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承佑没吭声,这位所谓的“友人”,想来就是庄穆真正的主家了。
“等我赶到同州境内,那物件却在市廛中消失了,我在同州最热闹的街坊找了家客栈住下,暗中调查此事。”
“什么样的物件?为何能一问就知?”蔺承佑冷不防道。
庄穆不语。
蔺承佑一嗤:“即便你不说,我到同州府查几日也能查明白,何必浪费彼此的精力。”
庄穆耷拉着眼皮道:“是一面乾坤八卦镜,镜面并非圆轮状,而是弯月形,名曰月朔镜。”
蔺承佑长眉一扬,又是“月朔”。
“此镜一面阴一面明,阳面为赤色,阴面为玄色,据说此镜内藏妖兽,只要用阴面对准刚死之人,能将人的魂魄打散,即便那人当场化作厉鬼,也会忘记遇害前的一些事,从此沦为傀儡,甘受持镜人的摆布。”
蔺承佑暗忖,听上去倒是与师公的那面无涯镜极像,只是师公的那面镜子照的是冤祟之气。凡是被邪祟沾染过的物件或是尸首,只消用这面无涯镜一照便知,而庄穆说的这面能抽人魂魄的镜子,显然是用邪术打造出来的害人法器。
忽又想到,这镜子摆布和折磨鬼魂的作派,倒与彭玉桂折磨田氏夫妇的七芒引路印有点像,但七芒引路印这样的邪术早已被皇伯父下旨扫除了,现今流传在世上的,只有一些残破的版本。
大约十五六年前,皇伯父听一位臣子汇报了一例用邪术害人的惨案,皇伯父大受触动,发愿将天下害人的邪门暗术一举扫清,委托师公部署此事,又下旨长安各家道观和大隐寺全力配合。
师公在一众僧道的配合下,发奸擿伏,暗中撒网,前后花了四五年时间,终于将当时长安邪术的门徒一网打尽,前后没收了十来本邪术秘籍,同时销毁了数十件害人的法器。
事后师公将那几本邪门秘籍锁在青云观的宝阁里。这样做无非是怕各州县还暗藏着不少身怀邪术的门众,万一这帮人用邪术作乱,他们也能及时通过这些秘籍弄明白邪术害人的原理。
他自小在青云观厮混,早就撬开锁偷偷看过那几本秘籍,其中一本就是记录了七芒引路印的《魂经》,他正是看过这本书之后,才知道世上还有这等厉害的拘魂术。
而那本记录了“绝情蛊”邪术的秘籍,也是他那时候无意中翻看到的。
正想着,就听庄穆道:“这镜子因为吞多了怨灵的残魂,一贯怨气极重,每逢阴日,镜面里会自发流淌出污血来,持镜人若将其带在身上,往往被血污弄脏而不自知,此事只有我那位友人和他的几位朋友知道,那偷镜的贼子似乎并不知情。我那友人之所以知道镜子在同州现身了,是因为有几位同州来的商人在长安酒肆中议论,说上回有个道士在市廛中行走时,好端端地从胸腹处流出污血来,奇怪那人面上并无伤痕,而且被人提醒之后,那道士马上匆匆离去……”
蔺承佑忽道:“这镜子这样邪门,拿它害人的时候就没什么讲究?”
庄穆喝了口酒:“颇有讲究。无论是用此镜‘拘役魂魄’,抑或是‘打散魂魄’,都极损阴德,持镜人若是不想损坏自身修为,在用镜子害人之前,最好先弄明白受害人自己生前是不是做过恶事,若非良善之辈,落个魂魄不全的下场也可算因果可循,那么反噬到持镜人身上的孽报也会少一些,所以持镜人往往只挑恶人下手。”
蔺承佑想了想说:“你就是据此认定那三位受害孕妇并非良善之辈?”
庄穆冷笑:“这凶徒害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位身怀六甲的孕妇,即便是我这样的泼皮无赖,也觉得这等事太过伤天害理,那人如果不想搭上全身修为,动手前自然会好好考量。”
蔺承佑默了默:“凶徒又是如何知道这三位受害妇人都做过何事的?”
庄穆道:“我也不知道,但镜面流血的事是一月前发生的,说明那贼人早就到了同州,可是这一月之内并非发生离奇的诡案,可见此人起初并未挑好下手的孕妇,为何一月后将目标瞄向了白氏,应该是确定杀害白氏对自己的修为损伤最小。”
蔺承佑沉吟不语,凶徒杀的不只是白氏,还杀了她的丈夫王藏宝。
挑选怀孕妇人的时候慎之又慎,顺手杀王藏宝的时候就不怕损及修为了?
据柳法曹所言,这对夫妇是因为得罪了当地的地痞才舍弃家业来长安。
这点早就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王藏宝夫妇开的那家五熟行是从父辈手里传下来的,此前已在当地开了几十年了,仅仅因为斗鸡得罪了几个地痞,就连祖业都不要了?
可惜这几日他将重点全放在月朔童君上,没顾得上细究这对夫妇本身的种种不同寻常之处。
“我查了几日毫无线索,本打算回长安复命,就在这时候,我住的那家客栈忽有两位旅商说,早上进城的路上,突然看到一个道士的道袍沾染了污血,旁人本想提醒,那道士却很快就不见人影了。我打听到那地方是郊外的乌鸡山脚下,忙又赶往乌鸡山。不料住下当晚,附近的居安客栈就发生了命案,死的恰是一对年轻夫妻。
“回长安之后我去向友人复命,友人听说此事,便说那桩凶杀案极有可能是那贼人做的,但贼人为何要杀那对夫妇,友人也不明白,还说我在同州打探了那么久,说不定已经引起了那人的警觉,为免暴露身份,叫我先蛰伏一段时日再回生铁行。”
蔺承佑:“可是据我所知,你并未一直蛰伏,舒丽娘遇害那一日你又跑到春安巷去了。”
庄穆冷飕飕地笑了两声:“还不是因为中了那奸贼的计。我猜此贼早在同州时就盯上我了。我在明,他在暗,他想弄明白是谁派我去查他,所以一回到长安就开始布局对付我。”
庄穆听了“友人”的话,到崇仁坊找了一家外地商贩多的旅舍住下。某一日实在觉得气闷,便下楼寻了一家酒肆饮酒,独酌了一小会,就听到外面两个小童咋咋唬唬说话,说是看到刚才路过的道士身上有血,猜测那道士是不是受伤了。
庄穆忙从酒肆出来,沿着人潮往前追了一阵,果然看到一个黄袍道人,那道士闪身到一条巷子里,再出来时身上已经换了干净道袍,庄穆不声不响跟上去,就这样跟到了春安巷。
那道人进了巷口,一闪身就不见了,庄穆在巷口徘徊了几步,未能寻到道人的踪影,反倒被巷中那几户人家的下人盯着瞧了好几眼,庄穆心里觉得不对劲,只好匆匆离开。
到了第二日,就听说春安巷又死了一位怀孕妇人。
“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酒肆门口那对小童很可能受人指使才说那些话的,我回到客栈门口找寻,果然未再看到那对小童,我心知自己暴露了行藏,若是慌乱之下去寻我那位友人,无疑就中了那贼徒的奸计了。于是不敢妄动,恰好米尤贵生铁行开门了,便回到生铁行继续干活。”
蔺承佑思忖片刻,那日滕玉意在香料铺看到的凶徒个头矮小,身量与庄穆差不多。
“你在酒肆门口看到的那个道人,与你在同州打听到的道士是不是同一个人?此人个头高还是矮?”
“那道人做了易容,但同州那几位商人说那道士个头很矮,我在酒肆门口看到的那个,个头也跟我差不多。”
蔺承佑点点头,个头这样矮的成年男子不算常见,看来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荣安伯世子夫人在香料铺遇害那日,你为何会到香料铺后巷去?”
庄穆冷哧一声,脸色阴沉沉。
他在生铁行待了两日,越想越不踏实,想给“友人”送个信,又怕被那贼人截住,思来想去,便打算到赌坊找个泼皮,表面让这泼皮替他出城一趟,实际让这泼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他送信。
他到赌坊赌了两把,发现背后盯梢自己的尾巴不少,有武侯,还有几位来路不明的武艺高强的高手。
庄穆近日并未做什么歹事,心里便有些疑惑,正暗自琢磨对策,忽然看到一个黄袍道人仓皇离开赌坊,像是无意间看到他,吓得掉头离去。
庄穆有些迟疑,今日这道人身形比先前那位道人高壮许多,但武功却明显差不少,而且这道人看到他那样慌乱,说明此人身边并无同伙。
机不可失,庄穆当即决定追上去,为了甩掉身后的那些尾巴,他故意抄近路从暗道出来,打伤那几个堵在暗道里的武侯,一口气追到街上。
当时正是西市人最多的时候,那道士混迹在人潮里,丝毫不起眼。
庄穆尾随道士进了一处僻静的窄巷,那道士仿佛终于察觉了身后有人,突然发足狂奔,可没跑几步,此人的道袍下摆就淌下一道血污。
庄穆眼睛一亮,难怪这道士这样慌张,“友人”要找的那面月朔镜,看来就在这道士身上,他纵身追上去,那道人越发显得无措,吓得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随手扔到了巷子里的木桶中。
庄穆随即止步,木桶里盛了半桶血,一时也瞧不清里头是不是有面镜子,他只好弯腰将两只胳膊浸到血里去捞,捞了一会什么都没捞到,陡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上了当。
他惊出一身冷汗,忙要离开那窄巷,窗后的静室里忽然有人尖叫,听那动静,里头分明出了大事。
他怔了一瞬,便要纵上墙头逃跑,墙头忽然有人扯动绳索,那只装满血的木桶,就那样在他眼前飞快地被提上去,庄穆脸色大变,才想起自己的胳膊上沾满了血污,可根本不容他擦拭,蔺承佑就出现了。
这一系列的事发生在极短的一瞬间,每一步都盘算得纹丝不差。
蔺承佑定定地看着牢笼中的庄穆,即便那日他不在,凶手也会引旁的武侯去现场,武侯只要看到满手是血的庄穆,便会将自己目睹的“事实”上报大理寺,如此一来,凶手照样可以达到目的。
无论是当场就捉到庄穆,还是事后张贴通缉告示,大理寺和县衙都会把庄穆和他背后的主家查个底朝天。
凶手既顺利取到了三具月朔童君,又将庄穆送到了大理寺的面前,不动声色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想到此处,蔺承佑眸色沉了几分,这个人似乎对他的能力有所了解,仿佛知道庄穆只要落到他手里,查清庄穆幕后的主家指日可待。
就连被当作“棋子”的庄穆是什么性格、遇事后会做出什么反应,此人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照这样看,此人已经不是彭玉桂那等层次的聪明人了,而是个能排兵布将的谋略大才。
蔺承佑来回思量许久,沉吟着起了身,在脑海中将整件事重新捋了捋,他回身看向庄穆:“你那位‘友人’可说过镜子在同州出现是哪一日?”
“二月初一。”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白氏是三月初五遇害的,距月朔镜在同州出现足足隔了一个多月。
这个倒不难理解,耐重镇压在同州境内,凶手不宜大老远从长安带来月朔童君进行投喂,因此第一具月朔童君只能在同州就地取,但凶手对当地并不大熟悉,所以光挑选受害孕妇就花了不少时间。
耐重吃下一具月朔童君依旧未苏醒,凶徒或是设法将此物运来了长安,又或是怕在同州频繁作案引来怀疑,不得不赶回长安谋取下一具月朔童君。
让他费解的是,只过了二十日,凶徒就瞄上并杀害了舒丽娘。
长安人口繁盛,怀孕的妇人数不胜数,舒丽娘是郑仆射养的“别宅妇”,藏迹在春安巷,一向深居简出,得知自己怀孕后,舒丽娘因为想借着生子长久待在郑仆射身边,更是娇贵万分。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凶手如何能得知她并非“良善之辈”?
除非……
除非凶手过去就认识舒丽娘,哪怕她藏在春安巷里,凶手也能准确无误找上门去。
杀害舒丽娘之后,凶手只隔一日就在西市杀害了荣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
一日工夫哪够查清一个人过去做过什么,可见凶手在杀害舒丽娘之前,已经想好下一个就是小姜氏了。
凶手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日内,既了解到舒丽娘过去是什么人,也知道小姜氏做过什么恶,照这样看,凶手要么从某个人口中得知了二人的底细,要么凶手自己就深谙二人人品。
蔺承佑脑中白光一闪,筹备杀害小姜氏的时日最短,会不会说明此人与小姜氏最熟?
而这一点,没准是凶手留下来的唯一破绽。
庄穆自顾自喝了一口酒,垂眸看着酒盏道:“怎么样,这个局不好做吧?”
蔺承佑扭头看他,笑道:“不好做,但非做不可。”
他思索片刻,近前将链索重新给庄穆绑好,离去前说了一句:“先等着,等我确认完几件事,再告诉你如何配合做局。”
***
宗案室内,蔺承佑将刚才的对话简略地说了。
严司直一愣:“这简直出人意料……不过照这样看,凶手应该不会再犯案了。长安城的孕妇现今基本已经记录在册,凶手略有举动我等立刻会知晓,凶手无法详查孕妇的背景,自然无从下手。”
蔺承佑却说:“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耐重已经现世了,照我今日与此物打交道的情形来看,此物阴力并未恢复,凶手若想借助耐重扰乱长安,就必须尽快谋求下一具月朔童君,他现在一心求快,动手时未必会像先前那样瞻前顾后。小姜氏也许是整个案子的关键点,我先去寻荣安伯世子宋俭。”
严司直赶忙放下手里的宗卷:“我同蔺评事一道吧,到了荣安伯府,我来做记录。”
***
荣安伯府。
管事领着蔺承佑等人入内,口中道:“伯爷最近身体抱恙,早早就歇下了,世子还在外书房理事。”
蔺承佑边走边打量四周,小姜氏的尸首还停在大理寺,但荣安伯府已是一片素白,游廊和檐下挂起了白纱灯笼,下人们也都身着缟素。
下人领着二人转过拐角,迎面走来一位二三十岁的俊美男子,正是荣安伯世子宋俭。
宋俭形容憔悴,眼里满是哀戚之色,虽未着素服,但腰间玉佩扇坠一概未戴,应是听到下人回报,特地前来迎客,远远望见蔺承佑,大步迎过来。
第71章 师兄不让我们来
短短几日宋俭消瘦了不少,开腔时嗓音也极为哑涩。
“世子怎么来了?快请入内。”
蔺承佑拱了拱手:“来得冒昧,还望宋大哥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