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晚是桃花节,这个节日的象征意义无需旁人多言,荀宴也十分明白。
他持筷的手已经直接停了下来,目色沉沉。
明明去年的桃花节,还没有这个迹象。
荀宴完全没有做好静楠会和某个小郎君心心相许、约定终生的准备,在这位自认为的老父亲的心中,依旧存在着和以前一样执拗的想法。
他的小姑娘是不会嫁人的。
“圆圆。”他不带任何情绪地问,“想和哪一位去玩儿?”
如果只有一人,静楠会直接答应下来,但邀请的人太多,她想了想道:“反正大家都要去,那就一起,更热闹。”
听起来好像还不错的样子……才不。
荀宴情绪不大好的用过了这顿午饭,沉思良久,随后吩咐哑仆去买了什么。
翌日傍晚,日暮西垂,静楠换了身漂亮的小裙子,举着自己绘制的油纸伞正要出门时——
“吱嘎”荀宴屋门打开,已然一身新衣的他坐在轮椅中微笑,“索性今夜无事,我和圆圆一起去逛逛。”
第80章 偶遇
华灯初上, 长街璀璨,甫一迈出家门,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烟火气。
放眼望去, 年轻的面孔陆续经过, 偶尔亦有长辈带着家中孩童玩耍,桃花节的热闹,并不比其他节日差。
这座不过五六百户人的小镇,在此时仿若也出现了上京街道的盛景,人群攒动, 稍不注意就能走散。
静楠一手扶着轮椅椅背, 视线好奇地在两旁穿梭。
明明已经是第四次参加清风镇的桃花节了, 她却依旧很有热情,这点上荀宴自觉不如她。
杏色春衫, 裙摆处穿织金线的几条花纹于灯火下熠熠生辉, 使这位极有活力的小少女散发出明珠般的光芒。
荀宴注意到,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将目光投了过来。
他不动声色地问:“看见熟人了吗?邀请你的那几位。”
“很多熟人。”静楠诚实地答,用手一一指过从出家门到现在经过的七八位少年男女, 他们许是察觉到静楠在指自己, 都露出些许羞涩的表情。
这座小镇的百姓,都格外容易害羞。
荀宴随之看过去, 沉默了片刻。
说实话,他当真不知静楠何时交了这么多朋友。
虽然性格相较以前有所长进, 但本质上,她依旧是个格外喜欢美食又有点呆的小姑娘。
荀宴回忆这四年岁月, 二人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一块儿, 静楠很少会单独出去玩儿。
只那么几次, 就和这么多人熟悉了么?
他第一次意识到, 静楠比他所想的要受欢迎。
当然,他更不知道的是,如果不是他这个在少年人看来高高在上又冷漠的“兄长”时常和静楠待在一块儿,此刻想要邀请静楠的人,只会更多。
慢慢推着荀宴,二人很快到了那重重叠叠的油纸伞下。
油纸伞倒放在半空,由绳索承载,伞下悬吊花灯,高低大小不一。
乍入其中,好似身处万家灯火之中,暖色光芒均匀地铺洒在每人身上。
饶是荀宴,也静静欣赏了片刻这美景,随后侧首,看到了身旁的静楠——
灯火下的少女柔丽精致,肌肤仿若羊脂白玉,那双眼眸则是镶嵌其上的宝石,透射出各色光芒。
但在荀宴感到惊艳之前,他更先察觉到的,是四面八方的视线。
清风镇中,有认识这对名义上的兄妹之人,亦有对他们完全不熟悉之人,此刻都或多或少看了过来。
在平凡的小镇中还是普通百姓居多,而这二人无论从容貌、气质、举止,似乎都与众人不同。
即便荀宴坐于轮椅之上,也很难将他同弱小、平庸这等词汇联系在一起。
仿佛天生就与所有人隔了距离。
但,想要靠过来的人也不是没有。
静楠左侧光芒忽然被挡住,阴影罩来,随之而来的是一支漂亮的花灯,上绘小鹿舔水图。
“喜欢吗?”温柔的声音这样道,携灯的少女笑道,“我觉得这个很适合你。”
静楠缓慢地眨了下眼,对这人的面容有几分眼熟,但想不起是谁。
“我是古家月容。”少女这样对她道,“半年前曾见过的。”
说话间,她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静楠,似在仔细打量她、看清她。
很快,她的眼中就有了惊艳之色。
早就知道荀公子将妹妹护得好,轻易不肯示人,如今一见,果然宛若珍宝。
通身的气质,和荀公子就极为相似。
静楠看了她一会儿,依稀有些许印象。
她和哥哥去过几次古家,但都很快离开,想必是某次偶遇时擦肩而过。
静楠知道哥哥和古家的关系,但她和这家人都不熟,哥哥说他们的来往本就是交易,没有必要牵扯太深。
她打了声招呼,一直凝视她的古月容才好似回了神,“嗯……其实我也是看到荀公子,才认出你的。”
当然不是,她其实已经看着这对兄妹许久了。
暗中观望时,她才发现,原来荀公子在家人面前和在外面面前的模样仿佛有天壤之别。
明明是同样的笑容,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不得不说,古月容对面前这个明显备受珍视的小姑娘颇有些歆羡,甚至有点微妙的妒意。
转过身,她对荀宴笑道:“荀公子将令妹护得太紧了,平日难以得见,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有幸偶遇了。”
古月容即为古家三女,年方十七,早已到了议亲的年纪,却迟迟未定。
她在两年前就好似一心看上了荀宴,除了他,其他都不愿接受。
少女情怀如此明显,荀宴早就有所感觉。他并无此意,所以对她的示好从来直接拒绝,亦从不私下见面。
奈何,对方很是执着,时时偶遇。
若放在四年前,荀宴也许还会理解她、顾及姑娘家的情绪,但时至今日,他已少了许多待人的耐心和容忍。
古月容一再追来,甚至让他感到了淡淡的厌恶。
别过眼,荀宴问静楠,“喜欢这灯吗?”
与他相反的是,静楠现今倒多少清楚了,与人交际有时不能太诚实,是以她道:“挺好看的。”
事实上,这种灯荀宴每年都会亲手给她做很多,再稀奇的都见过。
“嗯。”荀宴吩咐跟在一步之后的哑仆,“拿银子给古姑娘。”
古月容主仆脸色微变,这也太不给面子了。
好心相赠,却以银钱作回,无论是谁都会感到羞辱。
这个清秀的少女脸上浮现一丝因怒气升起的红晕,想要诘问的话刚要出口,下一刻,荀宴抬眸看了她一眼。
古月容如坠冰窟。
很难形容那眼中包含的情绪,漠然、轻视,甚至有着厌恶。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感觉错了,明明每次在家中遇见时,荀公子都会以礼相待,笑意温和。
“我……”她只道出一个字,就哑然无声。
好似被什么扼住了喉咙,无法再吐出那些本来早就想好的话。
今夜,她本是想和荀公子这位妹妹打好关系,借着对方来慢慢接近荀公子的。
恍然间,古月容有种自己已经被彻底看透的感觉,所以荀公子那一眼是在警告她。
他不喜欢她接近这个小姑娘。
“多谢了。”荀宴道,“今夜桃花节有诸多精彩之处,古姑娘不妨多去转转,我们就不打扰了。”
分明是她们主动寻他,即便他话语中留了情面,古月容主仆还是觉得脸上微热。
才一个罩面,还未说几句话,就感觉已经节节败退,再无上前的借口。
怔怔看着青年和小少女汇入人群中,小丫鬟不由嘟哝:“姑娘,这荀公子也太不好接近了,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啊?”
她们姑娘在清风镇好歹也是出名的美人,从及笄后就不知有多少冰人踏破门槛,只是姑娘眼界高,都看不上罢了。
小丫鬟第一次见姑娘巴巴贴上一个男子,对方竟毫不领情。
古月容已经收回了目光,轻声道:“爹爹说过,荀公子见识不凡,远非常人能比。之所以落脚此地,应是曾逢大变,对人多有防备也是正常,说不定……还是我配不上他。”
“……啊?”小丫鬟惊讶地张嘴。
“不过……”古月容重新露出笑意,“大哥入了春闱,马上要出发去上京了,若他这次取得功名,古家地位都会大不同,届时……”
届时,荀公子应当不会再用刚才的眼光那般看她了。
沿长街桃树往里走,渐渐的,已到了桃花节的中心,芬芳愈浓,人群也愈发拥挤。
“圆圆。”荀宴看着面无表情实则眼底已经显露出极大兴趣的静楠,叮嘱道,“可以去逛,但要一直能让我看见。”
对他的吩咐,小姑娘一直还是很听从的。
她想了想,还将油纸伞递给了荀宴,道:“哥哥打着伞,我就能一直看见你了。”
“嗯。”
夜间灯火下打伞难免奇怪,但荀宴从不在意这个,他早就能够很熟练地无视旁人目光。
让哑仆将自己推上地势较高的坡地,荀宴一手举伞,一手自然地置于椅背,道:“你也去玩吧,我这里无需照看。”
哑仆犹豫了下,在荀宴的又一声“去吧”之下,终于也汇入了街道。
无人伴在身侧的荀宴,面上表情又淡了三分,眉目平静地注视下方人群。
但不管周身动静如何大,轮椅上的他却仿佛自成一片天地,将自己与众人割裂开来。
一面喧嚣,一面死寂。
若这时有人抬头细看,会惊觉这位公子的神色,竟同某些庙宇中无悲无喜的佛像相差无几。
忽然,下方被他凝视的人抬首,朝这边举起了手,口型喊的是“哥哥”二字。
佛像顿时有了变化,弯了弯唇。
荀宴亦举起伞,略颔首,对小姑娘晃了两下。
他以为静楠是在同他打招呼。
下首,静楠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刚才她拿着的是一个同心锁,想问哥哥要不要,哥哥点头,是要的意思吗?
正准备穿过人群去找她,下一息,静楠就被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来找她的小伙伴给淹没了。
在同龄人中,静楠有种很奇特的凝聚力。
兴许是长相惹人喜爱,又兴许是她无论做什么说什么总能言之凿凿十分自信的模样吸引人,总之,这座小镇认识她的同龄人大都很喜欢她,无论男女。
最初认识她的几人,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和静楠见面的场景。
那时他们听闻附近搬来新邻居,其中有个同龄小姑娘,便想来认识新伙伴。
刚巧院子里只有静楠一人,几个小孩就齐刷刷涌了进去,看着她的动作好奇道:“你在做什么呀?”
静楠正在将已经学透、彻底不会再用的书一页页撕下丢进火堆,火堆上方架起了小木架,其上摆了些果子。
似是用书烧火,来烤果子吃。
“用书烤出来的果子,吃掉以后就会把这本书记得很牢固了,再也不用学。”当时,静楠是这么对他们解释的。
她说得认真,一点都不似开玩笑,平均十岁左右的小孩被她唬得一愣一愣。
再一听她流利地背出书中内容,震惊之余不由把这个方法视为妙计。
当然,回去之后多少人因为烧书而挨揍,这事就不必提了。
短短的四年内,在静楠有意无意的带领下,这群小伙伴不知做了多少类似的事。偏偏他们至今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每次都会被静楠认真的表情所震慑,进而不由自主地相信她。
“圆圆,我们做了好多花灯。”一个小姑娘有些害羞道,“你、你和我们一起去放好不好啊?我给你单独做了四盏,喜欢哪个都行。”
第81章 同心
小伙伴害羞地向自己示好, 这份心意静楠自然体会到了。
但她还是摇头,一指上方,“不用, 哥哥已经给我做了很多。”
“喔。”做花灯的小姑娘有点失望, 抱紧了手中的伞,并不敢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圆圆虽然很好相处,从来都不会有距离感,但她那个哥哥看上去很可怕的样子,还没有几人敢和那人对视。
不是年长的长辈, 却比任何一位长者都能够震慑他们。
“那……”她未完整道出口的话, 被另一个少年打断了, “那,这个锁要吗?”
伸过来的掌心中, 躺了一把小巧的同心锁, 看样式与圆圆买的这把相差无几,但其实各有细节。
摊主保证过,他做的同心锁, 每把都独一无二, 这个噱头让他的生意格外好。
少年的举动提醒了他人,偷偷买下同心锁的一些少年顿时纷纷呈上小锁, 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眼底的不好意思。
最终, 其中一人鼓起勇气道:“以前圆圆还从来没有去系过同心锁,今年要不要选一把去试试?”
初初长成的少年少女, 尚无法很好地掩饰自己的心意, 仅是从亲朋口中了解了同心锁的意义, 就迫不及待地来向心仪的小姑娘示好。
偏偏, 被示好之人没有丝毫受尽爱慕之感,紧张就更是无从提起。
她举起手中自己买下的同心锁,眨眼道:“已经和哥哥说好了,要一起去系。”
少年脸上顿时呈现出肉眼可见的失望,不放弃地做最后尝试,小声道:“可是,同心锁怎么能和哥哥一起系啊。”
“那应该和谁一起?”低沉的声音仿若炸雷,惊得这群小伙伴瞬间大惊失色。
回头一看,果然是圆圆那个气势可怕的兄长。
即便坐在轮椅上,却让他们感觉自己正在被人高高在上地俯视,眼风扫过,都吓成了鹌鹑。
“不是、我意思是、这个……”少年语无伦次,已经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眼睁睁看着青年转动轮椅到了自己身边,对他手中的同心锁打量了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