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氏惊讶,忙要上前扶他,被荀巧拦住。这个素来心宽体胖满面笑容的御史大夫沉默地看了荀宴两息,道:“既已认过错了,就起来,先随我到书房去。”
静楠随钟氏她们叙旧,荀宴二人便转道往书房去。
照旧屏退下人,荀巧慢慢泡了壶茶,抬眸看向面前成熟不少的青年,眸光清锐,添了些沧桑世故,和曾经那个倔强的少年,自是有区别的。
“阿宴,你此行回来,可是做好了打算?”
这问题不出所料,荀宴略颔首。
荀巧点点头,抚须片刻,道:“不过我知道你,心中定还怨着陛下做的那些事,是不是?”
对面没了回答。
叹了口气,荀巧道:“身为臣子,我自然以圣上为尊,你既唤我一声父亲,我也理解你。但阿宴,你是否想过,除去圆圆一事,圣上所行种种,既为他自己,更是为你。若非圣上自知余日无多,他何须做得那般急、那般狠,安王、秦王都是他的血脉,为了你,他亲手断绝了那点血脉之情。平心而论,世上有几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正是因圣上对自己狠,对圆圆、对他人才更能狠下心,他也只是,用自己认为最好的方法来助你。”
荀宴再度颔首,嗯了声,这些道理他自然都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他,皇帝没必要对那两位做得如此决绝。
正是因此,他不恨皇帝,不过因他自身不够强大,才让皇帝认为荀家和圆圆是他的弱点。
他听得进去,让荀巧笑了笑,“我说这些话倒是多余了,你自己都想得很清楚。”
“嗯。”荀宴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一味退却,只会遭至祸患,父亲,我不会再如此了。”
“别唤我父亲,你如今贵为太子,私底下确实也该注意言行了。”荀巧沉吟,他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连先得了地位权力,届时再想如何回敬圣上也不迟的话都想过,见荀宴看得开,他也松了口气。
圣上是他效忠之人,无论如何,荀巧都不想看到这两人真正反目成仇。
他忍不住问,“过了四年之久,才突然想通的?”
当然不是,荀宴想起那日大公主离别前的话。她道:今日我能找到你,明日就会有更多人找到你,整日躲躲藏藏地求一份清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世上许多持剑之人不是为了杀戮,更是为了守护想要珍视之物。
荀宴此前陷入执念,迷雾退散后,便立刻做出了选择。
听罢,荀巧连连点头,“你回来的时机正好,虽说还有好些人不识得你,但如今朝堂清静,只要你露面,领些差事,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因皇帝的病,有些人刚起了立如今的四皇子的心思,荀宴就回来了,所以荀巧才说他回得及时。
曾经的三皇子、如今序齿自动改变的四皇子年纪和静楠相差无几,为人腼腆,与人友善,荀巧观察过,这位皇子和他的母妃对此应该没什么心思,不至引起前几年类似的事。
将局势大致和荀宴说过一遍,两人继续谈了会儿,就出去寻其他人了。
荀家人早就把他当成家中一员,纵然他身世大白又被立为太子,但他本人从不端着,荀家人也就慢慢恢复常态。
傍晚荀巧两个儿子归家,一家人久违地聚了一晚。
翌日,荀宴一大早就孤身进宫了,来接他的依旧是昨日送他们回荀府的侍卫。
这次会面,皇帝选在了御书房,听闻荀宴来的消息脚步刚抬,想迎出去,却在下一刻忍住了,坐在位上按捺不动,端起茶杯喝了口。
见了他,荀宴依旧恭敬有礼,但这次不知是经过一夜想通了许多,还是把那些冷淡掩在了面容之下。乍看上去,皇帝总算没有感到昨日被无视冷落的尴尬。
他松了口气,和荀宴就其回归朝堂一事交待起来。
这一谈就谈了一两个时辰,皇帝依旧精神很好,半点不感疲惫,时而抬眼看向面前的青年,目光如做贼一般,每逢荀宴察觉到扫来,他就立刻收回。
后来,似乎是感觉自己并不需要如此,便干脆光明正大地盯着儿子,目光灼灼,让荀宴微微偏过了头。
事情谈得差不多时,皇帝踟蹰开口:“阿宴,朕有个东西给你……你先看看。”
放在他以往的性格,要给什么直接给便是,哪还有征求人的时候。
跟着他到书桌旁,荀宴看他从桌内取出两道已写好的圣旨,尚未加盖玺印。
皇帝递给他,复杂的神情让荀宴动作一顿,各种猜测闪过脑海。
但他再怎么猜,也没想到第一道圣旨的内容,是封静楠为乡君,第二道圣旨,则直接指静楠为太子妃,择日完婚!
他双目微微睁大,一时岔气,咳了出来。
如果面前不是皇帝,荀宴简直要斥一声“胡闹!”。
“朕对这孩子……多有亏欠。”皇帝轻声道,“公主虽是假的,但这次的身份,谁也夺不走。虽不知你为何……但你既有那份心思,她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你们的亲事,朕没有什么不同意的。”
听皇帝的语气,竟像是帮了荀宴天大的忙。
第88章 凝视
荀宴拒绝了第二道旨意, 知晓争辩无用,便很平静地说是他们误会了,自己从无那种心思。
皇帝听罢不知信没信, 笑过后便将旨意收了起来, 只留下第一道,接着开口:“储君乃国之重器,你既回京,诸事皆可备起来,就不要再待宫外了。朕知晓你与荀家情深, 然须知过犹不及。”
“谨遵陛下令。”荀宴恭敬道, 但皇帝静看着他,半笑不笑,他顿了片刻改口道,“父皇。”
皇帝颔首, 纵然儿子此时仍未从心底承认这个称呼, 他亦甘之如饴。
二人间的种种误解与旧怨,也不值当在这时候去争个分明。
东宫久未有主,随荀宴的回归,彻底忙碌起来。
除却宫廷内务各司外,东宫下设詹事府, 掌统府、坊、局之政事,以辅导太子。另外,皇帝以“为政之方,义资素习”为由,于金銮殿龙椅左侧设座, 每逢朝官上奏, 必与太子商议, 或直接令其启奏太子,决断之权全权交予太子。
皇帝的决定,虽令群臣侧目,但因众人皆知龙体每况愈下,太医不敢断言,可事实如何所有人都清楚。天子病危,此时储君归位,一力担起大任,是众臣喜闻乐见之事。
太子其人,早在他仍是荀家之子时,众人就有所耳闻,道其立身正毅,又有悲悯天下之怀。今日一见,见他品貌非凡,已先有了三分好感。朝中论事,无论所奏之事大小,太子皆侧身倾听,谦逊有礼,与众臣辩论时亦不失己见,鞭辟入里,翩翩含笑,毫无骄矜之态。
一月下来,众臣对这位“民间太子”已消除了大半成见,信服者过半。
皇帝乐于见这等发展,待太子熟悉国事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彻底放权,令太子监国。有此前太子的优异表现,此令无人反对。
荀宴对这样快速的进展早有预料,如此忙碌了三月左右,总算得了空闲。
被他暂时推到一旁的静楠认亲一事,便提上了议程。
孙云宗求见他多次,荀宴先前因忙碌不得接见,如今得空,先问身边的林琅:“你觉得此人如何?”
四年前荀宴和静楠双双出事,林琅立刻要追随崖底而去,被钟九等人拦住。事后他也未留在荀家,众人四处去寻,最后不知怎的,林琅被孙云宗收留了,与他一同办事,因此荀宴才问这话。
林琅道:“孙云宗老谋深算,手段冷酷,行事滴水不漏,当初乔敏失势,就被他报复得家破人亡,若作为对手,定很棘手,但若作为家人……我观他四年间对昏迷的孙氏从未言弃,寻尽天下名医,用尽珍药奇材,记忆恢复后,待父亲也极为孝顺,孙有道的一手丹青绝活,也是他在京中四处托人引见造势。”
说罢皱了皱眉,林琅道:“圆圆单纯,不知与他能不能合得来。”
荀宴沉吟,只要不伤及天理,处事冷酷些倒无妨。被孙云宗看重的二人,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他一起长大的妹妹,待其亲厚也没甚么奇怪。
荀宴从未忘记过,当初孙云宗试图让不知情的圆圆去陪伴昏迷的孙氏一事。这对舅甥从未相处过,他对圆圆恐怕难有什么感情。
存了试探之意,荀宴在见孙云宗时有意刁难,提出了许多为难他的方法,甚至隐隐透露出让孙云宗将大半家产交给静楠的意思。
孙云宗别无二话,道:“我无妻无儿,静楠就如同我的女儿一般,我的便都是她的。殿下若肯施恩允我们一家重聚,便是散尽家财也无妨。”
定定看了他半晌,荀宴不作表示,又道:“圆圆于我与亲妹无异,素来珍之爱之。我虽有让她认祖归宗之意,不过是因不忍她今后受流言蜚语所扰,既要为她半生所依,孙家门楣当立。”
孙云宗沉眉凝思许久,领会荀宴深藏的意思,思及父亲所盼,终于做了决定。
他转身将生意托付给可信之人,换上书生袍,决定去考取功名。
…………
这日,荀宴着一身霁色常服,腰束玉带,未带任何人去了荀府。
三月间,他日夜忙碌,少有休憩,但不曾落下过静楠的消息。每日听人汇报她做了什么、吃了什么、玩了什么,也算是一种放松,听罢总是淡淡含笑,便让东宫之人进一步领略到,这位静楠姑娘在太子心中地位不一般。
信步入府,荀巧等人恰巧未在,荀宴便直接去了静楠的独居小院,还未到时便听得一阵轻声软语的交谈,让他脚步慢下。
少女坐于窗侧,一束阳光从她身后照入,乌黑的发半束半披,香腮半晕,雪肌耀目可夺日辉,唇齿分离间隐约可见细白的贝齿,分外可爱。
荀宴恍然,三月未见而已,小姑娘竟好似又长大不少。
她手持张绣帕慢吞吞地穿弄,章法全无以致图样歪七扭八,和温氏精美的帕子一比,立分高下。
她委屈地微微鼓腮,道:“我不会呀。”
温氏先不言语,抬手接过那张绣帕细瞧,见图样虽乱,针脚却算得上密实有序,便含笑道:“你才初学,能有这模样已经很了不得了,寻常姑娘可没圆圆厉害。”
此话一出,静楠立刻高兴起来,无需再鼓励也能有动力继续。
温氏教导:“落针之处最是重要,绣活急不得,耐心耐性,自能做好。”
受教的静楠嗯嗯应是,荀宴一看便知温氏寻到了拿捏住小姑娘的法子,不然其他人来,她绝没有这般好说话。
若要让静楠听话,无非两种方法,一严二夸,故他教书时向来时严师模样,从不因她撒娇耍赖而放水。
脚步声加大,温氏回头瞥见荀宴身影,立刻起身先行了一礼,吩咐下人上茶,道:“圆圆日盼夜盼,日日问一遍,总是怕哥哥把她给丢了。”
“没有日日问。”静楠认真地纠正她,“前日就没有。”
温氏一怔,继而失笑,前日她和婆婆去法华寺烧香,因天色太晚便在寺中宿了一宿,这便是静楠说的没问了。
荀宴忙碌的这三月,每日都有关于他的新消息。水涨船高,荀家亦如烈火烹油,立刻成为京中新贵,每日拜帖几乎装满帖盒,邀请静楠的也不在少数,婆婆尽数拒了,勒令府中上下谨言慎行,若有心怀鬼胎者即刻赶出府。
幸而婆婆治家素来严谨,仆役也都是家世清白、作风正派之人。
温氏的夫君、荀家长子,一月前于考校中得了上等考评,年末便可擢升一级,左右皆是笑语相迎,处处坦途。若说四年中温氏因夫君、儿子的遭遇对皇帝、对荀宴心中难免有不解和丝丝不满,到了此刻也已烟消云散。
何况此时荀宴只身而立,器宇轩昂,便可见一国储君的翩翩风采、不怒而威之姿,温氏目中已添敬畏,不复从前看待幼弟那般的慈爱。
温氏最担心的,便是从不知尊卑之分的静楠,担心她会惹恼荀宴,但旁观了片刻,见二人相处一如以往,荀宴待圆圆并无生疏,便放下心来。
静楠正向哥哥讲述这三月来的趣事。
她虽然曾在京中待了几年,可出门时候不多,这时候就轮到阿栾带她在上京四处逛了,为此阿栾在书院告了五天假,特意陪她。
香火近年愈发旺盛的法华寺、京郊新引入的温泉庄、杂戏、登山……
荀宴凝视着静楠静听,不插一语,只见她愈显少女姣美的面容之上眼眸晶灿、神态灵动、举止可爱,连日忙碌疲惫的心便好似受到抚慰,情绪肉眼可见地转好,唇畔笑意愈浓。但在静楠说完并看来后,他就立刻敛笑,道:“所以,这段时日就直接把功课落下了,是吗?”
静楠:“……”
她闷闷道:“哥哥,你都不想我的吗?”
荀宴面不改色,淡道:“一事归一事,不可混为一谈。”
温氏静观不语,看这二人相处的亲昵模样,明显无需第三人开口。
好在荀宴这点凶态静楠早就习惯了,认错过后很快恢复情绪,依旧跟在荀宴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地黏。
温氏见之啧舌,转念一想,二人相依为命四年,情深亦不足为奇。
午膳时,荀家人陆续回府,而随阿栾一同回来的,还有他的一位同窗少年。少年面容清秀若好女,神情腼腆,看向静楠时总是悄悄红了耳根,又飞快转过头去。
静楠不知所觉,或者说察觉了也能若无其事地该如何就如何,荀宴见后观察了会儿,问道:“那是何人?”
温氏还未开口,她的夫君、荀家长子先用调侃的语气回道:“这小子是新任的顺天府府尹之子,阿栾同窗,来家中见了圆圆一回,一颗少年芳心便掉这儿了,时不时便要借故来蹭一顿饭。”
两个孩子年纪都不算大,作为长辈见到这种事其实大都抱着慈爱的态度,少年男女间的来往只要不越矩,在他们看来都很纯真,是将来难得的美好回忆。
顺天府府尹,荀宴记得此人,名周正,之前只是个五品治中,前府尹在办案时出现重大差错且固执己见不肯改,便是这个治中冒险直接上报,及时避免了一场灾祸。
事正好犯在他手上,荀宴直接撤去前府尹官职,越级提拔治中,使其直接接替了这个位置。
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见到了他的儿子周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