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桃花眼,因主人的年幼稍显稚气,往里看去,清澈如许。
注意到他,其小主人还很有礼貌地点点头。
男子却好似活见鬼,脸色唰得变白,瞳孔急剧收缩,一连后退两步,踩上小厮脚背。
“……老爷?”小厮跟着往上瞧,什么也没瞧见。
他们老爷素来沉稳,怎么突然像受了巨大的惊吓?
男子的神情尚未恢复,胸膛猛烈起伏几下,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上面是谁?”
“老爷忘了,那三楼应是柜坊幕后东家才能待的。”
“……嗯。”
男子正是乔敏,他今日来并非赌博,这家柜坊还可打听消息,他今日来,是想问一问有关那孙云宗之事。
使了大批银子,乔敏却只得到那人意味深长的眼神,“你要打听的这人不简单,明日再回你。”
正欲离开之际,随意在柜坊中逛了逛,不料就碰到了那双熟悉的眼。
乔敏并未看清脸,只是因那双和孙氏相似的眼睛震惊不已,继而想到了母亲黄氏前阵子说过的九公主。
不可能。他否定猜想,九公主金枝玉叶,年纪尚幼,怎么可能会来柜坊这种鱼龙混杂之地。
他定是……日夜所思,一时看岔了眼。
神色恍惚地离开柜坊,乔敏面无表情地在街道穿行,脑中早已乱成一片,时而撞到行人,被人怒视也毫无所觉。
从打听到九公主的脑后当真有疤时,乔敏心就已经慌了。
当朝不信佛,他也从不言怪力乱神,但事实上,从母亲回宫的那日起,他就同母亲一样,开始有了心狂跳的不妙迹象。
仿佛冥冥之中,当真有某种预示。
为此,乔敏特意去旁敲侧击过二皇子的心腹。
从心腹的话中,乔敏得知九公主身世确实有异,二皇子一直对此有所怀疑,无法相信。
他还道,九公主疑似是三年前从夔州一带被带回来的。
三年前,夔州……
九公主当真会是他那个应该早夭的女儿吗?乔敏不敢相信,他也无法进宫确认。
其中该是发生了天大的巧合,才能让这个猜想成真。
他乔敏运气有如此之差?
只如此想着,乔敏就忍不住捂住胸口,那里又开始跳得整个人发慌。
如果不是身体出了问题,难不成还真是祖宗在警示他?
乔敏不信这个邪,转道去了医馆,向大夫道出自己近日症状,“我近日时有心悸之症,不知是否有疾?”
道出这话时,他瞥见小厮惊讶的眼神,却什么也顾不了,只定定看着老大夫抚须。
片刻,大夫道:“无事,近日格外忙碌吧?只是身体疲乏而已,多休息就好。”
乔敏“噢”一声,又道:“最近的确睡得不大好,大夫,给我开一副安神药吧,好叫我夜里睡得沉些。”
大夫不疑有他,在乔敏要求下,格外添了几种安神药草,能叫人一觉天明,身边只要不是地动山摇,都无法惊醒。
亲自提着药包,乔敏步伐又沉重几分。
作为一个商人,他本不应信赖所谓的直觉,可那九公主之事实在蹊跷,他……不能冒险。
此前,乔敏不曾把孙氏放在心上,碍于老丈人的存在,认为把人养在后院中,多一碗饭的事,无所谓。
可如今,他慢慢意识到,如果有第三人注意到孙氏和九公主的容貌,那么遭殃的,就会是他。
握紧手中的药,踏进家门的乔敏,将目光投向后院。
第62章 再聚
金乌明亮, 长胜坊内依旧热火朝天,赢赢输输,心绪随之大起大伏, 令每人情绪高涨, 全然忘却饥饿。
循人声往上,三楼某处便显得格外幽暗、寂静。
自荀宴二人离开后,孙云宗已经静坐在原地许久, 脸庞掩在朦昧光线中,令这谪仙般的容貌也染了尘俗。
一刻钟前, 他右眼忽然猛跳,毫无预兆。
几乎是同时,坐在面前的小姑娘静楠也右眼狂跳。
他意外地望去,在荀宴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讶然。
侍奉之人无不觉得稀奇,有人道:“也许孙老爷和这位姑娘都对某物起了反应,或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孙云宗却觉得, 并非如此。
早先对小姑娘的熟悉感再次浮现, 让他心中隐隐有了个……极其不可思议的猜测。
这猜测不能轻易道出, 因为稍有不慎会招来大祸。
思量许久, 孙云宗招来等候多时的白面男子,“何事?”
男子恭恭敬敬呈上一张字条, “主子,方才有人点名要查您,此人名为乔敏, 坊中所能打听到的消息, 都在这儿了。”
查他?孙云宗挑眉, 他对乔敏此人毫无印象。
一目十行掠过字条, 孙云宗神色不变,冷淡道:“二皇子的狗,竟也嗅到我这儿来了。”
他做的生意,并非样样能见人,招来怀疑不足为奇。
对二皇子一派,孙云宗早有耳闻。陈家表面为簪缨世家、高风亮节,实则极贪,他们的人,几乎无一不在为其敛财。
孙云宗在上京名声不小,行商的本事众所周知,暗地里受过许多招揽,陈家便是其中之一。
但他钟爱自由,且一意追寻过往,一概拒绝了。
将字条置于火舌之上,孙云宗的眸中映入渐渐升起的火焰,却没有任何温度。
直至火光由亮转暗,最后一点纸被烧成灰烬,他才慢慢起身,“乔敏想知道什么,就给他什么。”
这……下属诧异,随后又听一句,“他的所有,三日后,也要一字不落地摆在我面前。”
孙云宗的身影,消失在貔貅柱后。
***
静楠右眼的跳动已停歇好半晌,稳妥起见,荀宴依旧带她入了医馆。
大夫经验老道,很快摇头,“没事,不过是跳一跳而已,我有时候也会呢,别怕。”
“当真无事?”静楠刚病过一场,荀宴不大放心,“她以前从未这样过。”
大夫好笑道:“我是大夫听我的就行了,你们这一个个的,就喜欢疑神疑鬼,方才还有一人硬说自己时常心悸恐有心疾呢。这样吧,要不我也给你们开个安神的药方?”
“不必。”荀宴断然拒绝,若要开药,还是让宫中太医来。
他的担忧,静楠似有所感。
二人踏出医馆时,她牵了牵荀宴衣角,示意他俯身。
荀宴弯腰,以目询问,随后猝不及防地被踮脚的小姑娘摸了脑袋。
她的手小而软,即便再用力地抚摸,在荀宴的感受中也很轻柔。
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头顶,温温柔柔,努力地安慰他。
小羽毛道:“哥哥不怕,没事的。”
荀宴含笑,回抚了她的脑袋,轻轻嗯一声,但眼底的忧虑只是藏到了更深处。
若只有自己,荀宴自然不怕。真正能够令他担忧甚至畏惧的,只有面前毫无自保之力、懵懵懂懂的小姑娘。
她才进宫两日,就发了一场高烧,幕后之人至今未明。
他本以为公主的身份能够保她一生无忧,如今看来,依旧危险重重。
皇帝有心爱护她,可身为天子,他不可能时时刻刻将人带在身边,难免有疏忽之处。
宫廷之中,再无人可以护她,若出了事,该如何?
重重思绪,掩在平静的神色之后,静楠仰首朝哥哥看去,只隐隐约约看见那双幽邃的眼,注意到她的目光后,很快转为温和。
“走吧,去见一些熟人。”他抱起了她。
□□,街道人群攒动,这本是荀宴绝不会做的事。
小姑娘不自在地动了动,抱着荀宴脖子,软软唤他:“哥哥。”
她难得感到一丝害羞,许是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应该再被抱着走。
“怎么了?”
想要自己走的话停在喉间,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她喜欢被哥哥抱着。
静楠想了想,最后认真道:“喜欢哥哥。”
先生说过,不可以当闷葫芦,藏在心底,哥哥是不会知道的。
荀宴微怔,这该是小姑娘第一次言语如此直白地表达对他的喜爱。以往,最多只是眼巴巴看着他,不愿离开他。
不得不说,言语的力量终究不同。
即便是他,听到后唇角也情不自禁扬起微小的弧度,轻轻嗯了声。
…………
今日休沐,大理寺两位少卿、京台大营几位都尉、钟家兄弟等人齐约茶楼。
所为何事何人,彼此都心中有数。
场中除却赵熹,其余都是内敛之人,秉性沉默,在桌上一杯接一杯品茶。
偶尔的交流,只有“茶好”“再续”之类的简单话语。
众人都算得上熟悉,同在上京办差,哪有真正的陌生人,只是因各有思虑,在关键之人未到场之前,便缺乏交谈的心思。
周正清眉眼低垂,兀自一人临窗而坐,喝茶、把玩茶盏,时而将视线投向窗外风景。
忽然,他双目微微睁大,手中动作也停住,像是僵在原坐的石块。
赵熹第一个注意到他的异常,探身看去,诧异之后目露了然,倒不像周正清这般惊讶。
很快,厢房中人都知道了原因。
伙计推门,随之步入的,是怀中抱着小姑娘走进来的荀宴。
房内齐刷刷掉了一排下巴,又默默安回去,无一不对荀宴另眼相看。
他们这些有女儿的,在大街上都不好意思抱着女儿走,荀宴这样冷言冷脸的性子……
想到他面无表情抱着人穿过人群的画面,场中人都不由想笑。
“小公主殿下。”赵熹率先出声,起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含笑问,“可还记得在下?”
“记得。”小公主脆生生道,“是赵哥哥。”
……无耻!其余人唾弃赵熹,四十多岁的人了,竟好意思让七八岁的小姑娘叫哥哥,应得也不脸红!
不过,经提醒后,众人也纷纷离座行礼,“见过九公主。”
女官教导过礼仪,静楠对此也不惊奇,但仍很有礼貌道:“各位叔叔好。”
噗——赵熹发出低低笑声,得来周遭瞪视,老不修!
三年前那场乌龙认公主之事,仍历历在目,上京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荀家三郎是小公主的救命恩人,格外得小公主依赖。
所以这会儿,见荀宴仍同兄长一样带着这位小公主,便也没人惊讶。
顶多,因荀宴难得露出的温和模样而打量几许。
茶点再上,荀宴让静楠坐在身旁,她就乖乖地专注吃点心。
议事间,有人余光望去,望见的都是这位小公主鼓起的两腮,口中忙碌不停,小松鼠般憨态可掬。
有些事,在他们看来并不适合这位小公主听,但荀宴并不介意,他们便也不多言。
真正说来,场中人不是荀宴好友,就是只忠于当今的直臣。
他们或代表自己,或代表家族前来赴这场聚会。
圣上虽未明说,但多少透了些口风,他欲重设大都督府。
机构新立,自然多出许多职位。那些位置举足轻重,不可能全招揽新人,圣上的意思是,从京中各部门抽调,用以组建大都督府。
大都督府真正的主人,则为面前这位——面容年轻、骨相深邃的郎君。
即便是亲口夸过荀宴无数遍的赵熹和周正清初闻此事,都不免震惊,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底的不可思议。
就任免官员来说,这都不能说是破格提拔。
应该说,一步登天。
对亲儿子也莫过于此了。得知消息的人无不如此想。
想当初,大皇子二皇子想要个实权位置都求了圣上许久,荀宴不过是外放当了三年郡守,回来就直接领所有军马的统兵权。
这位置,颇像曾经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如果不是十足的信任和爱重,怎么可能给?
议事过半,有人道:“骤然之间抽调如此多的人,京中其他部门该如何运转?譬如这大理寺,两位少卿都走了,青黄不接,案子都办不了。”
“各位大人多虑。”荀宴正色道,“并非是让各位脱离原岗,只是兼任而已。”
兼任?瞬间想明白某事的一些人脸色都绿了。
这意思不就是,两边都得跑,两边事都要做吗?
圣上可真是……
那词他们不敢明着说出来,只敢内心嘀咕:周扒皮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但他们不说,不代表皇帝不知道。
这场议事后,荀宴带着静楠再度回宫,皇帝乐呵呵地抱起他沉了不少的小公主,边问道:“怎么,他们是不是在私下骂朕呢?”
荀宴回答得很官方,“陛下重用,各位大人欣喜不已,未有怨言。”
“没明着说,那就是在心里骂了。”皇帝显然很了解他的一干臣子,但毫不心虚,中气十足道,“朕给他们算过了,一年大大小小的假,加起来也有六七十日,申时后大部分人就下值了,闲得很。把这些日子都利用起来,夜里闲了也能有事可做,难道还不好吗?朕又不是不给俸禄,他们那点银子够养家吗?俸禄多了难道不好?”
竟是真心觉得自己是在对臣子好的模样。
荀宴一时语噎,顿了顿,介于皇帝也是在帮自己,便昧着良心道:“陛下赏罚分明,臣唯有敬服。”
第63章 宴会
夜幕笼住整座皇城, 好似细密的纱罩,只从缝隙间露出些微光线,暗色无边。
风愈发大了, 荀宴倚坐在榻前看书,即便有灯罩护着, 他也能感受到摇晃的灯光。
“圆圆。”他的视线投向了窗边,小姑娘呆呆站在那儿许久了,不知在看什么。
正欲起身之际,静楠转头,指着黑暗道:“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