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小年纪就没了阿娘,这样做没准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不愿意说就让她瞒着好了。
她要是不信任他,只需躲着他就行了,何必把自己的器灵叫出来同他说这些,她情愿冒着被他疑心的风险也要告诉他这些线索,只能说明她想帮他。
忽觉心窝暖丝丝的,这感觉有点像往日爷娘同他说话的光景,只不过对面坐着的是滕玉意……
打住,今晚这是怎么了,他定了定神,正色看着滕玉意道:“这些事你以前同别人说过没?”
滕玉意一直在留神蔺承佑的神色变化,看他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心知他终于要把她的话当真了,忙摇摇头说:“此前我只同阿爷说过。”
蔺承佑一怔,所以他是第二个知道她这些秘密的人。
除了阿爷,她只告诉了他……
他垂眸看向手里的酒盏,啧,这酒今晚格外让人发热。
他干脆放下酒盏:“所以小涯预知过的这个黑氅人,今日出现在玉真女冠观了?”
滕玉意就对小涯说:“你把你瞧见的都跟世子说了吧。”
小涯对上滕玉意暗含威胁的眼神,心里又翻了好几个白眼,盘腿坐在蔺承佑面前,磕磕巴巴将从往日在剑里听来的事说了。
蔺承佑只当没瞧出小涯面色古怪,一本正经听完小涯的话,不由陷入了思索。
耐重一出现,黑氅人就把端福引走了,这让滕玉意在事发时丧失了被人当场救走的机会,要不是她成功破了谜题,她和桃林中的那帮人全会被耐重吃进肚子里。
巧的是,彭氏姐妹正好被隔绝在桃林之外,虽说她们也遇上了耐重手下的四个小鬼,但因为小鬼法力低微,很快就被静尘师太给驱走了。
彭氏……
他眉头微蹙,耐重可不是寻常的鬼祟,《妖经》上说过,耐重是在两百年前天下大乱之时骤然现世的,当时各地州县集结了百名法力高强的法师齐力降魔,尽管最终除了魔,可是这百名法师也因为被耐重的阴力冲撞当场葬送了性命。
若是有人要找当年镇压耐重的所在,其实不算难事,只需每日观察天象,同时派人去各地州县打听异常凶邪之地,一两年的工夫就能找到两百年前被镇之所。
彩凤楼的那对邪物同理。
想让双邪出土,只需破坏百年前的阵法就行了。
要唤醒耐重的法力却非易事,所以才有人专门弄了月朔童君进行投喂。
这绝非一两日之功,也绝非一两人之力就能完成的。
这背后,定有异士能人进行筹谋。
首先排除滕家。今日滕玉意不仅仅被困在桃林中,事后还被耐重给掳走了,只要他稍晚到一步,她就被耐重给吃了。
那会是彭家么?
凭彭思顺和彭震父子的能耐,暗中排布这些事也毫不费力。
可单凭彭氏姐妹不在桃林这一点就怀疑彭家,未免太牵强,而且反过来一想,今日之事若说有人存心嫁祸彭家也说得过去。
关键是,耐重是万鬼之王,纵算有人用月朔童君投喂耐重,也绝不可能摆布得了耐重。
所以耐重今日突然现身玉真玉冠观,未必在那人的掌控之下。
从天上出现怪雷,到耐重化作大和尚现身,中间顶多只隔了一刻钟,可那个黑氅人却出现得那样及时。
蔺承佑脑中白光一闪,莫非幕后之人就住在附近?
如果耐重现世与此人有关,那么杀害那三位孕妇的凶徒即便不是幕后之人,也会是整件事的知情者,现在只有庄穆跟此人打过交道……
他放下酒盏霍然起了身。
滕玉意:“世子要走?”
蔺承佑看她一眼:“你说的这些事很重要,今晚庄穆一定会开口,我得马上回去提审他。”
先前他因为放心不下绝圣和弃智传话,走到半路又回来了,这决定简直太明智了。小涯说的这些话太曲折,如果让绝圣和弃智来传达,一定拐出七八个弯了。
滕玉意踟蹰着,既要提醒蔺承佑,自然是越早提醒他越好,她忙起身道:“世子请留步……我还有要事相告。”
说着冲桌上的小涯使眼色:“小涯,你把你看到的关于军中细作的事告诉世子吧。”
小涯只好把滕玉意梦见蔺承佑会被毒箭射中的事,当作自己的预言告诉了蔺承佑。
蔺承佑面色古怪起来,这话跟滕绍之前同他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滕绍说自己是做梦,小涯却说他能预知……
滕绍当时的表情就够奇怪了,小涯此刻的表情更奇怪,说话时透着几分不乐意,分明像被滕玉意所迫。
他心中一动,会不会这件事既不是小涯预知到的,也不是滕绍梦见的,而是滕玉意自己梦见的。
毕竟只有滕玉意既能摆布小涯,同时能委托滕绍提醒他,而且这样一来,恰好能解释她为何老在这件事上支支吾吾的。
他斜睨滕玉意一眼。
她梦见他?
她怎么会梦见他……
她真会梦见他?
“这是小涯预见的?”他咳嗽一声,不打算戳破她,面色很平静。
滕玉意点点头,心里却有些纳闷,蔺承佑的脸色怎么这样奇怪,他不会起了疑心吧。
糟糕,今晚阿爷也来了寺里,阿爷该不会已经提醒过蔺承佑一次了。
早知道之前就应该同阿爷确认一下。罢了,将错就错吧,阿爷的那番话也可以当作是小涯的预知,只横竖要能让蔺承佑早日防备就好了。
“对……”她忙说,“上回小涯一口气说了好多事,恰好阿爷也在边上……”
这一惊,害得她酒意全涌上来了,才一眨眼工夫,她脸蛋和脖子都染上了一层绯色。
蔺承佑看在眼里,不由扬了扬眉,所以他猜对了?忙着自圆其说,脸却红成这样。
一个小娘子怎会突然梦见一个郎君。
他耳根莫名有点发烫。
她何时梦见的他?
都梦见了什么?
绝不会在彩凤楼那阵梦见的,他在楼中被她扎过的伤口前不久才结痂。
那就是最近了,今晚她又专门备了酒菜招待他……
啧,滕玉意该不是喜欢上他了吧?她不知道他中了绝情蛊么,即便她真如此,他也是不可能喜欢她的。
他把眉头皱了起来,心跳却加快了几分,顾不上琢磨这浑身上下的不对劲,只目视前方点点头:“好了,多谢提醒,我日后会多加小心。”
滕玉意松了口气,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眼看蔺承佑头也不走了,便留在原地,恭敬地行了一礼:“世子慢走。”
蔺承佑一路疾驰回了大理寺,下马时衙役正好出来,望见蔺承佑,忙飞快迎上来:“严司直正要去寻蔺评事呢。”
望见蔺承佑的脸色,不由有些纳闷:“蔺评事刚才去了何处,怎么这样高兴?”
蔺承佑纳闷:“高兴?”
嘴上这样说,哪有没工夫琢磨这些,一径到了大狱里,果见严司直和四名衙役候在里头。
庄穆坐在铁笼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门口。
衙役们和严司直迎上来:“非要等蔺评事来,而且看他的意思,好像交代时只能让蔺评事在场。。”
蔺承佑一哂:“依他说的做。”
严司直和四名衙役大惊。
蔺承佑道:“人是我抓的,不怕他耍花样,而且他要是想耍花样,用不着等到现在。”
待严司直等人退下,蔺承佑随手端起桌上的一晚牢丸,走到铁笼前开了锁,又将庄穆口里的布条扯掉,笑了笑道:“饿了吧?不急,先吃点东西再说。”
庄穆一声不吭看着蔺承佑,冷不丁道:“查了这么久,你为何不查一查那三个孕妇之前都做过什么事?”
第70章 【双更合一】这个局不好……
蔺承佑眼里的笑意一凝。
今晚之前,他已经把三位受害孕妇的底细大致摸过一轮了。
最近遇害的荣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是荣安伯世子宋俭的续弦,宋俭的原配姜氏三年前因难产而亡,而小姜氏正是姜氏的妹妹。
据闻,当初宋俭娶姜氏时曾遭到伯爷和夫人的极力反对,原因是姜氏的阿爷过去在淮西道的某位将领帐下任幕僚,来长安后虽说有心应试,却是屡试不第。这样的人家,可谓门第寒微。
但宋俭对姜氏一见倾心,誓愿非她不娶,碰巧彭震的夫人随丈夫来京述职,听闻此事后,彭夫人主动登门拜访荣安伯夫人,说姜家与她算是远房表亲,那年在她淮西道又受过姜氏母亲的大恩,她早就认了姜氏的母亲做姐姐,说起来姜氏算是她的外甥女。
有了彭夫人作保,伯爷和夫人稍有松动,加上姜氏虽门第不高,却算得上知书识礼,老两口在亲眼见过姜氏一面后,最终同意了这门亲事。
成亲后宋俭与姜氏情同胶漆,没多久就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孩子们长到两岁时,姜氏再次怀孕,却在临盆时因为难产不幸身亡,时隔一个月,老夫人也因病去世了。
伯爷因府中长期无主母主事,等儿子孝期满了,有意让儿子再娶,宋俭却执意不肯续弦。
一年多前,妻妹小姜氏因着探望小外甥在伯府小住了一段时间,过后没多久,宋俭突然造访老丈人,说想求娶妻妹小姜氏做填房。
据严司直打探后回来说,荣安伯府的下人们背地议论,宋俭之所以求娶小姜氏,除了因为小姜氏是孩子们的亲姨母,还因为她容貌肖似姜氏。
此外还有一些不堪的流言,例如小姜氏正是在伯府住的那段时日与姐夫有了首尾,宋俭为了顾全二人的名声,不得不上门求娶……又说小姜氏嫁给姐夫时都已经十九了,先前迟迟不肯嫁人,是因为十五六岁时就相中了自己的姐夫。
姜氏姐妹都是华州人,小姜氏嫁入荣安伯府整一年了,出事时恰好怀孕六个月。
第二起案子的受害人舒丽娘,碰巧也是华州人,舒丽娘父母早亡,十七岁嫁给了华州一位落第书生,去年丈夫不幸因病暴亡,舒丽娘与婆家历来不偕,又无父兄相依,只好投奔长安的堂亲,这位堂亲正是京兆府的舒长史,名叫舒文亮。
今日蔺承佑原是打算先去找一趟舒长史和郑仆射的,除了向他们打听舒丽娘过去在家乡的种种,也想知道为何一个好好的良家妇人要给人做别宅妇,不料后头撞上了耐重现世。
至于第一起案子么……
因白氏是与丈夫王藏宝一道受害的,同州府的柳法曹在排查受害人的背景时,一直着重于调查王藏宝这边的种种。譬如王藏宝是否与人结过仇、因何舍弃同州的家业来长安……而关于白氏的为人、往日可曾与人结过怨,案宗上却只字未提。
他只知道白氏今年二十有二,怀孕五个月了。
回顾完三桩案子,蔺承佑心里的疑惑简直压不住,照庄穆这样说,出事前庄穆莫非调查过三位受害孕妇?
这与他最初的设想有些出入。
庄穆说完那句话后就不再开腔,蔺承佑等了一会,起身到桌上端起一壶虾蟆陵,提壶回到铁笼前,将庄穆身上的捆绑一一松了,只留下脚铐和手铐。
做完这一切,蔺承佑亲自斟了一大碗虾蟆陵,把碗放到庄穆面前,笑道:“这样吃喝才畅快。”
庄穆咽了口口水,不顾手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痕,捧起碗二话不说喝了起来,咕嘟咕嘟喝完酒,迫不及待把碗放到地上,两眼闪烁着贪婪的亮光,等待蔺承佑给他斟第二碗。
一口气喝了三大碗酒,庄穆才仿佛缓过劲来,捧起另一边的汤碗,埋头吃那碗冒着热气的牢丸,吃饱喝足之后,他并不急着把碗放下,只不动声色抬起眼睛,从碗沿上方看向蔺承佑。
他深深看蔺承佑一眼,径自放下碗,点点头沉声道:“年纪不大,倒这样沉得住气。”
蔺承佑脸上笑意不减,耐心十足地等待着。
庄穆默了一晌:“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前提是你得给我准备好我要的东西:两百金,一匹快马,一份能保证我顺利离开潼关的过所——还有放我走。”
蔺承佑哂笑:“阁下倒是敢开价。”
庄穆扯了扯嘴角:“这四条对旁人来说难办,对你来说却易如反掌。你应该早就料到了,凶徒很快还会再犯案,可此人太狡诈,你们大理寺至今没找到有用的线索,而我,却实实在在与真凶打过交道。”
蔺承佑气定神闲道:“真凶肯让你被我们大理寺捉住,自是有把握你提供的线索绝不能查到他头上,一个对断案未必有帮助的人,叫人如何答应你提出的这些无理要求。”
庄穆冷笑道:“我虽未不知道凶手的真实身份,但我这一个月来知道的种种,比你们大理寺查一年都要多,想来你很清楚这一点,才会屡次跑到牢中拿好酒好菜款待我。”
蔺承佑道:“你要是别无所求,大可以继续拒绝吃喝,肯接受我招待的酒菜,岂不说明你也迫切地想对付那凶徒。”
庄穆滞了滞。
蔺承佑提壶给庄穆又斟了一碗酒:“我早说过,你想借大理寺之手报一箭之仇,我想利用你提供的线索找到凶手,你我各取所需,但单凭你知道的那些事,不足以在短时日内查出凶手是谁。”
庄穆面色复杂地看着碗里的酒。
蔺承佑笑道:“要缉凶,光把你知道的说出来还不够,你最起码要配合大理寺做个局,这个局若是能成功将凶手捉住,你说的那四条——”
庄穆紧紧盯着蔺承佑,蔺承佑却故意踟蹰起来,过片刻才笑着颔首:“或可勉力试一试。”
庄穆神色稍松,然而眼中却又闪过一丝犹豫。
蔺承佑抬头看他:“你该知道你的机会不多了,一旦真凶率先查到了你的幕后之人,再怎么设局也无用了,到时候你对大理寺来说毫无用处,你猜我会不会答应你的条件?”
庄穆咬了咬牙,端起酒碗一口喝尽,忽道:“三月初一那日,我的一位友人突然让人给我传话,说他的某位下属三年前在外地丢失了某个重要物件,上月这物件突然在同州出现了,友人怀疑贼人此刻就在同州,让我即刻前去将物件和贼子一道捉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