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掠过微微抖动的小窗, 荀宴道, “关窗,上榻准备睡了。”
二人在天水郡都很少同塌而眠,皇宫中自然更不可能。只是因着前几日的高烧, 荀宴准备先陪着小姑娘入睡,待她睡着了, 再自行离开。
静楠乖乖地合窗,手搭在窗栓的刹那, 几点雨水噼啪打在手背, 触感湿冷。
雨终于下了。
从窗边到睡榻的短短距离,噼里啪啦的雨声骤然响起, 呼呼风声仿若从外向内盘旋而来, 让静楠加快了脚步, 跑到榻边飞快脱靴爬了上去。
荀宴只是倚坐在榻边, 并未上去, 她就躺在被褥中, 用手轻轻地握住了那垂下的衣袖。
再仰眸, 认真地盯着哥哥。
这样专注的目光荀宴怎会察觉不到,他低眸看去,隐约察觉到,小姑娘今日有些反常。
若非要形容,像是某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但以她的年纪和心智,分明还没到能有小心思的时候。
他抬手,摸了摸那圆圆的小脑袋,低声道:“还不睡?”
静楠摇摇头,呆呆道:“睡不着。”
她感觉胸口有点不舒服,尤其是今日眼皮跳的时候,不过很快,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直到此时夜深,不适感才再次出现。
手中动作暂停,荀宴若有所思。
大夫曾说过,静楠后脑积压的血块若不特意医治,不会突然消失,需要长达十几甚至几十年的时间。
这伤最影响的是她对他人情绪的感知能力,其次,她的情绪起伏也会较常人少许多。
遇到好吃的、碰见喜欢的人,她会高兴;受了委屈、欺负,会难过。除了这两种,其他复杂的情绪基本不会有。
或者说有了,她也不会懂。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今日长胜坊中,静楠和孙云宗同时眼皮狂跳的场景,心绪微微一动。
这两个人,会有关系吗?
仔细想来,并不是不可能。
孙云宗来自夔州,他捡到圆圆同样是在那一带,若说能够攀扯上某种亲缘关系,也不是……等等。
电光石火间,荀宴突然想起,当初调查之人向自己回禀时,曾一句话带过了圆圆母亲的处境。
他道,圆圆母亲原本出身官家,可惜娘家倒台,兄长也不知所踪,所以乔敏才敢那样毫不留情地待她!
如果,孙云宗就是那位不知所踪的兄长……
荀宴眸光渐凝,看着虚空某一点,眉头微微皱起。
孙云宗此人……太复杂了,无论哪种人他都能与之交好。
上至皇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他都能轻松打交道,生意亦是各种场合皆有涉足。
非黑非白,游走于律法的边缘人物,且手段极多。
荀宴与他交往不深,对他的性格并不了解,因此也不知道此人到底是利益至上,还是重情重义之辈。
假使他真是圆圆的舅舅,荀宴也不可能轻易让两人接触。
静楠看着他,仍在发呆中,荀宴忽然道:“下雨了,可还记得和雨有关的诗?”
“啊”静楠发呆的眼睛睁圆,像是很惊讶,不明白为什么哥哥突然成了先生。
她一直就不喜欢读书,即使先生教的都能很容易学懂,也不喜欢。
曾经,她想学先生的弟弟偷懒,但这想法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就先看到了先生罚弟弟背书的样子。
那个和她一样大的男孩儿被狠狠用荆条抽了顿,一边哭,一边还是得背书。
先生就在旁边笑眯眯看着。
那种惨状深深印在了静楠的脑海中,从此以后,她听话的对象就多了一个——笑眯眯的先生。
哥哥也会那样打她吗?
静楠下意识缩回了手,胸口的不舒服顿时消失无踪,绞尽脑汁地背诗,将所能记住的和雨沾边的诗句,一股脑地道出。
“几日喜春晴,几夜愁春雨。”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
殿中回荡着小姑娘脆生生的背诵声,荀宴垂眸凝望,似在认真倾听,又似在暗自出神。
不出一刻钟,这座寝殿内重回安宁,只余外间淅沥沥的雨声。
给静楠掖过寝被,荀宴轻步下榻。
他在偏殿歇息。
入睡前,他因思虑无法合眼,干脆起身写了封长信,准备待雨停时再唤来信鸽。
有些事,恐怕还是得让人亲往夔州去一趟,才能查清。
***
睡莲绽了满湖之日,整座镜湖都飘了淡淡的莲香,幽幽沁入心脾,令路过之人都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圣上生辰将至,他亲自下令,要在镜湖中摆宴,皇宫顿时忙碌起来。
水榭台升起,高高在上,从中心到湖畔,修建了一座长长的浮桥。
浮桥顾名思义,离水面极近,不过两三寸而已,脚步一踏上去,整个人都随之摇晃,似随时有坠湖的危险。
静楠由宫婢带着,步上这座浮桥时,瞬间就感觉桥身剧烈晃动了下。
宫婢脸色微变,手都抖了抖,掌心满是汗水,颤声道:“殿下,别、别怕……”
“不怕。”被她牵着的小公主显然镇定得多,看着左右几乎溢到鞋边的湖水十分淡定,小脸一片平静。
说着,自己主动松开宫婢,左边靠靠、右边停停,惹得浮桥也随之摇晃。
宫婢吓得冷汗频出,“殿下,这桥很不稳的,您当心摔下去。”
岂料小公主一听,疑惑地盯着脚底,竟原地用力蹦跶了两下,将这块浮桥踩下几寸,顿时引来一群宫婢惊叫。
她好奇看去,仿佛不明白她们为何这么害怕。
宫婢:……这么熊,如果不是公主,早就被揍了。
到底还是勉强扯起笑脸,“殿下别跳了,待会儿若真把桥踩下去,掉下去湿了衣裳,又得换一身。”
“喔。”静楠一听,立马乖乖的不再动弹。
今日皇帝生辰,宫婢给她换的衣裳也繁复至极,一层又一层,光是任宫婢折腾,静楠都感觉累极了,当然不想再来一遭。
入了水榭台,静楠静坐在凳上,居高临下望着那时而晃动的浮桥。
此时时辰尚早,众臣陆续入场,一些携了家眷的不着急,在湖畔转悠两圈,正好欣赏风景,热闹无比。
荀家还未到,这里没有静楠的相熟之人,她单坐着无趣得很,拿起茶杯喝了两口。
忽然,手没拿稳,茶水有大半倒在了袖口,衣袖顿时变得湿淋淋的。
趁宫婢没看到,静楠偷偷把衣袖藏起,因为她记得宫婢说过,宴席上不可以污了衣裳,如果有,就必须得换一身。
但是……
不知不觉又盯向了浮桥的静楠想:啊,已经打湿了。
在宫婢未曾注意之时,她悄悄溜了下去,蹲在浮桥的一脚默默看了许久。
最终,还是抵挡不住好奇的天性,试探性地踩上去,微微用力。
湖水溢过浮桥,在她脚下若隐若现,身体微微的飘浮感令静楠大觉有趣。
随着水面的起起伏伏,周围的鱼儿一会儿四散,一会儿重聚,来来回回。
静楠撒了些糕点,那些鱼儿就干脆不走了,浮桥周围围满了各色锦鲤。
本来,能够被家人带来参宴的孩子都是懂事乖巧之辈,即便年纪稍小些,也都不会胡闹,但耐不住这儿有个“领头羊”。
见有人在摇摇晃晃的浮桥中喂鱼,又一孩子偷偷溜了出去。
“你在做什么呀?”
静楠老实答道:“喂鱼。”
“喔。”出声人顿了顿,又问,“好玩儿吗?你不怕摔下去吗?”
“唔。”静楠想了想,“我会凫水。”
一年前,荀宴就已经教会了她凫水,虽然还不是很娴熟,但至少静楠再也不会怕了。
这人恍然大悟,重重点头,“我也可以一起喂吗?”
静楠看都没回头看,就挪开一个位置,方便那人蹲过来,顺便给他塞去一块糕点。
两人开开心心地开始喂鱼。
片刻后,两人队伍变成三人,再过片刻,四人、五人、六人……
等有人注意到桥尾缀了一串喂鱼的小萝卜时,御驾已经提前到了镜湖畔。
发现此景的长辈们大惊,心中懊悔,竟没看着他们,毕竟在家中时孩子们都很听话,从不乱跑。
一群小伙伴仍未察觉,边喂鱼边讨论,“这鱼长得好漂亮,会不会也很好吃啊?”
“当然了这么肥。”回答之人犹豫,“不过,这些都是陛下养的鱼,是不可以随便吃的。”
“这么多,偷偷拿一条,不会有人发现吧。”
…………
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锦鲤的美味之际,皇帝已经走至桥尾,看向这群小屁孩。
将讨论声听得清清楚楚的宫人:……陛下很喜爱这湖锦鲤配着睡莲的景色,这些小公子小姑娘可要倒霉了。
但皇帝暂未出声,静静看着这群小伙伴争先恐后地摸了条最大最肥的锦鲤后,才开口道:“谁带的头?”
众小孩一惊,回头一看,吓得哗啦啦跪了满地。
静楠也跟着跪,但很诚实地回答:“是我。”
皇帝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神色不定,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发怒之际,皇帝忽而脸色一转,笑意满满。
不顾其他人惊愕状,他俯身直接抱起静楠,“原是小圆圆啊,怎不早说,想吃锦鲤,朕着人去做就是。”
他往前大步迈去,笑道:“朕的小公主,想做什么都行。”
皇帝的亲近之意毫不作伪,甚至能不顾静楠湿漉漉的衣袖,把人抱在怀中,大公主宋璧见了,也玩笑道:“父皇对小九,可比当初对我好多了,至少在我儿时从未这样抱过我。”
周围人或安慰或附和,但目光都不自觉看向了那年幼的小公主。
天子怀中,万众瞩目。寻常孩童多少会紧张,但静楠不会,因她根本不认识这些人,自然也不会在意他们,就无从提起紧张、无措的情绪。
皇帝给她递了杯茶,她就喝了,过了会儿指着衣袖道:“湿了。”
“要去换吗?”
静楠摇头,“累。”
皇帝莞尔,“是挺累的,只袖口这一块儿,就算了吧,让人拿帕子擦干。”
二人对话传入那些刚刚才见礼的人耳中,俱是心情复杂。
陛下年轻时从未这么好说话过,曾经因一世家子弟面圣时袖口染了一点墨迹,就毫不留情地下令处罚。
当然,那会儿陛下和世家的关系也确实紧张,有敲打之意。
如今陛下此举,是当真疼爱小公主,还是故意如此?
第64章 立储
九为极, 亦为尊,今岁为皇帝四十有九的生辰, 举朝来贺。
众臣献礼后,皇帝喝了一轮酒,虎目微醺,俯瞰水榭台,眼风过处尽是笑颜。
视线微微远眺,皇城巍峨, 座座宫殿的琉璃瓦顶,在恍如白昼的灯火下泛出宝光,辉煌闪耀。
这般扫视一圈,皇帝撑额, 道:“朕御极整整二十年,众位卿家, 也大都是跟着朕的老人了。”
他自嘲道:“二十年, 从意气风发到垂垂老矣,不过弹指之间。”
众臣心有感慨,纷纷出声安慰,道皇帝老当益壮、风华不减, 乐声随之识趣地压低。
溢美之词不绝于耳,皇帝侧耳听了片刻,道:“朕现今如何,自己还是晓得的, 更清楚你们最关心的是何事。”
哦?不少人顿时竖起耳朵。
皇帝悠悠道:“老大, 老二, 都过来。”
被忽然点名的大皇子二皇子一怔, 齐齐离座, 走至龙椅下,见父皇正含笑凝视他们,似悦然无比。
他们许久没见过父皇待自己这般温和的模样了,一时竟呆站当场。
皇帝道:“趁今日寿辰所有人都在,朕就了结你们的心事。”
他一停顿,“此前你们在各自任地上的表现,朕都看在眼中,心中自有分晓。不过,在颁旨前,朕还有一事要你们去做。”
“但凭父皇吩咐。”
“治大国如烹小鲜。”皇帝道,“这个任务,就是为朕做一道菜,至于菜品……”
他偏首看了眼老实坐在身侧的静楠,眸中盈满笑意,“小九想吃锦鲤,你们就各自从湖中捞一尾,去做吧,朕等你们半个时辰。”
说罢,皇帝顺手一捞,又把小姑娘抱至膝上逗她,“待会儿两位皇兄做好,就由圆圆来品尝,做个评价,好不好?”
静楠哪明白其中意义,皇帝有要求,她就应了,“嗯”的一声十分干脆。
哈哈大笑起来,皇帝不顾两个儿子复杂的表情,大手一挥,“去吧,可命人打下手,但必须自己主厨。”
两位皇子:“……”
实不相瞒,他们连油盐酱醋都分不清,更遑论做菜,父皇此举……不知用意何为。
众目睽睽之下,俩人不得不硬着头皮着人网了尾锦鲤,朝御膳房去。
待他们身影远了,皇帝招呼其余人,“还有半个时辰呢,来,众卿莫停,定要尽兴而归。”
今日他的精神出奇得好,红光满面,一点疲色都不见,连喝三壶酒,依旧兴致勃勃。
敬酒之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每每路过,都要似不经意抬眸看一眼这备受宠爱的小公主。
与旁人的复杂情绪不同,静楠坐在皇帝身侧,吃一口东西,就伸直脖子看一眼下首,再重复如此。
其他人不知,皇帝还能不知她是在找谁么。
俯身弹了弹小姑娘额头,皇帝轻声笑道:“小笨蛋圆圆,哥哥会来的,莫急,莫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