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凝陇
时间:2021-04-08 09:39:09

  蔺承佑难得也认真一回,温声叹气道:“阿兄真不疼。”
  说着点了点阿芝汗津津的鼻头,又摸了摸昌宜的脑袋,从怀里取出两套从西市萨宝处弄来的小玩意,笑道:“瞧瞧喜不喜欢。”
  阿芝脸蛋红扑扑的,高兴得不得了,搂着哥哥的脖子“啵啵啵”亲了好几口,这才张开白胖的手指头接礼物:“阿兄带我玩。”
  昌宜到底稳重些,见是一枚浑身黑漆漆的小昆仑奴木偶,好奇地摆弄一晌,把东西凑到皇帝面前:“阿爷你瞧,它连手指头都可以动。”
  皇帝慈爱地看着三个孩子,脸上的笑容柔和得像融化开的酪浆,接过玩具仔细看了看,俯身把昌宜抱在怀里:“走吧,去瞧瞧你阿娘晚上弄什么好吃的。”
  阿芝心疼哥哥的伤,不让哥哥抱她,蔺承佑便牵着阿芝的手在后头慢慢走。
  阿芝兴高采烈高举手中的玩具小人:“后日皇伯母的阿爷做寿,我们可以出宫喽!”
  昌宜也在阿爷怀里探出头来:“阿大哥哥听说了吗,云隐书院要开了,趁这回祖父做寿去的女眷多,阿娘要亲自选一批小娘子去云隐书院读书呢。”
  蔺承佑边走边听,不知不觉到了廊庑下,迎面吹来一阵薰风,风里有种清淡的香气,他心中一动,暗觉这清幽的味道很熟悉,扭头寻找花树,却不知香气从哪儿飘来的,摘下落在肩头的花瓣瞧了瞧,漫不经心道:“云隐书院?”
  皇帝在前叹道:“是啊,你阿娘和冰玉当年就是在云隐书院相识的,感觉就是昨日的事,往事如烟啊,一转眼快二十年过去了。这次你伯母极力主张重开女子书院,我也极赞成。正好你爷娘下月回长安接阿芝,趁这机会让你阿娘也出出主意。”
  忽然有个小宫人在廊道后头探头探脑,立即有老宫人低喝道:“何人鬼鬼祟祟?”
  小黄门战战兢兢趴到地上:“宽奴有话要传给世子殿下。”
  蔺承佑一听是“宽奴”,忙道:“估计是大理寺有事找,伯父,我过去瞧瞧。”
  到了近前,叫那小黄门起来:“宽奴怎么说?”
  “宽奴说,那位王公子没把玄音铃送到青云观去。”
 
 
第45章 
  蔺承佑仰头想了想,滕玉意虽然脾气大又爱记仇,见识和手腕却不俗,明知这是他人的法器,没理由不打招呼就偷偷昧下。
  那她为何迟迟不还?
  该不是那日他把东西给她时说得不够明白,叫她误以为这铃铛送给她了。
  可就算滕玉意不懂道术,也应当能看出玄音铃是世间罕有的法宝,他与她非亲非故,怎会无缘无故送她异宝。
  兴许被什么事绊住了,然而都一日一夜了,她纵算自己抽不出空,总能抽派出底下的人来送东西。
  他琢磨来琢磨去,好奇心简直压不住,可惜今日不能出宫,不然还可以亲自找她问个明白。
  罢了,待明日出宫再说吧。不过如此一来,他又得跟她碰面了。哎,有点烦人呐,本以为不会再有与她交集了,怎料还得去趟滕府。
  小宫人半晌没听到蔺承佑开腔,小心翼翼问:“世子殿下?”
  “知道了,让宽奴不必管了,我自有计较。”
  他说罢回了身,身后却有人唤他:“阿大。”
  蔺承佑扭头望过去,廊道尽头走来一个人,端正的相貌,温和的神态,正是太子。
  “阿麒。”
  太子关切的表情与圣人一模一样:“阿爷给你瞧过没,伤口有没有大碍?”
  蔺承佑笑道:“瞧过了,伤口浅得很,白浪费了伯父的药粉。”
  太子作势要轻怼蔺承佑一拳:“我还不知道你吗,天塌下来也像没事人似的,头几日总也找不见你,我本想着,见了面必定跟你好好打上一架,今日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暂且先放你一马。”
  蔺承佑侧身躲过太子的拳风,扬眉道:“太子这是学了新招了?这还没比划上呢,怎知到时候谁放谁一马?”
  “好狂的小子,受了伤也不老实,你也不必激我,今日我绝不跟你动手。”
  宫人们抿嘴偷笑,太子平日最是宽和稳重,可一见了成王世子就免不了打架吵嘴,这也不奇怪,宫里这一辈的孩子不算多,兄弟只有四人,圣人和皇后生了阿麒阿麟两位皇子,成王夫妇则生了阿大和阿双两兄弟。
  四兄弟里,就数刚被册封为太子的阿麒和成王世子年龄最相近,兄弟俩自小一处长大,吃穿住行就没分开过,这架从小打到大,哪回见面不过两招那才叫稀奇呢。
  那边早有宫人禀告皇帝了,昌宜和阿芝欣然从廊道拐角跑出来:“太子哥哥。”
  晚上的家宴就设在皇后平日起居的大明宫,皇后刘冰玉负责菜谱,尚食局负责烹饪,等到盘馔上桌,果然样样新奇有趣,几道点心均做得柔滑如膏,羹汤也是质白如玉。小辈们欢然雷动,吃得大汗淋漓。
  膳毕,皇后自称吃多了要消食,带着阿芝和昌宜到碧波池前喂鱼,太子则与蔺承佑在迎翠亭下棋,皇帝在旁静坐,一边饮茶一边观棋。
  温柔的夜风伴着花香,轻轻拂动水亭四周的酪黄绡纱,皇后立在一团皎皎月光下,弯腰把手中的鱼食递给两个孩子。
  忽听迎翠亭里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皇后起身看过去,原来是蔺承佑故意要悔棋,太子一本正经将其拿住,却敌不过蔺承佑的胡说八道,圣人听了几句撑不住,头一个笑了起来,他这一笑,惹得蔺承佑和太子也丢开棋子大笑。
  皇后望着丈夫的笑容,由衷觉得高兴,承佑估计是早就看出皇伯父为政事烦忧,想法子哄伯父开心呢,这孩子最会妙语解颐,这才进宫多久,都逗圣人笑多少回了。
  她扬声笑道:“我和圣人巴不得日日举办家宴才好,可孩子们一日比一日大了,哪能整日承欢膝下。去年静怡嫁了驸马,宫里本就冷清了不少,你们兄弟四个又轮番去军中历练,阿麒和阿大才回来不久,今年又轮到阿麟了,阿双虽没到随军历练的年纪,头年却跟他爷娘出去游玩了,我算是想明白了,还数女儿贴心,阿麒,阿大,你们给我看好妹妹,日后阿芝和昌宜得晚几年再挑驸马才好。”
  昌宜仰起粉嫩的小圆脸:“阿娘,你和阿爷为何突然要开云隐书院?”
  昨晚她听阿爷和阿娘闲聊才知道,云隐书院明面上是女子书院,实则暗藏给宗室子弟选妃之意,若是阿麒哥哥和阿大哥哥从书院里仕女中相到了合意的妻子,就更不会带她和阿芝玩了。
  皇后把鱼食交给身后的宫女,牵起女儿和阿芝的手在蜿蜒的游廊上漫步:“这事并非阿娘临时起意,头年就与你婶娘她们商量过,云隐书院最初是由开朝的穆皇后所创办,旨在培育秀中之杰,书院里的教典并非‘女训’‘女诫’之流,而是与男子所学的一样,以教读经史子集为要义。虽说后世因种种缘故屡屡中断办学,但经年下来也培育了不少闺中丈夫,若能在阿娘手中重开,实是惠举一桩,而且这一回,所招的女学生不拘两京高官的千金,外地官员的女儿也在其列。”
  皇后的话声透过纱帘断断续续飘入亭中,蔺承佑先还听得心不在焉,听到“外地官员”时却一顿。
  噫,伯父竟是因为这个缘故答应重开书院么。凡是本朝官员,无有不知道云隐书院的渊源的,若能借着招揽书院学生将几位节度使的女儿留在京中念书,再在恰当时机为其挑选几桩高门婚事,这对几位强蕃来说无疑是一种制衡之术。
  太子也问:“阿爷打算趁这回百官入京述职拟定此事?”
  皇帝神色凝重了几分,挥手屏退亭中的宫人:“已经令中书省拟旨了,今晚再与几位老臣商议一回。你晌午去进奏院,都见到了哪几位节度使?”
  太子回道:“儿子见到了淮南道的滕绍和淮西道的彭思顺。滕绍率军运送了十万石江米进京,正好解了关中四镇的兵粮之急。彭思顺身子骨已经不大好了,头童齿豁,出入皆离不开肩舆,依儿子看,恐怕活不过今年了。”
  “难为他了。”皇帝叹气,“彭思顺自从接管淮西道,从不曾辜负朝廷对他的期望,这些年他外牧黎庶,内检军戎,把偌大一个淮西道治理得清平有序,不只阿爷,文武百官都对其称服异常,昨日他请旨要将兵权转给长子彭震,阿爷已经准了。”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似乎颇感意外。
  皇帝朝蔺承佑望去,每回说到朝政,这孩子从不胡乱插言,这便是皇权害人之处,连骨肉挚亲都受其桎梏,他因早年的经历深恨亲情受皇权荼毒,尤其不愿孩子们在他面前拘束,于是叹道:“在伯父面前有什么好忌讳的,想说什么尽管说。”
  蔺承佑想了想说:“彭思顺极善治兵,淮西道如今雄踞一方,邻蕃皆畏之,若再由彭家人接管兵权,只怕会养痈贻患,等彭家的势力一代代渗入中原,朝廷再想收回兵权恐怕就难了,伯父何不等彭思顺病逝之后,将其长子彭震调回京中,委以官位,许以厚禄,如此既能抚恤忠臣之后,又能避免彭家人起异心。”
  皇帝目露赞许之色:“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甚难。先说一点,多年来彭思顺从不曾向朝廷讨要过粮饷,你道是为何?淮西道的十来万官兵,平日吃什么用什么?
  蔺承佑道:“这个侄儿倒是知道,正所谓‘急则为兵,闲则耕地’,彭思顺麾下的忠义军且战且耕,颇能自供粮饷。”
  “正是如此。此外彭思顺为了稳定军心,还有意令军士同当地豪强和百姓结为姻亲,多年下来,忠义军在淮西道盘根错节,早已是军民一家。若朝廷擅自将彭家后人调走,又有哪位将领能顺利接管这样一支军队?如新帅不能镇服当地牙将,哗变是早晚的事。”
  太子眉头微蹙:“若将忠义军拔离淮西道呢?”
  蔺承佑捏着棋子暗忖,这样也不成,强行拔营的话,忠义军非但不能继续自耕自足,还平白多出来几十万张要吃饭的嘴。
  皇帝:“迁往他地的话,大批将士的妻孥也将随行,朝廷光是填补十几万忠义军的粮饷已非易事,这多出来的将士妻孥更需大批口粮。”
  “所以伯父才想到重开书院?那……彭思顺可愿将孙女送入云隐书院念书?”
  皇帝欣慰道:“伯父令人征集朝臣意见时,彭思顺是头几个表态的,恰好彭震的妻女正在来长安的途中,彭震也极力表示赞成。”
  太子和蔺承佑对视一眼,彭氏父子主动把妻女留在朝廷眼皮子底下,也算是对朝廷表忠心的一种姿态。日后朝廷给彭家女儿和高门子弟指婚时,彭家想来也不会有异议,都做到这份上了,怪不得阿爷这么快同意彭震接管兵权。
  “至于滕绍……”皇帝又道,“正好江南西道的程守安告病辞官,阿爷打算将江南西道也交给滕绍统领。”
  蔺承佑有些吃惊,他早就知道伯父对滕绍信重,但没想到这般信重。淮南道不仅把控着江淮赋税,辖内的寿州也至关重要,此州北连陈颖水路,南联庐州,正是中原通往江淮的一条重要“中路”。
  况且寿州富庶,年年有大批茶税收入,光此一州,供养滕绍的镇海军便毫不费力。
  如果再把江南西道划给滕绍辖管,就连江夏交界处也交出去了,此地扼守着汉水运路,可谓重中之重。
  皇帝问蔺承佑:“你且说说,伯父为何这样安排。”
  蔺承佑笑说:“伯父的安排自是再妥当不过。江夏交界处统归一人辖管,滕绍便能借夏口水运防遏淮西,往后彭家每有动作之前,首先需顾忌邻旁的镇海军,两蕃互相牵制,对朝廷利多弊少。只是……侄儿听说江南西道的武宁军自李长青死后不服管束,短短三年便几度易帅,程守安突然告病辞官,只因他在任上不能服众,若贸然由滕将军接管此军,不知又将如何。”
  太子温声道:“交给旁人辖管恐生滋扰,交给滕绍却无此虑,阿大你未与滕将军深交过,我却亲眼见过滕绍治军,此人义薄云天,军中上下对其无有不钦服的。”
  蔺承佑颔首,他倒忘了,太子去岁曾去滕绍的军中历练,认真说起来,滕绍算太子的半个老师。太子每回提起滕绍,都是心折首肯的模样。
  皇帝:“这只是其一。阿爷让滕绍兼管武宁军,还因为武宁军的几个老将早年曾在滕绍的父亲滕元皓麾下从军,这些人见了滕绍,先得恭恭敬敬称其一句‘三郎’,纵算再骁悍难驯,也不敢找滕绍的麻烦。你们两个该听说过滕元皓其人其事。”
  太子和蔺承佑正色道:“自然听说过,此公实乃英雄人物。”
  皇帝点点头:“当年胡叛图谋江山,若不是滕元皓率军死守南阳和睢阳,江淮的粮运绝难保全。朝廷当时一心夺回两京,对滕元皓的军队施援不够及时,滕元皓带着两个儿子守城长达数月,历经大大小小两百多战,斩敌近十万人,终因兵竭城破,父子三人都死在了胡叛手中。
  说到此处皇帝慨叹道:“细说起来,朝廷亏欠滕家良多。滕元皓和长子次子殉国后,滕家的男丁便仅剩滕绍了,滕绍那年才三岁,未能上战场,滕元皓临难前夕手疏辞表,诫幼子以忠孝守节。滕绍成年后未曾辜负父兄的期望,早年率军戍边,近年又驻守江淮,如今江淮民安物阜,滕绍厥功甚伟,江南西道的帅职一空,再也找不到比滕绍更合适的人选了。”
  蔺承佑暗想,镇海军和武宁军这一汇,滕绍麾下的军士便有近二十万之众,伯父即便再信任滕绍,也会在朝臣们的建议下采取些防患之举。云隐书院复开是个好法子,就不知道滕绍肯不肯将女儿送入书院念书。
  忽又想起滕玉意那双水灵灵的狡黠双眸,以她的性子,怎会愿意让朝廷摆布她的婚事?
  果听太子问:“阿爷,云隐书院复开一事,滕将军是如何答复的?”
  皇帝道:“几位节度使先后都表态了,只有滕绍未作声。他女儿自小与镇国公府的段宁远订亲,但前些日子滕段两家已经退亲了,我想他之所以踟蹰,是不愿意将女儿的婚事交与皇室来定夺,但朝廷虽说重开云隐书院,却也不愿强行指婚,回头我私底下召见滕绍与他好好聊聊,告诉他这只是权宜之计,等他明白了朝廷的苦心,也就不会顾虑重重了。”
  这时昌宜和阿芝跑进来拖拽蔺承佑:“阿大哥哥快出来,那鱼一直不肯上钩,你快帮我们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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