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气香冷胜雪,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菡萏香气。
对桌的彭锦绣眼睛亮晶晶的,一会儿看看满桌的珍馐佳酿,一会儿看看训练有素的下人们,脸色红彤彤的,仿佛与有荣焉,被身边的彭花月不动声色碰了一下,才垂下眼睫规规矩矩用膳。
用过膳后,外头依然没有动静。
众人心里七上八下,大隐寺和青云观各有神通,各家道观也来了不少高人,但那怪和尚法力显然非同小可,斗了这一晌,竟迟迟不见下文。
静尘师太明显焦灼起来,迈着小短腿在廊檐下踱了几圈,干脆一甩拂尘,盘腿打起坐来。
绝圣和弃智见状,忙也一左一右挨着静尘师太打坐。
滕玉意为了逃命几乎使出了全身力气,此时已是神疲力倦,枯坐了一会,忍不住把脑袋搁在杜庭兰肩上假寐,忽听院外传来说话声,急忙睁开眼睛向外看。
静尘师太迎到院中说了几句话,进来道:“缘觉方丈来了,方丈独具佛眼,待他好好瞧过,若无不妥,檀越们便可各自回家了。”
滕玉意同杜庭兰到了外头,就见缘觉方丈带着两名大弟子站在院中,其中一个和尚捧着个金钵,里头盛着药丸似的物事。
旁边则是蔺承佑、太子和淳安郡王。
再后头,则是见天见喜等长安各观的道人。
见天见喜苦着脸,别的道士也是垂头丧气。
蔺承佑倒是神采奕奕,只拧着眉头似在思量什么,他身上仍是那件石墨联珠纹织锦襴袍,衣裳已经污皱了,看着多少有些狼狈。
滕玉意看看蔺承佑,又看看缘觉等人,暗忖:看来耐重早已逃了。
武绮率先上前行礼:“见过方丈。”
女孩们也纷纷上前。
缘觉方丈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滕玉意眼前虽有帷帽做遮挡,依旧觉得那两道目光洞若烛火。
待缘觉方丈的视线移到这边时,身边人的裙角微微动了动,滕玉意一瞧,却是段青樱。
段青樱不安地挪了挪脚,发现滕玉意瞧她,转眼就恢复了平日那副高傲端庄的模样。
滕玉意疑惑,段青樱该不是中了邪吧,然而缘觉方丈的目光掠过段青樱时,并未多作停留,倒是在看到李淮固的时候,陡然顿了一下。
最后他冲滕玉意和彭氏姐妹招了招手:“三位檀越,请过来。”
杜庭兰不安地攥紧滕玉意的手,滕玉意却丝毫不觉得意外,要不是腕子上的玄音铃示警,她也不能及时知道耐重是邪物,耐重许是察觉是铃铛坏了它的事,所以才问那是谁的物件,加上她先后两次从耐重眼皮子底下逃脱,被这大物记在心里也不奇怪。
“诸位身上并无邪祟之气,吃过药丸之后,就可由僧侣们护送回府了。”
缘觉方丈说话时音调平缓柔和,莫名让人心安。
众女同时松了口气。
缘觉又看向滕玉意和彭氏姐妹:“三位檀越命中带劫,老衲不敢断定会不会应在这次的耐重上,为着慎重起见,这几日三位檀越可能要另行安排下处。”
蔺承佑眉头蹙了蹙,命中带劫?滕玉意最近这么倒霉,竟是因为要应劫么。
彭花月和彭锦绣骇然道:“方丈,此话怎讲?”
缘觉却转头对身边的弟子说了句话。
那年轻和尚接话说:“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这是鄙寺的宁心莲,能清心辟邪,耐重凶煞非凡,凡是与它打过照面的,多少会被此物的邪气所冲撞,若不及早服药,难免噩梦缠身。檀越们过来领药吧,只是事出突然,我等只带了二十枚宁心莲,数目恐怕不够,没分到的等过两日寺里做了药,贫僧再一一上门送药。”
女孩们听得再明白不过,只有二十枚,未分到的这几日都会噩梦缠身,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勉强维持着贵女的仪范,依次上前领药。
滕玉意却在发怔,缘觉方丈果然瞧出她不对劲,这所谓的“劫”,就是借命造成的灾厄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乱跳,哪还顾得上领药的事。
杜庭兰也有些心不在焉,一是担心妹妹的安危,另外她也谦让惯了,因此等轮到她领药的时候,金钵里已经空了。
柳四娘手里拿着最后一枚宁心莲,脸上有些讪讪的,杜庭兰忙道:“不碍事,横竖过两日方丈会再发药的。”
说完这话,杜庭兰便要回头找滕玉意,哪知一迈步,迎面竟滚来了一粒药,恰好停在了她裙角边,她低头瞧了瞧,弯腰把药捡了起来。
院子里正乱着,领药时众女又挤在一处,一时无人留意这边,就听段青樱颤声道:“呀,我的药不见了。”
杜庭兰忙道:“段娘子,你的药在此处。”
不远处就是蔺承佑和太子。
太子瞧见这一幕,暗忖,这位小娘子倒是个忠厚性子。
过不一会,就见另一位小娘子匆匆过来取药:“多谢杜娘子。”
原来是杜娘子。太子一愣,阿娘喜欢得不得了的“香象”二字,就是这位杜娘子取的。
杜庭兰并未察觉太子的视线,回头刚走两步,却被李淮固拉了拉巾帔。
“兰姐姐,你没领到药么?给,拿着吧。”李淮固温声说着,把自己的药递到杜庭兰面前。
杜庭兰忙道:“万万不可,你身子弱,这药你自己留着。”
李淮固却坚持把药塞到杜庭兰手中:“阿玉也没领到药,听说她上回溺水之后也有些精神不济,这药给她服用也好,我不着急的。”
杜庭兰果然露出迟疑的神色,末了还是把药推回:“不可,这药是你自己领到的,我和阿玉等等再领也是一样的。”
说着走到滕玉意身边,悄悄拉住她的手:“你心不在焉的,到底在想什么呢?”
淳安郡王看到这一幕,从怀里取出一瓶药递给身边的管事:“我这还有几粒宁心莲,去年方丈处得的,至今没机会用,这药给她们分了吧。”
管事略一迟疑,到底接过了药瓶,先给滕玉意和杜庭兰发药,又把剩下的两粒发给别的小娘子。
蔺承佑原本在思量今日的事,闻言抬起头来,上回皇叔提过自己早年随伯父去骊山驻跸时曾不慎涉险,正为滕绍所救,这些年为着避嫌,皇叔与滕绍并无太多往来,但这份救命之恩,皇叔似乎一直铭记在心。
他接着又看滕玉意,她也不知在发什么呆,发药也不去领,阿姐说话也没反应,直到看到药瓶才似乎回过了神,连忙同几位小娘子一齐过来道谢。
“多谢郡王殿下。”滕玉意垂下眸子的时候,那两道纤长的睫毛就跟蝴蝶翅膀似的,哪怕隔着一层缦纱,也能隐约瞧见那灵动的眉眼。
淳安郡王颔首:“不必多礼。”
蔺承佑一旁瞧着,没吭声。
绝圣弃智那头说完话,过来找师兄,瞧见师兄的脸色有些古怪,纳闷道:“师兄?”
蔺承佑扭头对缘觉方丈说:“方丈,天色不早了,不如早些请道长们送她们回府。”
“也好。”缘觉道。
又看看滕玉意和彭氏姐妹:“至于三位檀越,就依老衲的安排,暂时安置在大隐寺——”
众女听见这话,忙宽慰滕玉意等人:“皇后每年都要带朝中官员的女眷在大隐寺礼佛的,寺中精舍宽阔整洁……这段时日你们住在寺中也好,至少不必担心邪祟相扰。”
滕玉意点点头,杜庭兰忽道:“阿玉,你头上是不是掉了一支步摇?”
滕玉意一惊,先前只顾着逃命,竟把这件事忘了,忙走到静尘师太面前,欠身行礼道:“敢问师太,方才你们在地宫里可看到了一支步摇?”
“步摇?”静尘师太愕然,“很贵重的首饰么?这可如何是好,地宫机关重重,每当有人出入,地层地宫的角度就会重新变换,东西掉进去未必找得着了。”
滕玉意回想地殿里的情形,心知这话丝毫不假,可她依旧不甘心:“……改日可否容我再到观里寻一寻?那是我阿娘留给我之物——劳烦师太了。”
静尘师太为难道:“并非贫道不肯帮忙,这步摇遗失这么久了,论理早已跌到下一层了,就算能找到,多半也被机括磨成了齑粉。
这边缘觉问蔺承佑:“你要去何处?”
蔺承佑把视线挪回来,规规矩矩答:“先回大理寺一趟。”
庄穆估计要松口了,他得弄明白是不是有人把月朔童君进贡给了耐重。
话音未落,却听院外传来兽鸣,却是宽奴和几位常随过来了,后头那只神威凛凛的小豹子,可不就是俊奴。
宽奴擦了把汗,把手中的包袱递给蔺承佑:“世子。”
蔺承佑拿出来一看,却是一件莲子白烟云锦襴袍。
宽奴道:“小人怕来不及,回府请常统领随便找了一件,世子先把身上这件脏的换下吧。”
滕玉意瞧见那件衣裳,头皮不由一炸。
蔺承佑这件衣裳的料子跟她的一模一样,当日她为了避嫌,只穿了一会就脱下了,只在当晚李淮固等人来山庄的时候,才临时又换上了。蔺承佑这件当日也没穿多久,因为很快就被她“不小心“泼了蒲桃酒。
这颜色和布料配起一起委实少见,任谁见了都会误以为是出自同一块布料。
蔺承佑也愣了一下,那晚若不是他凑巧撞见了,他也不会知道滕玉意跟他有一件同样的衣料,要不要佯作无事换上?毕竟都多久的事了,谅旁人也未必会留意。
可万一叫人误会……
他余光瞥了瞥滕玉意,算了,还是谨慎点好,不动声色把衣裳飞快塞回去,接着又翻了翻里头,哪知连件备用的也没有。
常统领和宽奴一个比一个心粗。
他一哂:“这衣裳明明也是脏的,你们瞧不见?”
宽奴呆了一下:“也是脏的?”
蔺承佑把包袱系好扔回宽奴怀里,笑着对淳安郡王道:“皇叔,看来只好先跟你借件衣裳穿了。”
滕玉意松了口气,还好蔺承佑记得这件事。
蔺承佑那么快就把衣裳塞回去了,想来不会有人留意到这一幕。
忽听旁边有人道:“三娘,你怎么了?”
却听李三娘道:“没事,刚才沙子迷了眼睛。”
滕玉意望过去,恰好有风撩起李淮固帷帽的纱帘一角,李淮固的脸色异常苍白,活像生病了似的。
缘觉开始安排各僧道护送之事,以在场僧道的道行,无人能抵挡耐重,安排一轮下来,至少需每三人护送一辆车。
如此一分配,大隐寺的和尚被分走了一大半。
蔺承佑要去大理寺,缘觉方丈要送太子进宫,最后剩下两位法力最高强的大弟子,便负责护送滕玉意和彭家娘子,再加上绝圣和弃智,也算够用了。
太子仍担心人手不够,温声道:“方丈不必送晚辈进宫,晚辈带着绝圣和弃智两位小道长足够了。”
缘觉方丈摇摇头:“老衲有事要进宫禀告圣人。只是如此一来,没人能照管老衲这次从东都带回来的经卷了,静尘师太,可否帮老衲把车上的经卷护送到鄙寺。”
静尘师太忙要点头,淳安郡王却道:“晚辈走一趟吧。”
彭锦绣自是求之不得,赧然冲淳安郡王敛衽。
滕玉意和杜庭兰只得也行了一礼:“多谢郡王殿下。”
蔺承佑换了衣裳过来,听见这话,冷不丁道:“我想起来了,我要去大隐寺的藏经阁查查耐重的来历。不必劳烦皇叔走一趟了,还是我去吧。”
安排完毕,众人正要出府,忽听有人道:“方丈,请留步。”
大伙回头,却是李淮固,李淮固走到缘觉方丈面前,抬起自己的一只胳膊道:“烦请方丈帮我瞧瞧,我这是怎么了。”
她的语气又惊又惧,分明吓坏了。
那是一道很细小的伤口,像是被树枝之类的利物所刮了,连衣裳带皮肉全都破了,然而伤得不深,仅有表浅的痕迹。
怪就怪在伤口有些发黑,像是中了毒似的。
缘觉微露异色:“阿弥陀佛,檀越这是在何处刮伤的?”
“桃林中,当时只顾着逃命,被刮伤了也不知道,突然觉得发痒,才发现这里破了。”
缘觉缓缓颔首:“这是妖毒。你们先把这位檀越带到寺里,设法把妖毒尽快拔出来。”
如此一来,李淮固也被迫登上了去往大隐寺的犊车。
出来后,蔺承佑望着满车的经卷想,自己明明还有一堆要事要忙,居然鬼使神差要去大隐寺,回想今日的事,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正要翻身上马,忽然生出个念头,把绝圣和弃智叫到自己身边,蹲下身子对两人道:“我颈后好像刮到了,你们帮师兄瞧瞧。”
绝圣和弃智大吃一惊,忙绕到蔺承佑背后拨开襌衣的后领口仔细瞧,师兄肤色白皙,他们一眼就能看到那道因为中蛊留下的金色烙印。
除此之外,半点伤痕也无。
“没有呀师兄。”两人道,“没看到有伤痕。”
蔺承佑琢磨了一下,如果颈后的蛊印不见了,这两个傻小子一定会怪叫的。
所以他的蛊应该还在,然而也不确定,毕竟绝圣和弃智心粗得很,蛊印不见了也未必会及时发现。
要是问得太明白,又怕绝圣和弃智起疑心,好端端地,为何突然问自己的蛊印还在不在。
但他没法忽略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一边上马一边想,不行,待会到了大隐寺,他得找面镜子自己瞧瞧。
第66章
依照缘觉方丈的安排,杜庭兰原是要被送回滕府或是杜府的,但因杜庭兰坚持要陪滕玉意在寺中住一晚,末了连她也一道去了大隐寺。
大隐寺占地宽广,面积约是玉真女冠观的四倍,后院的精舍分东侧翼和西侧翼,东翼供女宾居住,西翼供男香客居住,两翼中间隔了佛殿、香堂、舍利塔、云会堂等等……遥相对望,互不相扰。
东侧翼这边本来有四处精舍,但全芳阁前阵子屋顶漏水,梦粱轩也有些老旧了,这两处如今都在修葺,仅有玄圃阁和梨白轩可供女宾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