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凝陇
时间:2021-04-08 09:39:09

  彭花月和彭锦绣初来长安,并不知道武绮为何对一个小道士这般敬重,附耳一问,才知是清虚子道长的徒弟。
  众女面色微变,清虚子可是当今圣人的恩师,圣人待之如亲父。既是清虚子的徒弟,难怪武绮另眼相看了。
  武绮和气地看着弃智:“道长他老人家回来了吗?我阿娘还说要到观里谢过道长的药丹呢。”
  弃智恭敬答道:“师公还没回来。”
  “武娘子,你定的砚台取来了,进房里验看吧。”伙计捧着托盘过来了。
  “小道长来此买东西?”
  伙计笑道:“小道长要给师兄挑生辰礼呢。”
  武家的六公子年纪最小,闻言主动走进屋:“正好,我几位阿兄也说要给世子送礼,你们师兄喜欢什么?”
  武绮没能拦住弟弟,只好也拉着李淮固等人进了屋。
  滕玉意冲弃智使了个眼色,趁机朝屋外走,众人看是一个面色土黄的少年,只当是绝圣弃智在外头认识的朋友,也不甚在意。
  恰在这时,廊道上绝圣和蔺承佑过来了,绝圣问:“师兄,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此处?”
  蔺承佑说:“观里的马车就杵在店门口,我能瞧不见么?”
  滕玉意满心都是邬莹莹,没提防门外有人要进来,一个不留神,险些撞上去,好在她这几日练了些内功,反应又一向比旁人快,下意识就刹住了脚,饶是如此,她的脑袋仍险些碰到对方的胸口。
  对方比她身手更快,不等她的头发沾上去,一根玉笛就抵在了她的前襟上,力道不大不小,硬生生把两人隔开了。
  滕玉意抬头一看,对上那双熟悉的黑眸,蔺承佑脸上虽带着笑意,眸光却极冷淡。
  他显然习惯应对这种事了,比她有经验。
  蔺承佑稳稳握着那管玉笛,眼神很嫌弃,目光正要挪开,忽然一怔,又迅速移了回去,尽管这人脸上已经涂得乱七八糟了,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他可太熟悉了。
  滕玉意?
  绝圣也目瞪口呆。
  蔺承佑微讶打量滕玉意,不过来一趟西市,用得着把自己弄成这样么?抬头望见她身后满屋子的人,又把话都咽下去了,可目光里的谑意很明白:滕玉意,你又在搞什么鬼?
  滕玉意万万没想到自己都抹成这样了,还是被蔺承佑一眼认出来了,她忙冲蔺承佑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正忙,要他别拆穿她。
  蔺承佑笑着把玉笛放下来,你自己鬼鬼祟祟的,还得我配合你?
  滕玉意心里惦记着邬莹莹,并不等蔺承佑吭声,径自绕过他身畔,快步沿着廊道走了。
  蔺承佑蹙了蹙眉,看滕玉意这心烦意乱的样子,活像见了鬼似的。
  武公子在屋里好奇张望:“世子,怎么了?”
  武绮等人纷纷起身行礼:“世子。”
  蔺承佑笑着拱手回礼:“武公子、郑公子,你们怎在此?”
  口里这样说着,眼睛却望向屋里那道敞开的轩窗,隐约看见滕玉意的身影在门口闪现,一眨眼就进了对面的香料铺。
  武六公子和郑四公子说:“我们来陪阿姐挑砚台。”
  弃智在屋里说:“师兄,你进屋瞧瞧这个。”
  他拼命朝蔺承佑使眼色,那个杀人嫌犯就在斜对面的赌坊,只要坐在窗边就能瞧见,他们已经盯了好久了,就等师兄过来了。
  眼色使得过于卖力,他眼角都快抽筋了。
  蔺承佑心里骂一句“傻小子”,那个叫庄穆的泼皮要是诚心想跑,坐在窗边傻盯着又有什么用?
  滕玉意那帮护卫初来长安,未必知道西市这赌坊里还藏着四道暗门,光盯住前门和后门是没用的,只有把里头的几处暗门全守住了才靠谱。
  不过他已经令人去找武侯和萨宝了,待会他就带几个武侯跟他一起进去盯梢,至于萨宝么,两市的胡人统一由萨宝负责掌管,庄穆既然自称回纥人,萨宝想必知道点庄穆的底细。
  蔺承佑不等弃智出来迎,带着绝圣到窗边坐下。
  郑公子和武公子等人跟蔺承佑打过招呼,就坐到屏风后的另一张桌子边去了,让店家把东西拿过来,好帮着姐姐们出主意。
  桌子之间相隔数尺宽,彼此以绡纱屏风隔开,武绮李淮固等人在屏风后挑东西,倒也互不相扰。
  绝圣和弃智大眼瞪小眼,满屋子都是人,还如何同师兄唧唧呱呱讨论案情,可武公子他们高高兴兴来买东西,总不好把人请出去,眼看师兄自顾自给自己斟茶,只好闷声坐着。
  蔺承佑耐着性子等萨宝,间或抬眼看看香料铺,滕玉意进去之后没再出来,她那个叫端福的贴身护卫,也只在街角处远远站着。香料铺里到底藏了什么,她竟急得连端福都没带上。
  正值晌午时分,金灿灿的阳光探进了轩窗,落在蔺承佑乌黑的鬓角、高挺的鼻梁和莹洁的皮肤上,他一边摩挲茶盏一边打量香料铺,碗里的茶汤凉了都不知道。
  恰好主家带着伙计进来送热茶,见状不免暗赞一句,这小郎君何止俊俏,简直神采俊逸。
  蔺承佑看了看香料铺,又暗中留意赌坊门口,忽觉有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他五感敏锐,当即迎面望过去,屏风后的女子身影绰绰,那人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
  粉蝶楼久负盛名,店中除了江南等地运来的上等香料,另有自波斯、天竺、林邑等异域运来的奇香,来此买香料的娘子,常可随心所欲搭配配方,每人配出来的香料独一无二,因此颇受两京贵妇青睐。
  滕玉意进店后转了一圈,没看到邬莹莹,一经打听才知道,店里最名贵的香料全收在二楼。
  她忙又上了二楼,二楼比一楼更热闹,共有三间客室,环绕着楼梯口,恰好形成一个“品”字。
  滕玉意决定先到右手边的那间瞧一瞧,哪知刚到门口,就听一个老妇扬声道:“公子当心点,我们夫人怀着身孕呢。”
  迎面见一群人从房里出来,打头的老嬷嬷张开胳膊把滕玉意挡在门外,后头的婢女们众星拱月围着一位身着绮罗的美貌少妇。
  这排场委实不小。少妇虽说与滕玉意相距一堵人墙,依旧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把手护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不满地瞪着滕玉意。
  滕玉意哎了一声:“恕在下冒犯了,没瞧见夫人出来。”
  说着自发让到一边,笑说:“夫人慢走。”
  少妇这才露出点笑意,慢腾腾走到廊道里,把两只手递给两边的嬷嬷:“夫君说好了来接我,到现在也没露面,我也走累了,你让他们把楼下的静室拾掇出来,我下去歇一歇。”
  伙计忙说:“小的知道世子夫人的规矩,楼下静室照例给夫人备着呢。”
  “那就下楼吧。”
  滕玉意面上笑眯眯,心里却不以为然,淡淡瞥那妇人和仆从一眼,转身就进了房间,忽听房中有人低声议论:“不过怀个身孕,巴不得满长安招摇,她是不是忘了,人家荣安伯世子膝下早有一对龙凤儿女,伯爷和世子都宝贝得什么似的,她一个填房,再怎么生也别指望袭爵。”
  另一人道:“这小姜氏从前在闺中的时候看着倒好,怎么一嫁给她姐夫做填房,人就轻浮了起来,我看她除了那张脸,样样都比不上她姐姐大姜氏。”
  “唉,大姜氏人再好又有何用,人死如灯灭,听说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到底没生下来。最可怜的是大姜氏那对小儿女,原以为亲姨母总比旁人要强,现在看来,小姜氏心胸不过尔尔,等她自己的孩子生出来,就更加别指望她对两个外甥好了。”
  “再不济还有伯爷和世子呢。”
  “伯爷都那把岁数了,还能再活几年?荣安伯世子也难说,世间男子多薄情,当年跟大姜氏如胶似漆,如今不是也对小姜氏处处体贴。”
  “嘘——”
  房中的几位夫人都戴着帷帽,看到滕玉意进来也就不说了。
  滕玉意没看到邬莹莹,旋即又退出来,目光朝楼下那群主仆扫了扫,原来是荣安伯世子的夫人,怪不得有点眼熟,记得上回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做寿时,她曾在席上远远跟对方打过一个照面。
  她踱进当中那间客室,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邬莹莹,邬莹莹取下了面纱,正同身边的唐夫人一起挑香料,桌上摆着一个髹金漆牡丹缠枝花纹漆盒,每一格的香料颜色都不同。
  伙计扭头看到滕玉意,忙迎上来道:“公子想买香料么?”
  心里却有些奇怪,这小公子衣帽鞋袜处处考究,就不知为何脸上灰扑扑的。
  滕玉意挠了挠头,粗声粗气地说:“我来替我阿姐买点香料,有那个……那个什么玉子香花吗?”
  伙计笑起来:“是‘玉子蕊黄’吧,这可是最上等的桂花香了。”
  滕玉意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哪记得住这些,先给我称个二钱吧。”
  伙计笑呵呵把滕玉意引到另一边坐下:“公子请稍等。”
  邬莹莹等人看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小郎君,也就不甚在意。
  唐夫人拍着邬莹莹的手背,喟叹道:“去年我听说新昌王去世,本以为你会立刻启程回中原,哪知你过了大半年才动身,如今回了长安,也就别急着回南诏国了。你是新昌王的遗孀,鸿胪寺本来给你准备了上宾舍,既然王爷在京中有旧宅,那就再好不过了。说来也巧,我们宅子也在靖恭坊,与你们华阳巷只隔两条大街。”
  滕玉意耳朵竖得高高的,南诏国远在千里之外,这些年程伯和阿爷又有意在她面前阻隔邬莹莹的消息,她只知邬莹莹嫁去了南诏国,却不知道她夫君就是新昌王。
  新昌王是南诏国国王的幼弟,听说英勇善战,因与吐蕃交战时不幸残了腿,自此就未来过中原了,邬莹莹嫁的是新昌王,难怪这些年在长安绝迹了。
  邬莹莹叹气道:“王爷这些年待我如珠似宝,他这一走,我时常有种飘零无依之感,遗憾我与王爷未曾养育一儿半女,难过时连个慰籍都没有,我现在只盼着早日与王爷相聚,无论身在何处,不过是消磨时日罢了。”
  唐夫人道:“快别说这些消沉的话,你十七岁嫁到南诏国,今年还不到三十,算起来还有大半辈子的好日子呢,何至于如此。王爷泉下有知,也会不安心的。”
  邬莹莹自嘲地笑道:“平日也不见得自怜自艾,今日倒是忘形了。这几日回京见了你们这些故旧,心境早就宽舒了许多。今日我可是来买香料的,这些话不提也罢。”
  她径自取了一块香料在鼻端闻嗅,宽大罗袖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臂弯里,愈发衬得玉臂皎皎。
  唐夫人道:“晚香玉也就算了,芭蕉叶也能配香?”
  滕玉意一震,那是阿娘生前常配的一种香料方子,里头有晚香玉、丁香、芭蕉叶等物,命名“雨檐花落”,乃是出自“灯前细雨檐花落”这句诗。
  当年阿爷为了建功立业,时常带兵出征,每回阿娘思念阿爷,都会抱着小小的她站在落雨的廊前眺望远方。
  她记得就是在那个时候,阿娘用“雨檐花落”给阿爷做了个香囊,香气清苦微涩,代表着无限的思念,阿娘去世后,阿爷再也没把香囊取下来过。
  想到此处,滕玉意胸口泛起一阵轻微的恶心,只有亲近的人才会知道对方香囊里都用的什么香料,当年邬莹莹与阿爷接触的次数,兴许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多。
  就听邬莹莹说:“把这几样都包起来吧。”
  滕玉意牙关紧咬,费了好大力气才没回头,这时楼下忽有人上来说:“太子殿下听说王妃进京,带了几位使臣前来接王妃。”
  滕玉意望向楼下,恰巧看见那个叫顾宪的南诏国太子在门前下马。
  未几,邬莹莹等人下了楼,先是隔着帷帽冲顾宪点了点头,随后扶着侍从们的手上犊车,一阵微风吹来,把她胸前丰盈的曲线勾勒得曼妙无比。
  顾宪目不斜视,退到一边拱手行了个礼。
  滕玉意想了想,顾宪既是南诏国的太子,邬莹莹算是他的婶婶。婶婶来长安,做晚辈的理应前来接风。
  车马很快就启动了,滕玉意注视着邬莹莹离去的犊车。住在靖恭坊的华阳巷么?要不是今日碰巧在此遇见,她怕是要隔好一阵子才知道邬莹莹回了长安。
  这时伙计把滕玉意要的香料包好了拿过来:“公子还要别的么?”
  滕玉意回身要说话,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婴儿啼哭的声音,声音不大不小,只哭了几下就蓦然停止了。
  滕玉意不以为意,问清伙计那包香料的价钱,探手到怀中取钱包,结果没碰到钱袋,倒是先碰到了发烫的小涯剑。
  滕玉意一愣,此刻并无美酒,不至于引得小涯馋嘴,他该不是向她示警吧?然而窗外乾坤朗朗,市廛车马喧腾,哪有半点鬼祟的痕迹。
  虽这么想,她仍有些不安,毕竟小涯从不无故示警,想起蔺承佑就在对面墨斋,她忙付了钱下楼。
  才走到厅堂里,又听到两声婴儿的啼哭,伙计显然也听到了,停下来张望左右。
  滕玉意并未在人堆里看到抱着婴儿的娘子,倒是看到了东侧走廊尽头的那间静室,厢房房门是关着的,门外摆了几张杌子,荣安伯世子夫人的下人们坐在杌子上,都在低头打盹。
  滕玉意收回视线,穿过人堆朝外走,奇怪她走得越快,小涯就烫得越狠,不过短短一瞬,竟烫得如同一块炭,逼得滕玉意不得不把剑取出来。
  滕玉意瞪着小剑,你怎么回事,你想烫死我吗?
  小涯却不依不饶,只凉了一小会,马上又开始烫她的掌心。
  滕玉意心知有异,据她观察,小涯每回示警都会消耗自己的灵力,如此频繁又强烈的示警,只能说明周围有非比寻常的诡事发生了。
  这就更古怪了,她正是因为猜到有危险才要跑,小涯为何不让她跑?
  她决定不予理会,可只要她一迈步,小涯就恨不得在她掌心里烧起来,滕玉意只好从钱袋里取了几个钱递给后头的伙计:“到对面的墨斋去找成王世子,说王公子这边有点不对劲,请他即刻过来瞧一瞧,如果没看到成王世子,就把这话带给青云观的两位小道长,让他们快来。”
  说完这话,小涯果然不再发烫了,伙计不明所以,接过钱走了。
  滕玉意转头看向过道尽头的那间厢房,如果她没记错,小涯正是在她过路的时候有了强烈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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