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看几眼,一言不发,等午膳用毕,便以外出逛街的名义,准备带静楠往孙家去看看。
临出门前,周英微微气喘着赶了上来,小声询问:“我刚巧要回家,和你们顺一段路,一起走可以吗?”
周英一心追着静楠而来,自然未曾注意过好友阿栾的眼色,更不知道旁边的就是归京不久、大名鼎鼎的太子,勉强厚着脸皮说出这句话,已是整张脸都红透。
静楠转头就问荀宴:“哥哥,可以吗?”
“随意。”抛下这句话的荀宴,面上并无异状,步伐不快不慢,当真如在闲逛一般。
街市喧闹,间有孩童嬉戏打闹之声,起初周英面带拘谨,如今也渐渐放松下来,开始小声和静楠搭话。
他是土生土长的上京人,对这里的好去处和小玩意十分了解,又有心讨好喜欢的姑娘,一时间也忘了羞涩,只将看家本领使出,舌灿莲花,将静楠吸引了过去。两个少年人凑在一块儿,时而低声说些话,相视而笑,看上去很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感。
荀宴始终沉默,等抬眼看到熟悉的门匾时,脚步一顿,“到了。”
周英亦抬头,露出惊讶之色,不知不觉间竟就到了他家,这段路程本来不近,可今日走来,却只嫌不够远。
待他苦思如何告别之际,大门一开,正中走出来一人,正是周英之父周正,相视之下,父子二人齐齐怔住。
“太子殿下?”周正错愕,瞬间拼命回想近日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以致太子竟亲自登门拜访。
周英更惊,呆若鹌鹑,彻底不敢动了。
“无事,顺路经过而已。”荀宴神态温和,让周正稍稍放下心,下一刻又听这位太子道,“周卿新上任,诸事可还顺利?”
“蒙太子殿下关怀,下官不才,曾得殿下指点,又得同僚相助,还算顺利。”
荀宴颔首,“官声贤否,去官方定,而实基于到官之初。①”
周正应是,俯首听训。
荀宴道:“若初有罅漏,被利色相诱,后再悔之也晚矣。”
周正连连应是,太子亲自教诲,他倍感荣幸,自然字字铭记于心。认真聆听间,却见太子瞥了眼自家儿子,道:“非止己身,亲友亦如是。”
第89章 拥抱
告别了周家父子, 荀宴二人继续慢悠悠地走。
他未去过孙家住宅,只知大概位置,这会儿不赶时辰, 速度便不快。
这条街旁多为居舍,左右清静,唯有道道树影摇晃。静楠渐渐错开一步, 看向地上那道颀长的影子,再瞧面前的青年, 神色认真,不知想了什么。
被看的人身后似长了眼睛, 不一会儿就停步, 转过身来,“走不动了?”
静楠摇头, 停顿一息,又快步跑上前来, 自然地将手放进青年掌中。荀宴身体微微一顿, 很快恢复平静。
在二人身后, 着便服暗中跟来的几个侍卫, 瞬间离得更远了。
“哥哥不喜欢我交友。”静楠偏首道,双目澄澈, “清风镇是,这里也是。”
她神色略带疑惑,方才似也是思考了会儿才得出这个结论。
荀宴一笑,“夫大寒至,霜雪降, 然后知松柏之茂也。友之一词并非人人能用, 你提的那些, 不算。”
如何称得上友人?静楠问起这话,荀宴沉思片刻,决定让她亲眼见识一番。
二人途中转道,去往晓风书院。这座建于城中湖畔的书院原为几个落第秀才合力所建,不收束脩,只为育才。官府得知后感念其诲人之心,层层汇报,最后上达天听,皇帝得知后大为赞许,拨冗亲自察看,决定由官府出资扩建学院,保留原规,收取弟子只看天资品性而不重家世。
书院建成伊始,有当世大儒坐镇,国子监博士偶得空闲亦会来此授课,一时间无论达官贵人或平民子弟,皆视晓风书院为读书圣地。
上京人蜂拥而至,不免鱼龙混杂,到如今,晓风书院收取弟子依旧不分家世,但到底不复最初单纯。
早在荀宴少年时,就经历过这等书院,虽是读书之地,但也不可避免以家世钱财取人,欺凌之事,屡屡发生。
入内时,晓风书院刚巧下课,学生或位上温习,或外出走动,静楠一眼就注意到坐于末尾的一位少年,身着布衣,清瘦无比。
少年周身无座,其余人三两成群,唯他孤零零一人,俯首阅卷,时而闭目默背,一副专心模样。
忽然,有几人起身朝他走去,嬉笑搭背,很是亲昵,又抢去他书本高高举起,将他做功课的纸夺去,指指点点。
“这是他的友人吗?”荀宴问。
静楠答当然不是。
今日正巧有位国子监博士当值,偶然见过荀宴一面,被他召了过来。
博士尚未来得及欢欣,先被荀宴付与一物,“帮孤去交给他。”
荀宴目光所指,正是那被人欺凌的少年。
“殿下识得他?”
荀宴微微一笑,避而不答,“拿去给他便是。”
博士不明所以,还是遵他之令,入内,在众学子的慌张中走向少年,亲手将那物交给了他。
少年愣住,却见博士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宛若滴油入热锅,霎时间这间学堂就热闹起来,起先故意捉弄他的几人呆了一呆,立刻凑上前来,不复粗暴,变得友善无比,试图看一看那是何物。
恰巧又开始上课了,少年书本被送回座,不仅如此,前方几人还主动将座位搬至他身旁,见他笔墨几乎用尽,主动予他笔墨。
荀宴又问:“现在呢?”
静楠看过全程,似是懂了荀宴的意思,摇头,又点头。
“日后你会看到更多。”荀宴淡道,带着她离开了此地。
学堂内,少年避开其他人目光偷偷展开手中之物,随即一愣,里面什么也不是,仅一张白纸而已。
他下意识看向窗外,但那里只余几枝枯木,并无人影。
…………
书院耽搁了些时辰,午后的暖意退散,北风拂面,袭入衣衫之中,让静楠打了个寒颤。
荀宴停步,见她又打了喷嚏,如同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兔子,不禁摇了摇头。出门时就叫她多穿些衣裳,但小姑娘有了爱美意识,道今日的衣裳已经搭配好了,不能随意增添,硬是没听。
他的外袍是件薄披风,脱了倒无事。左右无人,荀宴先解了外袍给她披上。
暖意加身,静楠认真道一声谢谢,就乖乖跟着他走,目光灼灼,添了抹好奇。
她感觉到,未见面的这三个月,哥哥变化极大,不论是之前周府门前教导周正,还是方才在书院行事,都和从前大不相同。
认真思来,单独对她时没有变化,可对其他人,似乎自有种令人敬畏的气势。
学书多年,静楠当然知晓天子和一国储君象征的意义,但她自被荀宴带在身边后,接触到的无一不是达官贵人,自幼享有特权,便不觉特权珍贵。
如今从身边人的种种反应,她才慢慢明白了什么。
孙家坐落于上京西南一隅,宅院大小适中,最初住孙云宗一人堪称宽敞,而后陆续进了孙氏和孙有道,添买仆役,才渐渐有了人气。
角门大开,下人皆从中来往,荀宴将外袍收了回来,带静楠从旁静观。
仆婢仪容整洁,行走有序,看得出经过调|教,主人家管治用了些心思。
他们站的时辰久了,角门守候的仆役注意到,去了门房那儿告知,门房一看,便走来笑道:“二位在门外站了许久,可是有事?”
“确实找你们家主人有些事。”
“可有拜帖?”
荀宴自然摇头。
门房观这二人穿着、气质皆不凡,料想不是寻常人,上京贵人众多,便愈发小心,先把他们迎入内,“二位稍等,小人这就去通传。”
另有仆从立刻奉茶、呈点心。
孙云宗生意遍布北方,家财难计,这间宅院却算不上奢华。花木寻常,杯盏朴素,唯有从壁上随处可见的大家字画才能微微一窥豪气。
听闻孙云宗未出府,但来的却不是他,而是孙有道——静楠的外祖父。
这个胡子花白的老人精神矍铄,身形矮小却步伐很快,双目光芒不似一个年逾五旬的老人,浑似顽童。
他不识得荀宴,先打量了眼这陌生的青年及少女,除觉得面善之余什么也不知,先笑了笑,“不知小友是?”
“孙当家旧友。”
孙有道恍然噢一声,“原是云宗好友,他近日潜心读书,我便没让人打搅。难得他有友人来家中拜访,我领你去吧。”
虽为孙云宗之父,他也未摆长辈架子,当真亲自领路,途中谈兴极浓,每见一副字画便要向他们解说一番。静楠插了几句,他便十分惊喜地直接同静楠走在一块儿,似视她为小友,言语间多有喜爱。
荀宴此前听说,孙有道在官场上不善逢迎,因此遭人排挤,最后失了官位。如今看来,应是个爱憎分明、顽心不减之辈。
于人情世故上,确有几分天真,无法在官场立足也不稀奇。
他暗观这祖孙二人相处得宜的模样,突然有些明白为何静楠是这般纯稚性情。无论那脑中淤血在不在,她待人,可不就和她这外祖父像极了,坦然直接,连表面功夫也不会做。
这样的人,却生有孙云宗那样七窍玲珑心的一个儿子。
静楠和外祖父几乎一见如故,就算最初不知,聊了几句后也慢慢明白了身份。但见荀宴故意不提的模样,她就也不主动说起。
原来外祖父是这样的。她第一次有了关于血脉上家人的概念。
“云宗。”还未到门前,孙有道就提声喊道,“有友拜访!”
书房内,毛笔因这一声在纸上重重点下,墨汁滴落,瞬间毁了半张纸。孙云宗面露无奈,对父亲这热情四溢的性格无话可说。
他起身推窗,正要接话,目光瞬间凝在了那二人身上。
荀宴对他略颔首,他沉默一息,转身开门。
二人的这场谈话,被留在外边的静楠和孙有道自是不得而知。他们等了会儿,孙有道嫌无趣,便让下人取来棋盘,笑道:“我让你三子。”
静楠眨眼,慢吞吞说了声谢谢,然后把外祖父杀了个片甲不留。
孙有道震惊不已,不可置信地和她再来一盘,自己这方依旧溃不成军,这才反应过来,小姑娘是个高手。
高手与否,静楠自己都不大清楚,她在那四年间静静陪着荀宴时,二人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对弈。荀宴运筹帷幄,总能无形中引导她,叫她如今也小有棋力。
达者为先,孙有道倒不生气,皱眉看着棋盘半晌道:“此前我让了你三子,下一盘该你让我三子。”
静楠微微睁大眼,还能这样赖皮?
但孙有道脸皮厚,半点不觉丢脸,反而乐呵呵地来了一局又一局。
二人对弈间,入迷不知时间流逝,身侧先来了一位妇人,而后,荀宴和孙云宗何时出来的也不曾发觉。
妇人起初一见静楠便红了眼眶,硬是忍住了未出声打搅,后见这祖孙二人下棋欢快的模样,又忍俊不禁,微露笑意。
荀宴立于静楠身后,见她难得的专心致志,面上沾染灰尘也毫无所觉,唯一双眼眸洋溢着认真与快乐。
他静静注视许久,孙云宗轻声道:“如何?我早说,她在这里你尽可放心。孙家如今只有我们几人,只会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爱护尚且来不及,哪舍得苛待。”
荀宴未答,内心微微叹了口气。
即便他不舍,也不可能像在清风镇时整日陪她,待在荀家……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回归孙家,加上那道旨意,也许当真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待这盘棋毕,荀宴唤住二人,和孙云宗一道,将此行来意解释了清楚。
孙有道的惊讶自不必说,反应最大的是那妇人——静楠的生母孙芸。
在乔家时,孙芸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念佛吃斋,为的便是女儿,对曾经将其送入庵中一事,悔之又悔。昏迷两年后醒来,也是哥哥和父亲的回归,才给了她支撑的力量。
但她最挂念的,还是女儿。
得知多年来是荀宴一直护着女儿,孙芸当即跪下,连连叩首,“多谢公子大恩,此生必定相报,但有吩咐,无所不应。”
荀宴侧身避开,先看了眼神色掩在阴影中的静楠,道:“夫人不必多礼,静楠她亦是我的家人,本该如此。”
孙芸只道祖上显灵,让女儿碰到如此善人,又连番感谢自是不提。
待入夜,孙芸自是想留女儿宿在家中,期期含泪的目光令人不忍拒绝。荀宴本没有做这个打算,但到了这步,便道今夜先让静楠留在这里。
孙家不复杂,认祖归宗一事自然也简单,之所以没让静楠立刻回来,是双方都想给她留有缓冲的余地,怕她一时难以接受。
第一步,总是要迈出的。
烛光暖暖,荀宴见孙家一家人笑语连连、一派温馨景象,便婉拒了晚膳的邀请,孤身一人又出门去。
夜色下,街道各家灯笼亮起,照亮道路,风亦不大,点点寒意还不算冷。
荀宴在孙家门前停顿了片刻,慢慢迈出脚步,许是这一回身边没了人陪伴,那悠然之意不再,目中也渐露疲色。
亲手把养大的小姑娘送回给她家人,日后再见,恐怕便不如从前那般方便了。
思及此,他步伐更沉,不知怎的,心中仿佛也空落落的。
如此,还未走出这条街,忽然一阵踢踏跑步声从身后响起,荀宴一顿,却没有回头。
及至近了,那细微的喘气声也随之入耳,熟悉极了。
“哥哥都不等我。”小姑娘这样软声抱怨着跑来,不料荀宴突然停住,她便一头栽在了他背部。
“不留宿吗?”
“不能有了娘亲忘了哥哥,以前约定好的,要陪着哥哥。”
她那样认真又不解地道:“哥哥忘了吗,我们一起系的同心锁。”
她的双眸是那样明亮夺目,瞬间冲刷了他此前所有的忧思与孤寂,暖意涌上,荀宴忍不住抬手一揽,轻轻抱住了她。
“……哥哥?”静楠的声音,从他胸前闷闷传出,“你不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