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郡王起身应是:“请皇兄放心。”
宫人又温声对太子说:“娘娘有话要问殿下,让殿下早些回宫。”
太子苦笑着说:“知道了。”
蔺承佑等人正觉得太子神色有些奇怪,就听宫人道:“皇后殿下还有一话让捎给世子:‘趁刚从乐道山庄回来,伯母有句话要趁热问你:你也大了,在乐得山庄见了那么多小娘子,可有中意的?若有中意的,早些告诉伯父伯母’。”
这回轮到太子等人忍笑不语了,蔺承佑怔了怔,旋即一笑:“伯母为何突然问这个,我可以不说么?”
宫人堆起笑容:“皇后殿下还等着奴婢回话。”
“没有。”
宫人:“一个都没有么?”
蔺承佑斩钉截铁:“一个都没有。”
宫人哎了一声,躬身退下了。
宫人走后,桌上一阵安静,蔺承佑对上那三人的目光,奇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顾宪咳嗽一声:“这次在御宿川,我虽忙着挑名驹,但也听人说了,这次寿宴实在不乏才貌双全的小娘子,就连我们南诏国的几位老臣,都忍不住做了几首‘钟灵毓秀,尽在今朝’之类的酸诗,世子,你真没有相中的?”
蔺承佑说:“我要是真有喜欢的,用得着藏着掖着么?倒是你,今晚一再打听这些,该不是瞧上了谁吧?大方告诉我,我可以请伯母帮你说个亲。”
顾宪一口酒险些呛出来,连忙摆手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我劝你也别太狂,早晚你会有心仪的小娘子,我倒想瞧瞧,什么样的小娘子会让你服服帖帖。”
蔺承佑给顾宪斟了一杯酒:“你不用等着瞧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服服帖帖?这辈子是不可能的。”
太子和淳安郡王暗暗叹了口气,阿大幼时中过蛊,至今蛊毒缠身,今晚说这话,除了说笑之外,也有自嘲的意味,说白了,长辈如此关心阿大的亲事,更多的是关心他的病情,大家暗中都巴望着蛊毒能减轻,阿大有朝一日能遇到中意的娘子。
否则以阿大的性子,情愿孤独终老也不会娶个不喜欢的女子回家。
一场酒直喝到半夜,散席时四人都有了醉意,蔺承佑送走太子等人,回房令人备热水沐浴。揭开布料瞧了瞧,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他倒到床上时想,滕玉意赠他的胡药的确好用,看在这药的份上,也不枉他费尽心思帮她得了那匹小红马。
这下两人是彻底扯清了,只要她把那串玄音铃还回来,往后两人再无瓜葛了。
他闭上眼睛,没多久又睁开。
那晚如果不是滕玉意暗中提醒,杜庭兰应该不会想到“香象”这个名字。
滕玉意的这份聪明,源自她爷娘么。
听说滕玉意的阿娘在她五岁时就去世了,念书写字又是谁教的?
忽又想到,那马并不好驯,滕玉意在扬州的时候可曾骑过马,她只知道这马好看,可想过如何驯服它。
呵,这关他什么事,大不了多摔几回,以她的野性子,反正总能想到法子。
他重新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忽被一阵敲门声给惊醒了。
“世子——”
是宽奴的声音。
“何事?”蔺承佑困倦得睁不开眼。
“金城坊有座宅子闹鬼,要请世子上门除祟。”
“金城坊?”蔺承佑之前就下过令,夜间只要有人上门求助,底下人一律不准拦。“什么宅子,为何找上了我?”
“是一座女庵,住持自己驱了好几日了,结果那鬼一直在庵里作祟,女尼们只好上门请世子想法了。”
看来只是一只小鬼,蔺承佑闭着眼睛说:“金城坊就在东明观隔壁,为何大老远的来找我?”
“这就不知道了。”
“让她们去找东明观的五道。”
“可是——”
蔺承佑随手摸出一块金锭掷出去:“吵死了。把这个给五道,让他们出马,不够再加就是了。”
那金锭破窗而出,宽奴不敢再啰嗦,应了一声好,轻手轻脚抱着金锭走了。
蔺承佑翻了个身,转眼又睡着了,没多久又被吵醒了,他直皱眉头,好不容易睡个清净觉,怎么没完没了的。
然而意识很快就告诉他,那吵人的动静来自他寝衣前襟里的应铃石,那东西像铃铛一样吵起来了,声音又急又凶。
他心口猛跳了一下,想也不想跳下床,随手抓了外裳,一边系玉带一边往外跑。
跑到外面忽觉脚底发凉,站在门口一低头,才瞧见自己还赤着双脚,只得又奔回床边穿靴。
跑出来在屋外台阶前停了步,他仰头朝幽深的穹窿望了望,抽出银链,纵身跃上了屋檐。
第50章 滕玉意的小院
滕府。
滕玉意手持小涯剑,眼睁睁看着廊道上的东西逼近。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面孔有一种异样的浮肿,腹部仿佛才被人用尖刀刺穿,鲜血染透了整个裙身。
少妇每往前跨一步,就会有大股的鲜血从腹部的缺口涌出来,顺着裙身流淌到脚边,很快在廊道留下了一道蜿蜒的血迹。可妇人仿佛浑然不知疼痛,依旧疾步而行:“还给我!”
妇人嗓音凄厉,每叫一声,空气里的凉意就加重一分,滕玉意恶心欲呕,握紧剑柄边退边道:“还、还你什么?我可没拿你的东西,我这剑很厉害的,你胆敢再走近一步,我马上让你魂飞魄散。”
妇人却一再凄声喊叫:“还给我!”
她身形飘忽,一霎儿就逼到滕玉意面前,滕玉意险些没被那股腥浓至极的血气给熏得晕过去,脚步下意识后退,手中的剑却猛地朝前一刺,不提防刺了个空,紧接着一扭头,恰好对上妇人那双赤红的双眼。
妇人身子猛地向前一倾,苍白的手就要掐住滕玉意的脖子,滕玉意情急之下,使出程伯教她的克厄剑法,剑身往上一抬,横削妇人的手臂。
这一招利落干脆,出手就是杀招,然而没等她刺中,妇人的鬼影再次不见了。
滕玉意趔趄着倒退几步靠在门扉上,大声喊道:“端福!程伯!”
忽听假山后一声闷响,像有什么重物倒地,滕玉意一愣,恍惚听见有人在大声喘息。
她心中一动,掉过头沿着廊道奔过去,就见假山旁露出一大块衣襟,借着月光仔细辨认,只觉得那道身影莫名眼熟。
“端福?”滕玉意试着唤道。
黑影剧烈抖动了一下。
果真是端福。滕玉意屏住呼吸,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快速绕过假山,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端福半跪在地上,肩背上趴了四个殊形诡状的小鬼,端福的脸庞憋得紫胀,仿佛身上压的是一座大山,他竭力要起身,然而连膝盖都直不起来。
小鬼们碧瞳幽幽,不是忙着在端福耳边吹气,就是乱抓端福的头发。
滕玉意心惊肉跳,原来端福早就来了,只不过一来就被这些鬼东西缠住了。
她率先刺向端福左肩的那只小鬼,被刺中的小鬼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雾中,剩下的小鬼吱哇乱叫,跃到地上一晃神就不见了。
“你听到我呼救了?”滕玉意上前搀扶端福。亏得是端福,换别人被困这么久,也许早就气绝而亡了。
端福喘息着起了身:“没听到,就是突然觉得院墙内冷得像冰,老奴担心娘子,就翻墙进来了,怎知被这些东西困住了。”
经过前一阵的磨练,滕玉意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把袖中的符箓掏出来,胡乱递给端福:“它们是故意的,我们这小院现在估计像个牢笼,消息送不出去的,这些东西好像来头不小,我得把小涯喊出来问问怎么回事,对了,那些小鬼可向你讨要东西?”
端福摇头。
滕玉意疑惑地说:“那就怪了,那妇人一个劲地冲我说‘还给我’‘还给我’,活像我拿了她什么宝贝似的……”
她正要唤小涯出来,端福一抬头,面色忽然变了,右臂朝滕玉意肩后一探,迅即拍出滕玉意刚给他的符箓。
滕玉意闻到风里的浓浓腥气,心知那女鬼多半又来了,当即掉转剑尖,用力向后一刺,然而不等把剑送出,她的脖子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死死掐住了。
滕玉意眼前一黑,双臂再也使不出力气。
端福情急之下拍出好几道符箓,那女鬼纹丝不动。
端福低吼一声,徒手抓向女鬼的肩膀,他力大无穷,这一抓之下,能轻而易举把人的双肩捏碎,女鬼的身影却陡然飘忽起来,让人怎么也抓不住。
“还给我!”女鬼凄声道。
滕玉意浑身被制,唯有一双眼睛还能动,她先是冲端福使眼色,随即转动眼珠看向下方。
端福立时放弃攻击妇人,托住滕玉意的右臂,帮她把剑尖对准身后的女鬼,小剑到他手中没用,只有在滕玉意手中才有威力。
滕玉意咬牙使力,有端福帮她与女鬼逐力,剑尖很快抬到了肩膀处,只需往后一刺,女鬼就会因为畏惧剑锋而逃走。
可就在这时候,端福的身后陡然钻出好几只小鬼,眼看要再一次箍住端福的脖子,夜空里忽然飞来一道银光,小鬼们仰头望去,慌得四散而逃。
那银光袭到滕玉意背后,滕玉意颈上的力道蓦然一松,她趔趄着倒退几步,抚着脖子大咳起来,仓皇间回头看,就见妇人脖子上环着一条银链,已然被缚住了。
滕玉意一眼就认出那是蔺承佑的锁魂豸,奇怪蔺承佑却不见人影,忽听竹林上方枝叶作响,有人跃了下来。
寒气须臾散去,蔺承佑手里提着一串香囊似的物事,香囊里像是藏着活物,个个都在拱动。
滕玉意喘着气想,莫不是装着那些小鬼?
蔺承佑谨慎环顾四周,口里却在问滕玉意:“没事吧?”
“没事,世子——”滕玉意感激地说。
说完自己吓了一跳,嗓音也太沙哑了。
蔺承佑直皱眉头,听着像小鸭子似的,看了看滕玉意脖子上的紫痕,从袖中取了两张颜色古怪的符纸递给滕玉意:“把这东西泡在水里喝了吧,明日嗓子就能好受点。”
滕玉意:“世子是被玄音铃吵醒的?”
“不然呢?”蔺承佑斜睨她一眼,不知是不是用了玉颜丹的缘故,她脸上半点疹子都没了,月光下的脸庞有点像他晚上才吃过的雪露团,软软的,白白的。
再看她身上,严严实实裹着一件绯色披风,只在底下露出一双牡丹红软缎线鞋。
他收回视线,掉头就朝那女鬼走:“滕玉意,你觉不觉得你最近太倒霉了点,玄音铃一时半会又取不下来,要是隔三差五就吵一回,我晚上还要不要睡觉了?”
滕玉意背上一凉,心知否认反而显得心虚,干脆叹了口气:“好像是有点倒霉,深夜惊动世子,怪不好意思的。不过今晚这女鬼应该是找错了人,刚才她一直说‘还给我’,可我以前从未见过她。”
“‘还给我’?她真跟你这么说?”
滕玉意嗯了一声,赶忙跟上蔺承佑的步伐,只听身后沙沙作响,端福也不声不响跟上来。
蔺承佑边走边随手在地上捡了根树枝,走到女鬼跟前,他弯腰在她周围画了个圈,随即右手当空一捞,锁魂豸就如银星一般飞回了他袖中。
女鬼脖子上没了银链,却立刻又被蔺承佑刚画的阵法给困住了。
她两手虚抓,冲滕玉意撕心裂肺地大喊:“还给我!还给我!”
滕玉意:“你听,她一露面就这样。”
口里这样说着,心里却虚得慌,那借命之术究竟怎么回事,她至今没搞明白,借的是妖邪的命还好说,万一借了活人的性命……
该不会恰好就是借了这妇人的命吧。
她望着那妇人充满怨恨的眼睛,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这妇人死状这么惨,如果真与她有关,她情愿把命赶快还回去。
蔺承佑上下打量女鬼,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半蹲下来盯着女鬼的腹部,看着看着,面色就变了。
滕玉意心里比蔺承佑还紧张,忙也顺着望过去,一望之下很快发现了不妥。
“她丢的是——”她目瞪口呆。
“腹中的胎儿。”蔺承佑面色凝重了几分。
他抬头看了看妇人,起身时指尖弹出一道符,符纸飘飘荡荡,如落叶一般飘落到妇人的发顶,妇人叫声戛然而止,猩红的眼睛也清明起来。
蔺承佑语气很温和:“你在找什么?要不要我帮你找?”
少妇狰狞的表情慢慢松开,怔怔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蔺承佑叹了口气:“谁把你害成这样?”
妇人却再次凄厉地惨叫起来:“还给我!”
她这一叫,头上的符纸瞬间碎成了纸末。
蔺承佑皱了皱眉,瞬即又弹出几张符,女鬼的戾气却丝毫不见消减,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蔺承佑满腹疑团,只得把女鬼先收入香囊。
滕玉意心惊胆战地望着香囊:“看来她要找的就是腹中的胎儿了……那日陈家二娘说的那桩案子,妻子的死状与这妇人有些相似,不知二人可有渊源?奇怪了,我与这女鬼素无瓜葛,她为何找上了我。”
蔺承佑也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先不说今晚这女鬼与同州那惨案有没有关联,女鬼是怎么找到滕府的?
他脑中冒出个念头,环首打量四周,该不会有人在这院子周围做了手脚吧。
忽听屋里传来动静,杜庭兰在里头慌乱地喊:“阿玉、阿玉!”
房门一开,春绒几个率先慌里慌张提着灯笼出来:“娘子——”
望见院中情形,几人都呆住了。
蔺承佑左右看了看,若无其事朝垣墙外走:“好了,我会尽快弄明白女鬼的来历,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改日让绝圣和弃智问你。”
滕玉意怔了怔,原本她也一心要把这铃铛还回去,可她今晚才知道,哪怕贴满了绝圣和弃智画的符箓,也挡不住真正的邪煞,在蔺承佑收走玄音铃之前,最好能请他里外布个挡煞的阵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