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同心锁的含义吗?”荀宴问他。
少年咽了口口水,“大、大概知道……”
“今岁多大?”
“十五了。”
“嗯。”荀宴未用气势迫人,很平静地看他,“这个年纪应好好看书,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再想其他。”
建、建功立业……圆圆的哥哥和学院先生好像,甚至比先生还要严厉些。
少年怯怯应声,“是,我知道了。”
紧接着,荀宴一一看向了其他人,众人猛地一个激灵,连忙齐声道:“我们一定好好读书!”
“嗯。”荀宴满意颔首,同打发古月容一样,“桃花节还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各自去玩吧。”
少年男女们如鸟兽逃散,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荀宴回首,对上用一种“哥哥好厉害”的眼神看来的静楠,难得头疼。
教育自家的小姑娘,他自然不可能那么冷酷,不由在斟酌更委婉的语句。
他甚至不知,她是否已懂了这些事。
“圆圆。”荀宴含蓄道,“有想一起系同心锁的人吗?”
“哥哥呀。”静楠神情认真,“已经答应了哥哥,不会再和其他人一起了。”
对上她澄澈的目光,荀宴愣怔一瞬,有些分不清她的话语只指代这次,还是今后的每一年。
但这样的结果,确实是他想看到的。
“好。”他如此说道,“哥哥也不会和其他人一起。”
…………
清风镇的尽头,伫立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足有七丈高,据传已经生长近百年。
抵达梧桐树前,需要经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迈过浅浅河道,再在一片田野中穿梭片刻。
那片田野的终点,便是这棵郁郁葱葱、宛若一柄参天巨伞的梧桐。
虽是初春桃花季,它已经生长出密密的翠嫩枝叶,即便在夜间,也能清晰感受到这棵梧桐的生机。
为方便行人,道旁置满照明的花灯,静楠远远就望见粗大树干上挂了一串又一串的同心锁和红绳。
路途玩乐耽搁了些许时辰,夜已深,这时候,无人再来挂同心锁了。
仰首看着那密密的锁和红绳,静楠第一句话是,“好像很重。”
那些锁虽不是纯铁打造,但经年累月下来,梧桐树已经承载了太多,重量不可小觑。
荀宴扫视一圈,亦颔首,“系的人太多了。”
人太多,就失去了特殊性,即便真的有仙人,恐怕也容易忽略这一块。
不过,他本就是随着静楠的心意来凑热闹的。
欲让她另择地方,荀宴才一息没看住人,再转眼,人已经凑到梧桐树下,在跃跃欲试地爬树了。
荀宴:“……圆圆。”
许是这呼唤声太小,静楠没有停下动作,见这棵树枝干巨大粗糙很好爬的模样,当即就窜了上去。
这爬树的身手可算利落,顷刻间就到了中间,长长的裙摆也无法阻挡她的步伐。
方才还是乖巧漂亮的小淑女,下一刻就成了窜树的猴儿。
荀宴无奈地抚额,继而又不由含笑,并不出声,怕惊扰了她。
被枝叶掩盖,静楠身形渐渐都没入其中,荀宴依旧专注地抬首凝视。
簌簌叶动中,忽然,从其中探出一个小脑袋,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盛满惊奇,“哥哥,这上面有好几个鸟巢。”
她看见的鸟巢中,还有几颗小小的蛋,只是不知孵蛋的鸟儿去了哪,夜深时刻,它们本都应该早已回巢。
静楠将鸟巢的情况道出,荀宴沉吟道:“要把它们带回去吗?”
这样一说,静楠顿时就想到了数年前孵出啾啾的场景。
她记得更清的是,当初啾啾为了救她,大叫着把她闹醒,领她藏在衣橱后又转身离去的背影。
静楠的情绪肉眼可见得低落下去,轻轻道:“不要,鸟儿可能被我惊走了,待会儿就会回来。”
在她心中,最想要的玩伴依然是啾啾,她也不会再像对啾啾一样,去孵第二个蛋。
有些意外于小姑娘的拒绝,荀宴很快就记起啾啾之事。
啾啾……他搭在椅背的手无意识敲击两下。
清风镇消息闭塞,能探听的极为有限,古丘每次告知他的事情,在稍微大些的城镇,其实都很容易得知。
那只颇有神通的小鸭子,在荀宴的猜测中八成已经没了性命。
但毕竟没有确凿的消息,他从未如此告诉过静楠。
已经过去了四年,他有些恍然。
最初远远离开熟悉之地、熟悉之人的原因,是为了保护静楠,因他能明显察觉到皇帝的用意。后来,却是渐渐习惯了这般只有两人的平淡生活,不再去想其他。
但那些人和事终不可能永远抛下,也许……是时候去联络他们了。
静楠在高高的树梢系上同心锁,慢慢落地。
似是因有心事,她在扶上轮椅时呆了片刻,直至荀宴的一声呼唤回神。
“怎么了?”青年询问她的神情带着温柔。
看着看着,静楠忽然伸手去捏了把,让荀宴愣怔。
面对他疑惑的眼神,小姑娘认真道:“刚刚忽然感觉,哥哥不是真的。”
荀宴失笑,很快又沉默下去。
静楠这样的感觉,他这几年有过许多次。
梦中,血色与火光交织,和他分别许久的圆圆失去了明亮的双眸,无力地躺在地面,身下流淌的鲜血几乎染红了整片土地,气息奄奄。
她发出破碎的声音,似乎很是不解,在问他为什么。
转瞬间,那场景又转为他毫不犹豫砍下建平侯头颅时,头颅骨碌碌滚动,滚至脚下,却变成了荀家人的面容。
他们张大嘴,维持着生前的震惊,仿佛也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荀宴很清楚那个答案,是因为他,因他在他们身边,给他们带来的不幸。
他不止一次地想,自己也许不应该听母亲的话,去京中寻找生父。
他怎么会天真地认为,皇帝当真同寻常人家一样,亦会有普通的慈父之心?
将寻常百姓与天家混淆的结果是,他险些失去了那些至亲至爱之人。
为此,荀宴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慌张地坐上轮椅去往静楠的小屋,直至手探在她鼻间感受到呼吸,触碰到那温热的肌肤,他才敢确定,梦只是梦,与现实无关。
“当然是真的。”很快从回忆中脱出,荀宴安抚静楠,握住她的手,“夜深,该回去歇息了。”
“嗯。”
推着轮椅,静楠与他慢慢行过这寂寂田野,二人皆再无话语,默然相伴。
***
漆黑无光的夜,犹如狰狞巨兽,俯瞰着灯火通明的宫廷。
天子寝宫四面门窗大开,依旧散不去那浓浓的药味,伴随着间断的咳嗽声,宫婢内侍来往的身影匆匆。
圣上又犯病了,这次竟严重到咳血。
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上,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久病不愈,眼见龙体越来越差,几乎要到油尽灯枯的局面,圣上……却依旧坚持着近四年前的决定,不肯另立储君。
一位随时可能驾崩的天子,一位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太子,人人都觉得,这天下怕是要完了。
荀巧从傍晚守到现在,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中,毫无困意。
如今见皇帝症状稍稍平稳,终于长长舒出了一口气,像是叹息。
圆润的脸颊都消瘦了些,荀巧摸了把额头的汗,心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这等重要的事圣上都不告诉阿宴,反而瞒着他做出那么多违背阿宴心意之事,如今再来后悔,又有何用?
感觉到他的目光,皇帝艰难、困乏地抬了抬眼皮,这一刻思绪翻涌。
阿宴和圆圆一同坠崖,在独独搜寻不到他们二人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儿子在躲避自己。
痛心之感消退,随之而来的是止不住的怒火。
第一年,皇帝冷冷地想,阿宴还是太过天真,如果逮回了二人,他不介意当着他的面处死那个小姑娘,再以荀家一家为质,让儿子明白有弱点的可怕。
第二年,皇帝理智稍回,如果阿宴在那时出现,他觉得可以容忍儿子的小小心软,毕竟圆圆确实无辜,待他这个皇伯伯也很信赖,荀巧更是股肱之臣,因此牺牲未免可惜。
第三年,皇帝已忍不住担忧他们二人,中了毒的阿宴和毫无自保之力的圆圆,能够在外安然无恙地生存吗?
…………
皇帝喉间发出枯涩的、类似朽木摩擦的声音,可惜殿中无一人能听懂。
荀巧凑近了些,终于从几个破碎的词中领会到他的意思。
寻回阿宴。他是这么说的。
第82章 故事
桃花节当夜, 宁静的清风镇下起春雨。
雨声细密,滴滴答答传入耳畔,仿若催眠般, 令床榻上本是浅眠的荀宴不由陷入更深的梦中。
梦境依旧, 永远是那些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见到的场景,区别只在于,他已渐渐能够分清那是梦还是现实。
如今,他也不会再一梦醒来就必须去静楠房中确认她的呼吸。
画面重复上演,又渐渐消失, 沉郁的黑暗退去, 荀宴终于从其中挣脱。
睁开眼, 却对上了刚推开门准备入内的静楠。
荀宴:“……”
静楠:“……”
见小姑娘无辜地眨了眨眼,一脸不自知的神情, 荀宴冷静发问:“怎么了?”
屋内并不黑, 他能够看清静楠甚至只穿了身雪白的寝衣就跑来,显然是顺门熟路地想溜进他的被窝。
“雷声好大。”静楠指了指窗外,由于荀宴未合窗, 一角已经被雨水打湿, 微弱的光线中甚至能瞥见密密的雨丝在随风飘洒。
四年中,静楠确实有些害怕或无眠的夜, 她通常都会到荀宴屋内寻求安心。
近一年来,这种时候已经很少了, 荀宴还当她已经慢慢意识到了自己长大了,如今看来, 显然不是。
“害怕吗?”
“嗯。”静楠诚实道, “睡不着。”
荀宴明了, 当即披衣起身, 坐上轮椅,“回房去。”
她已经是个半大少女,再过一年多就要及笄,总不能再像几年前那样同塌而眠。
打开屋门的刹那,一阵狂风吹来,将那棵香樟树吹得剧烈摇晃。
荀宴将静楠挡在里侧,遮住大半风雨,却见她突然站在原地,不动了。
“哥哥。”静楠疑惑地轻声道,“树上,刚刚好像有个影子。”
影子?荀宴立刻看去,只见树枝左摇右摆,其中一览无余,空空荡荡,并没有所谓的影子。
他如今虽然不能轻易动用武力,但五感并未退化,方才……确实没有察觉到第三人的气息。
不过,荀宴知道有时候静楠的感觉出乎意料得准确,就如同那只神奇的鸭子一般,对她的话从不会不以为然。
视线仔细扫过整座房屋,但雨夜阻隔颇多,一些暗处无法看清。
假使有人,应当也暂无恶意,不然他不可能没有感觉。
心中有几个模糊的猜测,荀宴不想静楠紧张,便道:“可能是树影,先回屋。”
静楠嗯一声,当即不再想,小跑而去。
小姑娘的闺房,和荀宴那儿总有些区别,摆设、色彩到布局,处处都是静楠的喜好。
荀宴屋内有一面摆满书的书架,这儿则换成满是小玩意的橱柜。
以前荀宴未曾注意,以为都是静楠喜爱的、买回来的小物件,如今想来,很可能都是那群小伙伴所赠。
有哥哥陪伴,静楠飞快解去披风躺进被褥中,长发散在枕侧,露出一张干净的脸蛋望向荀宴,眼神乖巧。
荀宴一顿,转到榻前抬手,顺了顺那乌发,“慢慢睡,我在这不走。”
“哥哥不困吗?”静楠往里挪了挪,很真诚地邀请,“这张床榻也很大的。”
并不是大小的问题,荀宴沉默了瞬。
这几年他只简单教过几句男女大防的道理,并未更具体地教过她进一步的东西,譬如为什么会如此,其中内因她可能一点也不了解。
静楠成长的环境太单纯了,身边少有亲近的外人,也就让她觉得,和外人需要保持距离,但和哥哥再亲密也是可以的。
沉思之下,荀宴用更精简的话解释了遍,大意是即便是哥哥也不行,只要长大了就要遵守一些规矩。
静楠认真听罢,乖巧地表示懂了,但最后还是道了句,“那长大了,好麻烦呀。”
荀宴失笑,眉眼间盛满柔意,“是有些麻烦。”
如果可以,他也不希望那个小小的、稚嫩的圆圆长大,这样似乎就能够减少更多的烦恼。
譬如,今夜桃花节让他突然意识到的某些事。
荀宴忽然道:“我给圆圆讲个故事。”
从小静楠就习惯听着他讲的睡前故事入睡,自然无有不可。
只是以前荀宴大都照本朗读,今夜,他却讲起了静楠从未涉及过的类型。
第一个,是穷苦书生与富家女之间的故事。内容寻常且俗套,富家女看中书生品性和才华,出资助他读书、赶考、结识贵人,二人约定待他考取功名便成婚,岂料书生一朝中榜便翻脸不认人,抛却过往,一心攀附高门世家。
最终,故事以书生急功近利被贬谪、富家女半生悔恨为结局。
第二个故事,则关于一对皆出身小官之家的青梅竹马。自幼相伴长大、互许终生,本来感情真挚,男子却在成婚前被一位美人所迷,即便逃婚也在所不惜。
最后,他逃婚路上被市井恶霸打断一腿,落下终身残疾,至于女子的结局却是未曾提及。
第三个故事,则讲了一位高官子弟与门当户对的女子成婚后,整日流连烟花之地,最后自己染病而亡,害得妻子也郁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