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螺往里一努嘴:“春绒已经给娘子塞到枕下了。”
“我去瞧瞧。”
杜夫人笑着摇头,毕竟年岁大了,坐了一日车只觉得浑身骨酸,等下人们安置好,便要上床午憩。
忽听房门外有人敲门,却是杜夫人身边的管事娘子桂媪回来了。
杜夫人温声问:“老爷和大公子没喝多吧?”
桂媪附耳对杜夫人说了几句什么,杜夫人神色一变:“这孩子!”
“姨母,出什么事了?”
杜夫人挥退房里的下人,含怒道:“老爷带绍棠在厢房里安置,结果发现绍棠在行囊里偷偷藏了一个布袋,逼问才知道,绍棠听说卢兆安也来了,要寻机会把卢兆安蒙起头来打一顿呢。幸亏老爷及时发现了,今日各府人都来了,这要是闹将起来可如何是好。”
杜庭兰咬了咬唇:“此事全因我而起,我去说说阿弟。”
滕玉意拉住杜庭兰:“阿姐,绍棠在你和姨母面前总有些小孩儿心性,有些话你们说他未必听得进去,还是由我来说吧。”
***
杜绍棠父子的厢房安置在野泉轩,与月明楼只相距一座花园。滕玉意带着碧螺和春绒在园中的甘菊亭等了一会,远远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华服少年急匆匆赶来。
“表姐。”
滕玉意示意春绒和碧螺退到一旁,开口就问:“那布袋呢,拿出来给我瞧瞧。”
杜绍棠眼角还有泪痕,闷闷地在对桌坐下:“被阿爷没收了。”
滕玉意暗暗叹了口气,还是跟前世一样,遇事只会啼哭,她问他:“为何不藏好?这下好了,还没动手就被没收了。”
杜绍棠惊讶地抬起头,原以为玉表姐也会像阿爷那样指责他,哪知等来的是这样一句话。
“玉表姐,你不说我?”
“我为何要说你?我比你更想教训卢兆安。”滕玉意笑道,“但你想过没有,一旦叫他察觉是你做的,他极有可能把阿姐的事抖露出来,此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桩无伤大雅的风流韵事,阿姐的名声却尽毁了。”
杜绍棠咬牙切齿地说:“我早已谋划好了……绝不会叫他察觉的。”
“很好。”滕玉意欣慰点头,“你大了,知道谋定而后动了,但即便你得手了又如何,卢兆安充其量养上半个月的伤,过后还可以体体面面做他的大才子。”
杜绍棠愣了愣。
“对付这种人,光打他一顿太便宜了,起码也要让他身败名裂滚出长安。”
“玉表姐——”
滕玉意起身踱步,前世表姐的死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依她看,那晚在竹林中勒死表姐的凶手极有可能就是卢兆安,否则表姐尸首旁的男人靴印从何而来。
而且那日据她观察,卢兆安遇险时为了逃命不顾同伴的死活,足可见此人心肠歹毒,可惜此人如今在长安也算有名有姓,动手绝非易事。
她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回身递给杜绍棠:“你瞧。”
杜绍棠展开那东西:“这是?”
“这是卢兆安这些日子的行踪。”滕玉意点了点布上的几处地名,“跟踪卢兆安的除了我们的人,还有蔺承佑的人,他应该是查到了什么,不然早把人撤走了,我们不如再耐心等一等,如果蔺承佑那边没下文,我们再好好谋划也不迟。”
杜绍棠又惊又喜:“我只当蔺承佑不管此事了,却从没想过去亲眼确认一下……如果他肯出手,卢兆安绝对吃不了兜着走。玉表姐,还是你想得周到,我……我太莽撞了。”
滕玉意暗想,绍棠性子再懦弱,在姐姐的事上还是有血性的,有血性就好说,他才十一岁,好好磨练总有能顶门立户的那一日。
“你要记住了,对付这种奸佞小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击中对方的要害,否则非但伤不到对方,只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滕玉意说完,看杜绍棠怔怔的,咳了一声道,“这些歪话你知道就好,不必告诉姨父和姨母。”
杜绍棠忍俊不禁,若这些也算歪话,那玉表姐平日说的那些岂不句句都是歪理?其实他自小就喜欢跟玉表姐相处,可惜玉表姐嫌他爱哭不爱带他玩。
“玉表姐放心,我都记在心里了。”杜绍棠笑道,他本就与姐姐长得像,一笑之下,秀丽的眉眼舒展开来,比方才的苦相不知顺眼多少。
“这两日你要是没事,就多往蔺承佑身边凑凑,除了旁观他对卢兆安的态度,我还有一事要交给你办。”滕玉意取出小涯剑,“你瞧,这剑是不是黯淡了不少?”
顺势把弄蔺承佑浴汤的事说了,杜绍棠的嘴越张越大:“我……这……”
滕玉意比杜绍棠还要窘迫,奈何小涯所剩时辰不多了,于是虚张声势,把杏圆的眼睛一瞪:“怎么,难道你忍心看着表姐的神剑沦为一件废品?”
杜绍棠的眉眼再次纠结成一团:“当然不……可是蔺承佑并不住在野泉轩,而是跟其他皇室子弟住在飞逸阁,我恐怕不好进去……哎……好……我试一试吧。”
滕玉意咳了几声:“记得表姐教你的,越不好做的事越要有耐心,一次未必成功,慢慢等待时机便是。”
杜绍棠挺起胸膛:“一定给表姐办成。”
***
晚膳由仆从送到各房,刚用完膳就有管事过来相邀,说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来了,先前已经令人在瀑泉外架了篝火,邀小辈们前去玩耍。
滕玉意和杜庭兰便辞了杜夫人,自行往瀑泉去,出来在二楼廊道遇到郑霜银等人,一行人便相携而行。
滕玉意边走边四处留意杜绍棠的身影,才走到瀑泉附近的花荫下,便有一位宫女模样的人过来道:“请问哪位是滕娘子?阿芝郡主有事找。”
众女惊讶互望。
滕玉意仔细看那宫女,确认是成王府的下人,接着又抬头找寻,就见杜绍棠站在一棵柳树下,她不动声色冲绍棠使了个眼色,对杜庭兰道:“兴许是问诗社作业的事,我去去就来。”
宫女领着滕玉意七拐八弯绕过花庭,越往里走越僻静,滕玉意心知端福就在不远处跟着她,但仍不时瞄一瞄腕子上的玄音铃,还好有这东西傍身,提前就能知道附近有没有邪祟。
到了一处玲珑的山坳前,宫女含笑道:“滕娘子,到了。”
说完那话,不等滕玉意多问,躬身退下了。
滕玉意驻足环顾,周遭连一个人影都不见,侧耳听了听,前方传来细小的水声,继续往里走,迎面扑来细密的冰凉水雾。
原来前头不远藏着一眼碧清的水潭,上方有数尺宽的水瀑飞流直下,岸边则栽满了花丛,妖娆的花朵伴着氤氲缭绕的水雾,恍惚有种仙境般的况味。
蔺承佑闲闲坐在泉边的一块山石上,像是等了有一阵了,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把手里的树枝扔到水潭里,扭头朝滕玉意看过来,腰间玉佩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叮当的轻微声响。
滕玉意望着他身上那抹的莲子白,暗中庆幸自己提前换了裙裳,不然此刻两人碰面,彼此都会觉得古怪。
“世子。”她笑着行了一礼。
蔺承佑看惯了滕玉意穿男人衣裳,骤然见她穿件婉约的烟萝紫高胸襦裙,居然觉得有点晃眼,他咳嗽一声:“滕娘子要是不托人给我递话,我都忘了还有一串玄音铃在你身上了,你直接令人把这东西送给我就是了,何必约我见面?”
为此他还得费心安排一番,真够麻烦的。
滕玉意歉然道:“我也不想如此,世子你瞧,这铃铛我取不下来了。”
她边说边朝他走去,不经意瞥见蔺承佑身后银光粼粼的潭水,脸色刹那间一变,脚下活像绊住了似的,无论如何迈不动了。
蔺承佑心里暗觉古怪,她面色惨白,看样子吓得不轻,莫非瞧见了什么?顺着她的目光往自己身后望,除了水潭和花丛,别的一无所见,这就奇怪了,她胆子不算小,何至于一惊一乍。
滕玉意很快就恢复了常色,却仍不敢往前走,只将雪白的腕子举起来:“不瞒世子说,自打那晚从彩凤楼回来这铃铛就取不下来了,试了好多法子,这铃铛竟越缠越紧。”
蔺承佑暗自留意她神色,见她说话时目光始终避开水潭,脑中冷不丁冒出个念头:她该不是怕水吧。
他狐疑地看了看她的手腕,起身朝她走去:“真取不下来?我瞧瞧。”
滕玉意当着蔺承佑的面轻轻往下撸,但那圆滚滚的铃铛活像长在肉里似的,死活撸不下来。
蔺承佑看得直皱眉:“哎,再扯就该崩断了。”
滕玉意无奈道:“我怕把铃铛弄坏,只好托人给世子递话了。”
蔺承佑就着她的手腕瞧了瞧,从没听说过这东西认主,但无缘无故怎会突然取不下来,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瓶东西递给她:“把这个抹在腕子上再试试。”
滕玉意见是一瓶药水,料着这东西抹在肌肤上有滑润之效:“我在府里的时就拿澡豆试过了,照样取不下来。”
蔺承佑扬眉:“这可不是澡豆,名叫苇饵,若是抹在法器上,能叫法器的灵力消失一阵,我虽然闹不明白玄音铃在搞什么鬼,但举凡道家异宝,都有些古怪习性,它在青云观锁了这些年,谁知是不是养出个器灵来,你先抹上再说,对了,你带了帕子么?”
“带了。”滕玉意取出帕子。
这时她已经把药水抹在铃铛上,正要试着往下褪,蔺承佑却说等一等,把帕子厚厚叠了好几层递给她道:“先把帕子缠上去。”
滕玉意不明就里,依言做了。
“得罪了。”蔺承佑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滕玉意一惊,忙要把手抽回来。
“别动。”蔺承佑有点不自在,“光抹上苇饵没用,还得念咒。”
原来如此。滕玉意赧然咳嗽:“明白了!世子请开始吧。”
蔺承佑本来很坦荡,她这话一说出来,倒像他真要对她做什么似的。
他瞟她一眼:“你打量我会对你怎么样?”
滕玉意奇道:“当然没有,我只是……”
“没有就好,少胡思乱想。”
滕玉意一噎,谁胡思乱想了?
蔺承佑瞬间恢复了正色,隔着那层帕子帮她往下褪,还好帕子叠得甚厚,手指感觉不到对方肌肤的温度。
可铃铛尽管滑不溜秋,却依旧牢牢扒在滕玉意的腕子上。
蔺承佑颠来倒去念了好几遍咒,怎知全无效用。
“怪了。”两人齐声道。
蔺承佑松开滕玉意的手腕:“罢了,兴许有什么缘故,等我回去查一查再说,这东西就先放你身上吧。”
滕玉意怔了一下,只求这几日没有邪祟来找她,不然她这边铃铛一响,蔺承佑马上就会知晓。
“对了,这药水涂久了会损坏玄音铃的灵力,你赶快到水潭边把铃铛上的药水洗了。”
滕玉意没急着把那瓶苇饵还给蔺承佑,而是先揭开腕上的帕子,果见药水都渗进肌理里了,她不瞧那边的水潭,只说:“好,我回去就洗。”
蔺承佑却说:“来不及了,拖得越久越会损坏灵力,再说这药光洗了没用,还得念一段咒,不然只要贼子偷了这药去害人,世间法器岂不是都失效了,所以就算洗净了,还得再解个咒。”
滕玉意皱了皱眉,她连靠近水潭都不敢,怎肯去水潭边绞帕子。但蔺承佑前不久才救了她一命,这串铃铛更是为了防备尸邪才给她戴上,若因为她的缘故损坏了灵力,未免也太不地道了。
抬头打量蔺承佑神色,看他不像说谎的样子,心里疑虑消了些,她向来是恩怨分明的,尽管心里怕得要死,仍点点头道:“行。世子且等一等,我马上去洗。”
说着朝水潭边走去,边走边告诉自己,只是个小水潭没什么好怕的,然而才走了几步,双腿就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流着冷汗想,假如隐去前世溺死一节,只说自己来长安途中落水留下了畏水的毛病,蔺承佑多半也不会起疑心,但这样下去不是法子,何不借这个机会把这毛病改了。
蔺承佑目光复杂望着滕玉意的背影,他没猜错,她果然怕水,其实凭她的聪慧,真不想洗帕子的话,不愁找不出推托之辞,忽又想起那晚她和绝圣被尸邪困住时,她或许是怜惜绝圣年幼,或许是出于义气,居然豁出性命去救绝圣,那一刻她是放下了所有的盘算,全凭本心在行事。
而且自从经过彩凤楼的那一晚,她对他似乎就友善了不少,此刻想是把他当作了救命恩人,所以情愿为难自己也不在想他面前耍心眼……
啧,他竟觉得这样的滕玉意有点可爱。
滕玉意总算又挪动了两步,脸色却越来越差,这时蔺承佑忽然从后头走过来,一把抽走她手中的帕子。
滕玉意大感意外。
蔺承佑蹲到水潭边绞了绞,起身把湿帕子递给她:“你怕水么?”
滕玉意回过神来,一面接过湿帕子仔细擦拭铃铛上的药水,一面感激地说:“前阵子来长安落过水,至今一看到水都发怵。”
她暗忖,蔺承佑看出她怕水却也没存心刁难她,可见此人虽然性情嚣张,也有很讲道理的时候,她顿时改了主意,试着说:“上回绝胜和弃智说法器大多藏着器灵,我本来不信,但照今日这情形来看,好像连玄音铃都有脾气,听说有些法器需用人的浴汤来供奉,不知此事确否?”
“浴汤?”蔺承佑一嗤,“法器喜欢洁净之物,怎会用浴汤来供奉?别说青云观的那些法器,就连专门记载道家宝物的《无极宝鉴》上也没听说过。该不会是有人打歪主意,故意用这话来唬你吧。”
滕玉意把嘴闭得紧紧的,的确有人在打歪主意,这个人就是她。本来想与他商量商量,但看蔺承佑这嗤之以鼻的态度,估计就算她说破喉咙,他也绝不可能把浴汤给她。
两人因为一串玄音铃已经牵扯不清了,万一蔺承佑误以为她觊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