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宫大宫女小心回禀道:“似是昨夜……奴婢忘了查看门窗是否关严,小殿下吹了一夜冷风。”
她面带薄汗,事实上, 皇帝来之前, 这位大宫女就已经受过荀宴一番拷问了。
大宫女有苦难言,一个月前她被全总管安排到此处,受其叮嘱时就知道这位深得圣心,自然不敢怠慢。
小公主初次回宫居住,她每夜都作为最后一人离殿, 会仔仔细细检查烛火、门窗, 而她分明记得每扇窗都关严了。
今儿一大早,正对着床榻的那扇窗却是大开, 挡风帘幔亦被缚至两边。
莫非是她记错了?如今大宫女也不敢确认, 只能向那位荀大人告罪, 道自己疏忽大意。
当时, 荀大人听罢脸色已经很是不好,但陛下眼前也没好到哪儿去啊。
大宫女战战兢兢之际,果然听到皇帝大怒,“一群没用的东西!照顾不好九公主,朕要你们何用!”
他冷冷扫视一圈,道:“全拖下去,杖责。”
侍卫立刻上前把人都捂嘴拖走,临走前试探地看了眼全寿,得到一个“十”的口型,立刻了解。
十板子,不能轻也不能重,总之得叫这些人吃点苦头。
几步走到榻边,皇帝看静楠难受地躺在那儿,心底也很不好受,压低声音问:“太医呢?”
“已在路上了。”这声是荀宴所答,他目光时刻不离静楠,见她又有向被褥内缩成团的迹象,立刻道,“圆圆,躺好,不能进去。”
他抵达乐安宫时,正因无人管她,让静楠一人缩了进去,以致呼吸也困难起来,偏偏这样也不愿出来,最后是被他强行把脑袋抱出被子的。
小姑娘被他稍冷的声音激得身体一颤,烧得迷糊中也知道委屈,瘪瘪嘴一副要哭不敢哭的模样。
皇帝看得不是滋味,忍不住低声道:“她本就难受,别凶她。”
说罢伸手抱人,“不哭,父皇在这儿呢,没人欺负圆圆啊,乖。”
受到安慰,静楠稍微平静了些,但依旧烧得意识匮乏,难以睁眼,肌肤烫得惊人。
即便宫中太医医术高明,但小姑娘才这点年纪,能用的药少之又少,如此高烧,确实有些危险。
瞧静楠这可怜兮兮的模样,皇帝着实心疼,又对荀宴道:“错也不在她,阿宴,你别对她太严厉了。”
荀宴:“……”
事实上,他很少严厉地要求静楠,虽没有林琅那般无条件地纵容,但平日确实大都在顺着他。方才语气硬了些,只是因一时心急。
此刻听面前人的语气,荀宴有种这当真是皇帝亲女儿的错觉。
太医匆匆赶到,来的却并非皇帝常用的那几位,而是一位面生的年轻太医。
瞧面相羞涩腼腆得很,但给荀宴的感觉却不像当初李术那般讨喜。
皇帝对此人不熟,自然说明这太医资质浅,医术在太医院中算不得出众。
他出声询问,这年轻太医小心翼翼地回:“那几位大人正好都告了事假,今日不在,微臣恰好擅诊小儿脉,请陛下放心。”
皱眉看此人许久,皇帝勉强颔首。
二人让开位置,齐齐看这位年轻太医诊脉。
在四道目光的凝视下,太医手抖了下,搭上榻上小姑娘滚烫的手腕。
她本就是极白的肌肤,如此一烧,整个人像刚从锅里捞出的小虾,变成了通体粉红。
凝神片刻,太医不言不语,手掰开那双紧闭的眼看了看,再轻声唤她吐舌观察舌苔。
这些步骤很是正常,太医问诊大都如此,但当太医的手伸至静楠脑后时,荀宴眼神一厉,极快地捉住了他,“你在做什么?”
他眉头微皱,目中满是煞气,太医情不自禁咽了口水,道:“臣……看看小殿下这场烧是否影响了这儿。”
只这样?荀宴总觉得不对。
约莫是因为在天水郡时,大夫曾说过静楠摔伤带来的后果,荀宴对此格外敏感。
皇帝不悦道:“你是说,九公主有可能把脑子烧出问题来?”
“不……不能说完全没问题。”这二人的眼神实在吓人,太医身体僵硬,“但这个本就说不定,稳妥起来,臣才想看一看,然后再斟酌是否要添别的药材。”
医术一道荀宴了解不多,算是个门外汉,但他此刻直觉这太医说的并非全是实话。
偏偏,没有任何证据。
目光不错地盯了片刻,荀宴松开他,淡道:“直接去写药方,其余的不用你做。”
“……是。”
太医掩去眼底一闪而逝的精光,摩挲指腹,方才虽然被拦住了没能亲眼看见,但指尖的触感让他知道,那儿确实有道小疤。
算是不负所托。
皇帝不解荀宴何意,但对他十分信任,思索道:“去传何太医,午后必须进宫。”
给静楠换了块冷巾,荀宴偏首道:“最好着人去盯着那太医,熬药时也不能离开。”
“是。”
昨夜留宿宫中已脱离了计划,今日荀宴本约好了大理寺少卿等人见面,见静楠这模样,他当即安排了人传讯出宫,另外择日会面。
天色尚早,才至辰时,荀宴道:“陛下先去用膳吧,别误了早朝的时辰。”
思索几息,皇帝颔首,“朕先去,全寿,你留在这儿,若他有何吩咐,照办便是。”
除却钟九,阿宴身边都没有特别得用的心腹,该提醒他或帮他物色些人选才是。想着此事,皇帝大步往外走去。
乐安宫陡然静下,荀宴接替了皇帝的位置,将静楠搂在怀中。
一旦感受到怀抱的舒适,小姑娘就不愿再躺回榻上了。无法,荀宴只得解衣脱靴,抱着她坐进被中。
天水郡地理位置偏僻,阴凉多雨,在那儿整整待了三年,静楠身体都无恙,几乎没生过病。
在皇宫被精心照料的第二日,却发起高烧,让荀宴不得不多想几分。
随手轻拍着小姑娘,荀宴以目扫视屋内,片刻后,目光凝在了缚帘幔的钩子上。
铁钩上挂了一条丝线,泛着淡淡的银光,与帘幔的布料完全不同。但丝线极其隐蔽,若非荀宴目力卓绝,也很难发现这一细节。
他的脑海中,几乎立刻勾勒出画面:有人在挑上帘幔时不小心被钩住袖口,带出一根线来,顺势悬挂其中。
荀宴初至乐安宫时,曾听见脸色发白的大宫女自言自语道:分明放下帘幔又关了窗,莫非我记错了?
显然,大宫女并不确认静楠着凉是她疏忽所致,但因没有证据,为了避免在圣前被当做狡辩,便一力承担。
假如,此事的确不是她的疏忽呢?
荀宴立刻起身,怀中仍抱着的人却叫他动作一滞,只得吩咐全寿将那根线取来。
光凭一根线无法断定什么,荀宴问道:“宫中制衣可有区别?”
观他前后举止,全寿隐约明白意思,“各宫宫人制衣样式都有所区别,布料亦是,拿去制衣局,兴许能问出什么来。”
“嗯。”将线递去,荀宴道,“此事交给你了。”
无论他,还是高烧中的静楠都深得圣心,全寿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应声去办。
继续观察片刻,再无所获,荀宴干脆阖目小歇。
他昨夜睡得晚,只歇了两个多时辰,如今确实有些疲惫。
叮铃铃——伴随屋外廊下的风铃之声,不知不觉间,荀宴由小憩转为沉眠,唯有抱人的双手不曾放松。
半个时辰后,浓郁的药味传入鼻间,荀宴瞬间睁眼,将端药宫婢吓了一跳,“荀、荀大人……药来了。”
“嗯,放这。”荀宴示意,“出去吧。”
呈上药盘,再取来蜜饯,宫婢俯身离去,自然没有注意到,荀宴拿起汤匙,先自己喝了口,随即脸色微变。
太苦了。
不知药中是否添了黄连,这种苦味,便是荀宴也难以接受。
他略一思忖,将药放温了,再轻声唤醒静楠。
小姑娘迷蒙睁眼,因身体不适犹泛着水光,光影模模糊糊令她无法看清人,但凭声音和气息还是能知道,是哥哥。
“圆圆。”他问,“渴不渴?”
“渴。”声音也是低低软软的,没什么力气。
“倒了杯蜜水。”荀宴端起碗,“喝了它再睡。”
静楠依言慢吞吞坐起了身,顺着荀宴的手尝了口,顿时眼睛都睁圆了,人清醒不少,抬头看荀宴,“哥哥,苦。”
当着她的面,荀宴也喝了口,面不改色道:“不苦,很甜。”
……是吗?静楠小脑袋糊成一片,毕竟她一向是很相信哥哥的。
又尝了口,脸蛋皱成一团,小姑娘犹豫道:“还是好苦呀。”
“可能是因为你生病了。”荀宴依旧很镇定,“病人都是这样。”
是这样吗?静楠看着碗如临大敌,但因为确实渴了,药汤的颜色和蜂蜜水又很像,便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
最后一口入喉时,她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吐出一点淡色药汤,被荀宴用手抹去。
轻拍她背部,让人重新躺在怀中,荀宴问:“还晕吗?”
静楠蔫蔫点头。
“那就继续睡。”荀宴拍她的姿势已经很娴熟,力道不轻不重,舒适感十足。
在这样温柔的轻哄下,静楠很快重新昏昏欲睡,闭上了眼。
片刻后,又重新睁开,看向荀宴,软声唤他,“哥哥。”
“嗯。”
“哥哥。”
“嗯?”
小姑娘不知是清醒了些,还是仍烧得糊涂,脸蛋红通通的,露出小小的笑容,“静楠喜欢生病。”
荀宴微顿,“为什么?”
扯住他衣袖,小姑娘安心地往上枕,“这样,哥哥就会在了。”
…………
静默一阵,荀宴想起天水郡的三年,他忙于政务,时常在衙署过夜,或外出十天半月,真正能够陪伴小姑娘的日子,其实少之又少。
但每次归府时见到她,她都是带着亮晶晶的双眼迎来,从来没有对此有过任何不满。
孩童在此事上的任性,在她身上,却通通看不到。
因为她不说,忙碌的荀宴便也不曾注意过。
这会儿因一场病,却是难得知晓了小姑娘的心思。
荀宴抬手,继续轻拍起来。
第60章 库房
静楠这场高烧来得迅猛突然, 去得也快。
傍晚时分,热度就已降了许多,荀宴将手贴上静楠额头, 发现不再滚烫时,着实松了口气。
即便通宵达旦处理公务几日几夜,他也从未感到如此疲惫过, 这一整日, 他几乎都在紧绷心神。
如今稍稍松懈, 困意涌来,他终于半倚在榻上, 昏昏睡了过去。
“荀大……”全寿奉命前来回禀时, 声音刚出喉间立刻收回, 目光看向走在前方的皇帝。
烛影淡淡,榻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融入这幽暗夜色中,满室静谧。
默然注视片刻, 皇帝回身, “让他们休息,不准打扰。”
他此来,其实是查出了一些静楠此次高烧的蛛丝马迹,通过那根丝线摸索,发现背后竟当真有人为的痕迹。
最初, 皇帝第一反应是有人在对自己或荀宴谋划某事, 殃及小圆圆,而后慢慢发现, 似乎真只是冲着她来的。
如果说静楠一个八岁小姑娘有何事值得他人筹谋算计, 皇帝唯一能想到的, 就是她的身世。
有人在怀疑她的公主身份。
在即将立储的关键时刻, 皇帝容不得再起风浪,目光当即一凛,决意要顺藤摸瓜,将涉事之人一网打尽。
一声轻轻关门响声,皇帝身影消失其中。
在他离开后没多久,那微弱的烛光摇晃数下,即将干涸的灯油难以支撑,火光愈来愈小,直至熄灭。
殿内陷入无光的暗色中,但未能维持片刻,很快,银色月光投下,透过轻薄的窗纸,在榻前洒下一地清辉。
随时辰渐晚,月光上移,渐渐将床榻笼入其中。
断断续续睡了整日的静楠眼皮微颤,不大乐意地别过脑袋,似要躲开这光线。
可一旦有了些许意识,几乎饿了一整日的身体就开始有了感觉,腹内咕咕,似要唱起空城计。
静楠小小翻了个身,触感不大对,登时迷迷糊糊睁了眼,一只修长的手登时出现在眼前。
她愣了一愣,直直地看着,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哥哥。
意识到这点的静楠清醒许多,仰头悄悄望去,发现青年犹在熟睡,竟然丝毫没有被她的动静惊醒。
她眨了眨眼。
大约是睡前一直在帮静楠抚背,如今荀宴的手垂了下来,仍搭在她手背上。
静楠认真瞧了瞧,只觉得格外得长,手背上还有几条微凸的筋络。
她问过朱一哥哥,他说这是习武之人的标志。
练了武功就可以飞起来吗?静楠曾经好奇过这点,跟在朱一身后让他教自己,结果到现在也只学会了扎马步。
沉睡中的青年,却不只有这点可以欣赏。
继承自皇帝和云氏的相貌,使他在青年才俊荟萃的上京也格外显眼,只是因性情之故,在众人口中他更出名的并非样貌,而是办案时几乎不近人情的出色。
但曾经,在各家曾见过他的女子口中,津津乐道的可是荀家三郎的俊秀无双、玉树临风。
少年的他已有了吸引女子的资本,及冠后,愈发沉稳的气质和修长的体态,更能令人沉迷。
只不过因他常年忙于公务,少有接触女子,于静楠而言,对此还没有什么概念。
更何况,如今她对“漂亮”“好看”的定义,还停留于头发的长短上。
捻过自己的一缕细发,静楠觉得,她还是没有哥哥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