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凝陇
时间:2021-04-08 09:39:09

  看到蔺承佑出来,她马上放下双手,从容上前行礼:“叨扰世子了。”
  蔺承佑先前在玉真女冠观核查过今日赴宴的女宾,知道这人是段家的女儿。
  段青樱恭谨地说:“此番冒昧前来,是因为有一事想跟世子打听,刚才我阿娘带人来送行装,说我那位怀着身孕的表姐近日要回洪州(注1),只因这几日官府上门核查孕妇,表姐和表姐夫才迟迟不敢动身,听说世子负责此案,人又恰好在寺中,所以前来替表姐问世子一句,最近她们可否离开长安,路上要不要多加小心。”
  蔺承佑道:“再小心也无用,为求稳妥,最好等此事过后再动身。”
  段青樱一滞:“可是我听说凶手已经被大理寺捉住了,论理不会再有怀孕妇人受害了——还、还需要这样谨慎吗?”
  蔺承佑没搭腔。这话听上去,怎么像故意打听案情进展似的。
  段青樱忙解释道:“表姐身子越来越重了,再拖下去恐怕不好上路了,表姐和表姐夫着急动身,我和阿娘免不了也跟着心焦……”
  又含笑道:“多谢世子释疑,我这就嘱托表姐别动身。”
  说着敛衽一礼,告辞离去。
  蔺承佑冲不远处的几位随从招了招手。
  随从到了近前,齐声拱手道:“世子。”
  “宽奴在何处?”
  “送俊奴回王府去了。”
  “你们去打听一下段家最近可来了一位怀了身孕的表亲,据说是洪州来的,最近急于离开长安。除了镇国公府,国公爷两位兄弟的府上也打听清楚,无论有没有这个亲戚,半个时辰之内就给我回话。”
  “是。”
  没多久随从们过来回话:“段家现下是住着一位怀孕的表亲,说是段二夫人的外甥女,去岁陪丈夫来长安赴考,两口子已在段府住了快半年了,几月前这位表亲怀了身孕,丈夫也落了第。胎稳之后,两口子原本前两日就要启程回洪州,碰上武侯上门盘查孕妇,也就不敢动身了。”
  这倒是与段娘子所说的一模一样,照这样看,段娘子过来替表姐打听几句也是人之常情,蔺承佑略一思索,点点头:“知道了。”
  藏经阁内卷帙浩繁,一卷卷找起来颇吃力,师兄弟三人好不容易找齐了修罗道的相关经卷,打开一看,竟大半是梵文。
  绝圣和弃智傻了眼,他们可是一个梵文都不认识,师兄虽略懂些梵文,也不可能读得懂这样厚的经卷。
  蔺承佑急着查案,自是一刻也等不了,想起明通是寺里专门负责看管藏经阁的大和尚,便将明通找来:“没有已经译注好的副卷么?”
  明通道:“鄙寺的梵本佛经共有六百余部,迄今只译好了七十余部(注2),剩下的经卷暂且只译注了卷名。不过方丈早有交代,事关降魔,切不可慢待,贫僧已经安排好了,这几日会和几位师弟现帮着译注和誊抄。如今寺里整片西翼的精舍都空着,世子不妨住在寺里,若是查到了什么线索,贫僧也能及时通知世子。”
  住在寺里?蔺承佑一怔,旋即笑道:“那就有劳明通法师了。不过我就不必住在寺里了,这几日让我这两个师弟住下来就行了,方丈可回来了?我去前头找他老人家说几句话再走。”
  外头又有小沙弥进来说:“有位自称端福的护卫前来找两位小道长。”
  端福?
  绝圣和弃智放下经卷跑出去。
  “端福大叔?”
  端福道:“请借一步说话。”
  他一言不发把两人领到一边,确定周围无人才开口:“我家娘子有要事要禀告世子,但寺中人多眼杂,只好请两位小道长代为转告,有些东西得当面示意,小道长一看便知,事关那三桩案子,断乎等不到明日。若是两位小道长抽得出空,今晚请到东翼的梨白轩来一趟,”
  绝圣和弃智忙道:“好,不过我们得赶快帮着誊抄译好的经卷,等闲下来的时候估计很晚了,但我们一得空就会去寻滕娘子的。”
  端福应了,自行离去。
  绝圣和弃智也准备回藏经阁,回身就看到师兄立在台阶上看着他们,可等他们一跑过去,师兄就自顾自负手下了台阶。
  “师兄——”
  蔺承佑目视前方,状似不经意地问:“滕玉意找你们什么事?”
  绝圣和弃智就低声把方才的事说了。
  “有要事要禀告我?”
  “是这样说的,而且只有当面看了才知道,还说最好今晚就告知师兄,但是寺里人多眼杂,只能托我们转告了。”
  蔺承佑暗忖,既是紧要之事,滕玉意就不怕绝圣和弃智转告的时候漏了几句?
  但她的顾虑也不是没道理,寺中如今住了不少人,她若是私自见他,谁知会惹来什么麻烦。
  “她住在哪儿?”
  “东翼的梨白轩。”弃智一讶,“师兄要去见滕娘子吗?”
  怎么可能?这可是大隐寺,绝胜和弃智才九岁,在寺中四处走动也无妨,换他去见滕玉意,光是将周围的耳目全都清干净就够他费好多心思了。
  “你们到时候再转告我就是了,记得尽早去找滕玉意,还有,她说的话你们最好记熟了,一个字也别漏。”蔺承佑道,“对了,晚膳你们就跟明通法师他们一道吃吧,师兄就不帮你们弄吃的了。”
  绝胜和弃智哎了一声。
  说完这话,蔺承佑去寻缘觉方丈。
  缘觉方丈的禅室设在寺中的西跨院,院中既有花坞,又有药畦,处处花木鲜秀,处处翠色逼人,蔺承佑无心赏景,径直穿过小院到了廊檐下,不提防看见了禅室里的滕绍。
  禅室的窗扉大敞,靠窗的榧几上静静燃着一炉香,滕绍与缘觉方丈在窗前的席上相对而坐,两人像是说了好一会话了。
  黄昏的斜阳探入窗扉,将两人的身躯笼在一片橘色的光晕里。
  滕绍的话语声断断续续飘出窗外。
  “自从上回来长安途中不慎溺水,小女就频频撞见邪祟,不仅如此,晚间还常发梦魇,要说是冤魂缠身,但经世子和东明观的五位道长相看,并未瞧出不妥之处。此事说来太不寻常,滕某忧心如焚……方丈莫要见笑,这孩子五岁失慈,身边又无兄弟姐妹,这些年孤孤单单的,滕某自觉亏欠这孩子良多……”
  蔺承佑脚步顿住了,这些话他倒是不想听,奈何耳力过人,莫非滕玉意夜间还在发梦魇?有小涯剑镇邪,照理不至于如此……
  话说回来,滕玉意似乎很少在人前提她阿爷,她五岁丧母,理应跟阿爷感情深厚,不常提自己的阿爷,是因为滕绍甚少在府里么……
  正胡思乱想,廊檐下的和尚们看到蔺承佑,躬身一礼道:“世子。”
  滕绍神色微动,当即扭头望向窗外,一望之下,从席上起身,大步向蔺承佑迎来。
  “滕某听下人说了,今日小女被那邪物掳走,全靠世子相救——”
  他阔步如风,语气恳切,说话间到了近前,纳头便要行“顿首”大礼。
  蔺承佑虽说与滕绍打的交道不算多,对其人其事却是再熟悉不过了,庙堂上,滕绍是帝室心膂,战场中,此人是力敌万军的骁将,论起辈分来,滕绍也是当之无愧的前辈。
  这样的大礼委实太隆重了,他两臂一抬,牢牢固住滕绍的胳膊,正色道:“滕将军言重了,某自幼受爷娘和师公教导,早将降妖除魔视作份内之事,今日那邪魔危及到长安百姓,吾辈岂能袖手旁观,滕将军无须多礼。今日也多亏了缘觉方丈及时赶到,否则单凭晚辈一人之力,不足以抵挡这等邪魔。”
  滕绍神情却极为肃穆:“世子过谦了。上回小女被那二怪纠缠,全亏世子运筹帷幄,那等难缠的邪魔,若非世子智计过人,怎能顺利将其铲除,滕绍早怀报恩之心,只是一直未寻到机会。此番又蒙世子相救,此恩如同再造,往后但有用得着滕某之处,滕某愿效犬马之劳。”
  滕绍为人深沉持重,甚少将喜怒表现在脸上,可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感激之色溢于言表,可见句句发自肺腑。
  蔺承佑固不肯受礼,除了觉得没必要,心里还有种古怪的感觉。他跟滕玉意也算是熟人了,哪有让朋友的阿爷给自己行这等大礼的。
  滕绍却执意要大拜,这时缘觉方丈用宽大的袍袖拂了拂棋盘,微笑道:“佑儿的师公教他这些本事,本意是让他扶正黜邪,他能屡次救下令嫒,自是因为冥冥中自有缘法。滕将军无需多礼,莫要折煞了小辈。”
  缘觉方丈发话了,蔺承佑又不肯松手,滕绍只得暂且作罢,心中暗想,方丈所谓“冥冥中自有缘法”,莫非指的是阿玉能遇难成祥。
  待蔺承佑上前给方丈行礼,他便也回席而坐,心里除了感激,也暗自纳罕蔺承佑内力之高,蔺承佑是成王的长子,算起来今年刚满十八,能有这样的内力,除了自小有名师口传心授,天赋应该也远胜常人。这样的天纵之才,竟被一名军中细作暗算。
  昨夜玉儿跟他坦诚之后,他连夜拿定了主意,今日一早起来,他便赶回西营嘱托心腹暗中行事,成王听了他带去的口信,不论信或是不信,定然会留意儿子身边的人,但这件事毕竟三年以后才发生,那人又是军中的士兵,如何能提前查出是谁。
  一旦时日久了,难免会掉以轻心。
  要不要现在就当面提醒蔺承佑一次?
  可即便蔺承佑见惯了神鬼,又如何能妄信旁人的一个梦?女儿来长安之前与蔺承佑素无来往,突然梦到蔺承佑,本就匪夷所思,若是说辞不当,万一惹出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缘觉方丈想起了刚才的话题:“滕将军,令嫒的事——”
  蔺承佑笑道:“晚辈来得不巧,滕将军稍俟片刻,晚辈与方丈说几句话便走。”
  滕绍已经想好了如何提醒蔺承佑,便道:“不妨事。上回对付二怪时,世子估计早已听说此事了。方丈,滕某对幽冥之事一概不知,小女突然邪祟缠身,会不会与她溺水有关?”
  蔺承佑漫不经心翻着一本经卷,闻言手上一顿。
  缘觉方丈沉吟片刻:“可还记得令嫒是在何处落的水?”
  滕绍一怔,这事他虽早就查过了,却没想过此事会与女儿的异常有什么关联。
  “小女是来长安途中溺的水,当时岸上有间佛寺,名叫菩提寺……”
  说到此处,滕绍面色黯了一黯,当年他携蕙娘回扬州时曾路过这间佛寺,那时阿玉已经四岁了,但不知为何,蕙娘那段时日总是心事重重,阿玉性子活泼好动,在船舱里待久了烦闷,便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蕙娘把阿玉捉回船舱教女儿念书……看到寺中梅花开得好,蕙娘心生欢喜,同他说要去寺中赏花上香。
  难得看到妻子有此兴致,他当即下令泊船上岸。晚上蕙娘在他耳边说,她抽签时顺便在佛前许了一个愿,他笑问是什么,蕙娘却微笑着不说,只抬起一只手,轻轻贴着他的脸庞摩挲,那柔情似水的神态,至今鲜明可触。
  滕绍晃了晃神,那件事过去后才一年,蕙娘便病故了,他日日摧心剖肝,关于这间佛寺的一切也在他记忆中慢慢褪色了,要不是因为阿玉溺水的缘故让程安等人细查,他也不知道女儿就是在那间佛寺附近溺的水。
  听程安和端福说,当日阿玉也是看到佛寺梅花开得好才要上岸游玩,孰料登岸时脚下不慎一滑,一下子跌入了水中,万幸的是,端福即刻就把玉儿捞起来了。
  听说这件事后,有那么一瞬间,他一厢情愿地相信是蕙娘在泉下庇佑玉儿,但只要冷静下来一想,就知道一切只是凑巧罢了。
  他将当日的事详细说了。
  缘觉又问:“听说令嫒突然得了一把灵剑,也是回长安途中得的么?”
  滕绍颔首:“正是那回得的。”
  经端福和程伯事后回禀,他二人刚将阿玉从水里捞起来,就发现玉儿手中紧紧攥着一把剑。
  端福和程伯认为此剑不祥,自作主张将此剑扔回了水中,怎知剑一离手,玉儿就开始发高热,白日里也惊叫不断,俨然被噩梦纠缠。
  随船的几位老嬷嬷在船舱里,一个个都吓坏了,说周围的邪祟像一下子全被引到了船上似的,大白日也能看到船舱有鬼影出入。
  程伯早年在军中见过不少古怪之事,与几位大管事商量一番,只好把船开回原地,让水性最好的端福下水把剑捞回来,奇怪的是,船身明明行了几里了,端福却是一下水就捞到了此剑,仿佛那剑一直在水里等着他们似的。
  而此剑一回来,船上那些鬼影就不见了,女儿的高烧也退了。
  到了晚间,人就彻底无恙了。
  蔺承佑心中微异,原来小涯剑是这样来的,滕玉意想必也觉得这剑来得古怪,每回被人问到此剑的来历时,都谎称是阿娘留给她的遗物。
  缘觉道:“既来之则安之,这样的上古神器,绝不可能随意挑选主人,它既认了令嫒做主人,自有其中的缘故。”
  滕绍一怔:“方丈言之有理。”
  “至于近日令嫒为何冤祟缠身……”缘觉方丈默然片刻,“以老衲的拙眼,勘不破其中缘故,只是听滕将军方才说起令嫒的生辰八字,命格不像能善终之人……”
  此话一出,滕绍和蔺承佑同时变了脸色。
  滕绍失声道:“此话怎讲?”
  缘觉方丈平静地注视着滕绍:“令嫒生来带劫,从令嫒最近的遭遇来看,似已到了应劫之年。但老衲看了令嫒的面相,又不像福薄之人,为何命格里会出现一劫,老衲也甚是疑惑。依老衲看,天命不可违,令嫒只需随缘行事……若能遇到有缘之人,或可助她渡过此劫,此劫一渡,令嫒当福寿绵长。”
  滕绍与蔺承佑从禅室出来,滕绍立在阶前,看天边最后一抹斜阳隐入幽暗的穹窿中,心里像有澎湃的浪,片刻都安宁不下来。
  “令嫒为何命格里会突然出现一劫,老衲也甚是疑惑。”
  他来回揣摩着这句话,越想越不安。
  莫非与……
  他不敢深想。
  只能试着安慰自己,方丈既然说了“随缘行事”,玉儿该是有福的吧,不然为何会在落水后,凭空多了一把能镇邪的小剑。此剑寓意甚好,没准能助玉儿躲灾渡厄。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