来选?
…………
雨雾飘散,恍然间,皇帝又见到了多年前的那座南方小镇。
窈窕佳人正撑伞独行,莲步生花,背影美而遥远。
他急急跑上去握住佳人一臂,见她终于回眸,清丽熟悉的面容令皇帝心神大震,她问:“你待他好吗?”
你待他好吗?
待他好吗?
这句问话恍若钟声荡起,一直在皇帝耳畔回旋。
…………
“陛下,陛下。”全寿不厌其烦地轻声唤人,如此已经有小半刻了。
皇帝说歇会儿,但这一歇,就过去一个时辰,眼下人已至御书房外了。
“……怎么?”皇帝猛然睁眼,雨雾消失,佳人亦不在眼前,他恍惚了阵才看向全寿。
全寿道:“陛下,九公主和荀公子回京了,如今正在御书房外等候。”
皇帝大喜,咚得站起身就朝门外冲去,动作之迅速让人根本想不到他已快步入老年人的步伐。
“阿……圆圆!”皇帝先入眼的是荀宴清隽的面容,余光却也扫见了尚书令、中书令的身影,于是话语和身体硬生生一转,抱上了不在状态中的小姑娘,对着她茫然的眼神问道,“圆圆,想不想父皇啊?”
静楠:“……”
她的第一反应,是看向了哥哥。
尚书令陈灵呵呵一笑,“分别三年,小殿下与陛下都生疏了。”
皇帝面上满不在意地大度展颜,心底却在大骂全寿这个老东西,还有旁人在也不说清楚!
注意到他眼神的全寿:……那也得您给机会,老奴只是挑了最重要的先说而已。
已经把人抱起,皇帝就顺势一直搂着没有放开,小姑娘虽长大了些,但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八岁小不点,懵懂得很。
“朕传天水郡郡守述职,你们守在这儿做什么?”
皇帝给荀宴传令时,说的是莫要让他惊动任何人,也是不想让他给京中人发现的意思,没想到尚书令、中书令一早守在了此处,恐怕就是在特意等他。
世家耳目之灵通,皇帝早有领教,可这会儿结结实实又被恶心了把。
他笃定自己的人没有问题,最有可能的,恐怕是他们在天水郡中安插了人手,看出破绽,或者是在路途中有人认出了荀宴。
尚书令开口道:“两位殿下于三日前抵京,如今都已休整好,臣是来问,陛下准备……何时定储?”
话语间,他的余光不住往荀宴身上瞟,传这人回来的时机也太过巧妙,当真没有任何问题吗?
三年前,二皇子对他道荀宴是皇帝私生子时,陈灵并不相信,道外孙奇思异想,而后爆出九公主之事,证明了他的正确。
直到现在,陈灵依旧不相信外孙当时的猜想,不过他确实也认为,陛下对这个年轻人,当真重视得出乎寻常。
暗暗逼迫的语气让皇帝大怒,顾忌有荀宴和静楠在场又压了回去,冷冷道:“你们是在催朕?”
“不敢。”两位大臣齐齐道,“只是考校之法也已实施,最终结果也待陛下定论。储君为立国之本,陛下,此事再拖不得了!”
“朕看你们就是怕朕何时出了意外,最后还没定下太子,是也不是?!”
“不敢!”两人又跪地和声,但皇帝瞧他们的模样、神情,无一不写满了“逼迫”二字,气急攻心,他试图深呼吸一口来平息心绪,可一闭目,身体竟微微摇晃了下。
“陛下!”那二人又叫起来,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害怕。
荀宴眼疾手快扶住了人,垂眸道:“陛下此时显然无意谈论此事,二位大人跪在这里未免难看,也有胁迫陛下之意,不如先回府,等陛下有了决定,定会传你们。”
他作为一个小小的天水郡郡守,竟敢在尚书令、中书令下跪时仍站立,且说出这等不客气的话,着实让二人气恼。
若非看他实在受宠,其父荀巧又是御史大夫,就算是当着皇帝的面,二人也要骂上一骂。
最终,二人也只是冷冷扫去,再向皇帝告退。
“老奴去传太医。”扶皇帝回座,全寿立刻要离去请人,被皇帝招手拦住。
“三天两头传太医,朕又不是要死了,没眼力见的老东西。”脸色发白的皇帝,骂起人来依旧中气十足。
这……全寿踟蹰,随即被荀宴一个眼光暗示,当下明了,口中道“那奴婢先告退”,实则还是暗地去请太医。
他们私底下的眼神官司,皇帝看得清清楚楚,只不想扫荀宴颜面罢了。
下一刻,一杯温水凑到眼前,皇帝当即露出笑颜,“父皇的小乖乖,真懂事。”
静楠不明所以,“父皇?”
皇帝一愣,“怎么,哥哥没和你说过父皇的意思吗?”
小姑娘诚实地摇摇头。
顿时,皇帝又觉心绞痛了,这一个个的都当他是什么啊,身份都认了三年,他的小公主竟还不知道“父皇”这个词的意思!
怒视荀宴,皇帝一把将小姑娘拢到身边,耐心地和她解释起来。
总结来说,“父皇”即为“爹爹”的意思,静楠已经很了解这词的含义了,只是……
她好奇问:“阿娘呢?”
小姑娘还记得,皇帝身边有很多姐姐陪着,那里面难道有阿娘吗。
皇帝下意识想要拿出演技,编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来给小公主听听,结果被荀宴一看,气焰立刻短了三截,张口的话变成了,“哪有什么阿娘啊,你就是朕一个人生的。”
第56章 疑惑
有荀宴在, 静楠自然没这么容易被骗。再者,她早已开始学诗词,古往今来都不缺情诗, 洪琼枝给她讲课时有意无意便也会涉及些男女之事。
小姑娘皱着眉头, 认真教育了皇帝一句,“伯伯骗人,这样不好。”
仍没有让她流畅地唤出“父皇”这个称呼,皇帝求助于荀宴,最后做出了“外人在场时必须唤父皇”的约定。
看着静楠毫无所觉的眼眸,皇帝想:这孩子怕是还不知道公主这个身份的意义。
继而微微笑起来,不知道也好, 他已经厌烦了那种或讨好或完全遵守礼仪的笑。当初格外看重这个孩子,不也是因为这点么。
瞟了眼外边灰蒙蒙的天,皇帝留荀宴在宫中用了午膳。
几年来荀宴对他不再那般抵触,父子二人交流频繁, 感情自也好了许多。
其乐融融小半个时辰, 皇帝终于开口道:“你两位皇兄政绩持平,各有千秋,但二皇子行事狠辣, 朕以为他戾气过大不堪为君。”
二皇子表面沉稳如君子,实则处事手段极为凌厉, 小错变大错, 大错必有一死。
若真是大罪也就罢了,有些小吏不过是犯了小错,就被革去官职赶回家中, 还有一些被重罚的百姓……
乱世才用重典, 二皇子此举也不知是谁唆使, 不仅没有让皇帝感受到他的雷厉风行,反而觉得此子好杀戮,如果他上位,对其他的兄弟恐怕不会太友好。
相比较之下,表面容易冲动的大皇子在兄弟姊妹中的名声反而不错。
荀宴静听着,这种事他还没有资格去评价,毕竟他也是被考校的一份子。
但皇帝丝毫没有提及他,这点令人稍有意外。
皇帝没有卖关子,继续道:“朕准备设大都督府,领统兵权,可议政,直接受命于朕,你任大都督,可好?”
荀宴并未立刻作答,低头认真思索。
兵部一直掌有调兵权,大都督府没有拿去这个权力,享有统兵之权,与兵部相互掣肘,对天子而言是平衡之道。
当朝有三支大军较为出名,飞云、长鹤以及俞家军。
飞云、长鹤还好,一直受朝廷统辖,换过主将无数,并没有什么认人不认令的说法,但单看俞家军的名字就知道他们完全是由一人带出来的。
这人就是俞家的俞晖老将军。
他及冠不过一年,功绩也仅在治理一郡,于军务上并没有能够服人的功绩。
骤然让他凌驾于诸位将军之上,恐怕很多人会有意见。
皇帝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俞老那儿你不用担心,只要你应下,朕亲自同他说。你将桥山寨收服入编之事,他听说后可是亲口大力夸赞过,对你欣赏有加。”
世家有经营多年的势力,皇帝自然也有只忠于他的臣子,荀巧算一个,这位俞晖老将军也是一个。
有俞晖做担保,纵然最初荀宴会遭遇众多阻力,也都能一一扫平。
“但,朕有一个要求。”皇帝定定看着他,“取得大都督之位后,必须鼎力站在你大皇兄这边,助他得储君之位。”
…………
…………
天色完全昏暗下来,荀宴披一身水汽回到荀府,颀长的身影逼近,在明灭不定的灯火下映出了半张脸。
门房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朝内跑去,“三公子回府了!”
荀宴微微一哂,是有许久未归家了。
下一刻,众多人涌了出来,荀巧、钟氏、两位兄长,还有嫂嫂和阿栾,且看他们神情,都是等候已久的模样。
“小叔。”阿栾依然很遵守礼仪,先亲切地唤了声再道,“圆圆呢?”
荀巧也问:“是啊,小圆圆呢?”
“……她留在宫里了。”
肉眼可见的,众人脸上都多了三分失望,是他们失算,忘了小姑娘如今已是九公主殿下,久违的回京,自然要留在宫中。
荀巧不无忧心道:“不晓得她在宫里能不能习惯。”
荀宴:……不仅习惯,还快乐得很。
皇帝给静楠备的宫殿显然用了心思,无一不契合小姑娘的心思,挑选伺候的人一个比一个会说话,夸得她虽然害羞得直抿唇,也抵挡不住笑意。
兼之皇帝使了浑身解数,告诉她哥哥也会时常进宫,不会留她一个人,小姑娘就这样轻易被哄住,高高兴兴地留在了宫里。
只要一想到这里,荀宴就忍不住抚额。
白长了三岁,还是这么好哄。
“父亲怎知我要回府?”
他在信中提过此事,可并未说过是今日。
说到这儿,面前几个大人都露出几分不自在,钟氏道:“有人帮你送了行李回府。”
仔细询问,才知是下午洪琼枝那边遣人将他遗落的一个包裹送了过来。难为她刚在上京落脚,就这么迅速打听到了荀府家门。
有她这一茬,荀家人这才知道荀宴今日归府,自然晚膳也不用,齐齐坐在厅中等他。
荀宴目带深思,洪琼枝这人无利不起早,会这么好心给他送个包裹?
认真想来,恐怕是别有所求。
他问:“是否还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