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妙惟肖,面容俊美非常,只是双目露出明显的倦色,空白处配有一句诗:但愿身长健,浮世拚悠悠。
定睛看去,左下角还有个凶巴巴的小人,五官像极了静楠。
只是,荀宴还无法想象小姑娘对自己凶的模样。
他微微一笑,将画卷起置于画筒中,思索后又觉不妥,换了个地方,单独置于榻旁开辟的小书篓中。
连日忙碌,他亦感疲乏,本准备把剩下那几本公文看完就睡,可看到这幅画后,瞬间就改了主意,决定即刻上榻去。
刚解衣上榻,荀宴就眉头一皱,传来宫婢,“何人动过这张榻?”
宫婢小声道:“昨夜乡君寝在了这儿,因乡君已熟睡,奴婢等不敢打搅。”
说罢,她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可要让奴婢先换床被褥?”
殿下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只观神色,实在看不出什么,宫婢这时候,内心亦是惴惴。
“……罢了。”荀宴松开眉头,抬手,“都下去罢,孤先睡会儿,有事可唤。”
“是。”
殿中众人退出好一会儿,荀宴仍坐着,即便如此,鼻间依旧时而传来一股似有若无的馨香。只闻其香,便似乎可以想到小小佳人卧于其中的模样,定是睡相不好,翻来覆去,才至整张床榻几乎都染上了她的味道。
慢慢躺了下去,荀宴瞬间仿佛整个人都被裹进了温香软玉之中,处处都是另一人的气息。
闭目间,身边好似当真躺了一人,正睁着漂亮的桃花眼在褥中乖巧看来,轻声唤他。
他的脑海中,慢慢浮现了在清风镇的无数个日夜,他曾在榻前无数次伴小姑娘入睡,可无论情景或心情,与现在截然不同。
半晌,他忽得坐起,掀被下榻,从柜中取出了另一套被褥丢来,若不细看,根本发觉不了他面无表情的脸侧耳根微红,几近淡粉。
换了被褥,气味变浅,荀宴看着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侧的被褥,默了下,还是尽量睡得远些。
这久违的一觉,太子殿下睡得并不怎么安稳。
***
静楠归家时,母亲孙芸已经等了她许久,似是想同她一起用早饭。
她在东宫吃过一些,但见孙芸的期盼目光,还是坐到了桌旁。
二人相认才几月而已,即便性情简单如静楠,也无法迅速生出深厚的母女情,平日多以顺着、敬着为主。
她在孙家,比在荀家或荀宴身边时还要自在。外祖父与她趣味相投,祖孙二人时常有同样的奇思妙想,闯祸也是一起闯,舅舅基本不会管束她,只负责给银子,而母亲孙芸则以宠纵居多,无论她做什么,关心的都是怕她冷了、累了、饿了。
内无拘束,在外又极受欢迎,只要她想,可日日玩乐不断。可以说静楠的日子,比荀宴还要潇洒得多。
从哑仆那儿迅速了解了女儿口味,孙芸备的全是静楠爱吃的,她手艺不错,其中有一半都是亲手所烹。
“我向哑仆学做的肉包,是这个味道吗?”
静楠点头,咬下大大一口,享受地弯起桃花眼,“阿娘做得很好了。”
孙芸又给她夹了筷菜,道:“啾啾和你口味像,你爱吃什么它也要吃,我便给了些,见你们都喜欢,我就放心了。”
“阿娘辛苦了。”
再多的辛苦,也不及这句夸赞来得甜,孙芸抿唇露出浅笑。对待好不容易寻回的女儿,她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小心翼翼从不敢端长辈的架子,生怕惹她不快。
幸而,女儿被教得极好,待她这个堪称不负责的娘亲也从无不满。孙芸感觉得出,女儿也在努力慢慢接纳她。
“圆圆。”孙芸斟酌开口,“你是刚从宫中回来吗?”
“嗯。”静楠并不遮掩,“昨天去看了哥哥。”
孙芸哦一声,腹中千言万语竟不知如何开头,即便她常居后院鲜少出门,也曾听过那则小道消息。
对女儿和那位太子的关系,她起初本也觉得是简单的兄妹,可如今,也无法确认了。
她深知,若无太子,女儿说不定都无法活下来,更别说被养育得如此聪慧、漂亮,太子给予了女儿第二条命,于孙家有大恩。
可是……
舀了碗汤,孙芸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静楠夹菜,明显怀有心事,待碗都冒尖了也不停。
“阿娘?”静楠疑惑的目光让她回神,试探性道,“圆圆,你和太子……”
眼见静楠露出更不解的表情,饭也不吃了,孙芸立刻把话缩了回去,连忙露出笑容,“哦,没什么,娘只是在想,太子殿下对咱们家有大恩情,可也不知该如何回报。前几日你舅舅在临海的货船卸了批海外的布料,紧先送进京了,算不上贵重,但胜在稀有。娘想给太子送去或者制些衣裳,可不知人家是否瞧得上,喜欢什么花样……”
“没事,简单就好,哥哥不喜欢花哨。”说罢,静楠一想,“等做好后先给我看看吧。”
她最近对绣花起了兴趣,心中琢磨着到时候自己是否能在袖口或衣摆添些小纹样。
孙芸嗯嗯应声,自己带偏了话题,之前想的那些,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等用过早饭,静楠回屋,她在原座怔怔发起呆来,被柳姨瞧见了,不由问:“夫人,那些话,您都问过了?”
“我……不敢啊。”孙芸愁眉,“这孩子才刚和我熟起来,哪敢问这等事情,万一她恼了羞了,不愿理我了怎么办?”
柳姨笑起来,“照我之前想的,不说就对了。夫人,好不容易回来的姑娘,若是不好您自可多管教几分,如今这顶好的性情模样,您还多插一手,可不是平白惹人嫌。”
“我自然不是……那孩子单纯,我是怕她受伤啊。”
太子身份尊贵,身担重责,日后必定拥美无数,即便有数十年陪伴的情谊,也不一定抵得过新鲜感。
孙芸吃过苦头,自然不想女儿重蹈覆辙。
“您就是心思重,想得多。”柳姨心宽多了,何况在她看来,那二人中指不定是谁占上风。
这种事,哪能一概凭身份论呢。
…………
窗墉大敞,静楠坐于其侧,托腮望着院落许久了。
母亲那句说到一半的话,她并非毫无感觉,那内容也大致猜得出七八。
母亲是想问,她和哥哥的关系,一如林琅哥哥、钟九他们临走前吞吞吐吐的那些话。
林琅哥哥还道,随心就好,不要勉强自己。
起初静楠不明白何意,但身边人的暗示听多了,渐渐也就懂了。
如今,她自己有时也会很迷茫地想,所谓的男女之情是什么样,她和哥哥的感情,会是和那一样吗?
久思不得其解,静楠决定暂时放弃,这事于她而言没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静楠提笔写下了一行字,准备写些什么来给哥哥,或可称为:约法三章。
她冥思苦想、涂涂改改了大约五日,最后写下三张纸,随同家中制好的衣裳一起送去了东宫。
荀宴收到时,依旧是手不释卷,闻言只抬首随意瞄了眼,道:“信留下,布料色泽过于亮丽,放起来罢。”
宫婢应声,走到殿门前才小声道:“这衣裳袖口的针脚都没缝好,送来的人也太不当心了,还好殿下没细瞧。”
荀宴眉头微动,忽然放下书道:“等等,拿回来看看。”
宫婢一脸惊慌,只道自己说错话竟被殿下听到了,若因此惹殿下降罪却是不好,连忙跪地。
她们面前的太子却未发一言,细看过几件新衣的袖口,果然不够扎实,如同新手所制一般。
新手……
他平静道:“罢了,难得这份心意,留着穿穿也无事。”
宫婢面面相觑,莫名不已。
第92章 震惊
太子心情颇佳, 朝官俱有所感。
若说好事,京中近日有两件。一为盐城战事完满结束、大军正班师回京;二为即将到来的殿试,此次会试录进士、各科及第者足有五十人, 皆入殿试。
如果说太子是因这两件事大悦, 倒也不足为奇。
往日太子喜简朴,除朝服等制服外, 衣着多为石青、墨黑两色, 低调素雅, 这些日子一反常态, 朱红、赤金、绛紫等亮色轮流着换,布料亦是繁奢,阳光下折射熠熠光芒, 当朝少见, 显然是来自海外的珍稀之物。
太子气质沉凝, 如此并不显轻浮,更添潇洒之姿罢了。
众臣起初玩笑时还会说道两句, 见太子神色自然, 不以为意, 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胡老将军率军回朝的当日, 太子亲自至皇宫宣武门前迎接,代天子亲授胡老将军骠骑将军之位,又令全寿取出圣旨, 将此次有功之人一一封赏。
“诸位此行为国除寇,为民分忧, 陛下居于庙堂, 得闻捷报亦圣心得慰。陛下龙体不适, 常需休养,便由孤代为行赏。”
话虽如此,但实际谁都知道,如今圣上不管事,早将大权交予太子,太子行事便如天子。
众人齐齐行礼,先谢皇帝,再谢太子。
林琅这次居功至伟,那叛国县令便是由他只身架舟去追赶捉拿而来,因此这次破格擢升他为六品昭武校尉。
风雨摧打,他的面容俨然成熟,棱角锋利,但不变的是看向荀宴的目光,依旧充满崇敬。
众人告退后,林琅随宫人私下走来,见到荀宴的第一眼就兴奋道:“公子,我做到了!”
“嗯。”荀宴一拍他肩头,目露欣慰,“做得很好。”
林琅想起,自己最初入京时,因不欲拖累他人、再经历一次可能被抛弃的痛苦,想凭着小聪明和一身力气养活自己和圆圆。当时公子劝他的话,记忆犹新,正是因此,他连年来努力练武、读书、学兵法,为的便是可以立足于世,更希望有报答公子的能力。
如今终于可以为公子效力,怎不叫他高兴。
纵然身上仍有伤,但那点痛楚,完全比不上激动的心情。
荀宴微笑着等他慢慢平复情绪,才道:“先去梳洗更衣,圆圆正好在宫里,中午一起用膳。”
听闻圆圆,林琅连忙应声,随宫人去往梳洗。
这是太子监国后雍朝的第一件大喜事,今夜将在浓华殿举庆功宴,但今日中午,还是他们自己人小聚。
除林琅外,钟九、朱一等之前同往天水郡的人亦在受邀之列。
提及天水郡,还有件趣事。当初这些人被荀宴挑中,并非每人家中都看好此行,尤其是朱一,因他为荀宴拒绝大皇子,父亲还曾置狠气,那几年无论他如何传信也不予回复。
时移世易,大皇子倒台,不被看好的荀家之子反倒摇身一变,入主东宫,如今炙手可热,大权在握。
朱父被事实扇脸,自觉颜面大失,在儿子面前无法抬头,惹出许多笑话。
这些事,是荀宴得闲时随口讲给静楠听的,她每次都撑腮认真倾听,晶灿的眼眸偶尔漾出笑意,末了还会认真夸一句“是哥哥厉害。”
荀宴每每不以为意地别过头,无人知晓,他掩于暗处的耳垂已在微微发烫。
东宫设宴款待旧识,主要由东宫总管徐英负责,静楠既到了这儿,便同来帮忙。她慢慢回忆,竟将天水郡众人的喜好记得清清楚楚,记忆之好让徐英咋舌,对她更是敬重,轻易不敢得罪了。
林琅率先前来,静楠溜着啾啾到他面前,两人久别重逢,高兴地聊了许久。紧随而来的,是钟九、朱一、柳易柳辩兄弟以及林解之和李术。
宫人上茶,众人注意到各人面前茶水不同,皆迎合喜好,再看茶点,酸甜苦辣咸亦分得恰好。
东宫总管徐英还会时而请教静楠,二人交流的模样令众人眼熟极了,细思起来,不就如同当家主母招呼客人么?
朱一等人看向钟九,钟九看向林琅,林琅仰天喝茶,只作看不见。
“怎么如此静?”荀宴归来,解去披风,顺手就坐到了静楠身侧,由她帮着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议事久了,口舌干涩,荀宴连饮三杯,静楠便帮着倒了三杯,来回间极为熟稔,众人看得双目发直,厅中更静了。
察觉到他们目光古怪,荀宴一顿,将茶盏放下,“可是有事?”
“噢……无事,无事,许久没看到殿下和乡君,模样都有变化,一时看得出神。”
扯出话头,众人连忙收敛情绪,就盐城发生的事谈论起来,期间惊险自不必说,听者无不神经紧绷、紧张不已,又或陡然松气,随之笑起来。
厅中奇怪的氛围,瞬间被旧友相聚的欢饮冲散,觥筹交错,尽显真情。
东宫的这场小宴,宾主尽欢,未时才散,每人都饮了不少酒,有人仍余一丝清醒,有人已是大醉,但这些都不妨碍他们告别看向首位二人时,那莫名默契的眼神。
难得高兴,荀宴也喝了不少,他酒量不佳,勉强能保持理智,已是因情绪高涨的缘故,等所有人散了,就不可避□□露醉意。
懒懒往弥勒榻上一躺,他双目半阖,手合十置于小腹,姿态显出出乎寻常的乖巧。
静楠看得稀奇,坐在一旁好片刻,才轻声唤,“哥哥?”
荀宴不吭声。
她近了些,仔细瞧,才发现那双眼已经完全闭上,吐息间满是熏然酒香,懒洋洋的模样不见太子之威,腿因太长无处可放,便屈缩在榻侧,让她有些想笑。
哥哥喝醉的模样,好像有几分可爱。她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便抬手戳了戳这人。
只一下,便被闭眼的他捉住,含着酒意的声音低低道:“圆圆,远一点……”
静楠讶异眨眼,“为什么?”
“你太烫了。”这人咕哝一声,就翻过去,背对静楠,一副想离她远点的模样。
烫吗?静楠奇怪,她的手是凉的,哥哥脸颊才烫呢,碰到凉东西分明应该更舒服才对。
可是眨眼间,荀宴的脸颊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红,比方才更甚,让静楠不得不信了此事,依言离他远些。
似是感觉到她不再那么近,荀宴症状好转,再过片刻,就依在这张弥勒榻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