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凝陇
时间:2021-04-08 09:39:09

  严司直歉然行礼:“叨扰宋世子了。”
  宋俭在禁军任职,以往当值时常在宫内外碰到蔺承佑,彼此虽不算深交,但也算熟络了,他亲自将二人引到外书房,吩咐下人上茶水。
  蔺承佑又替严司直讨来一副笔墨,待宾主都落了座,宋俭屏退下人:“是不是越娘的案情有进展了?”
  蔺承佑正色道:“正是为了尊夫人的案件而来。想问宋大哥,尊夫人出事前可有什么异状?”
  宋俭白着脸想了一会,摇摇头道:“与往日无甚不同,每日有说有笑的,脾胃也比当初刚有孕时见好。”
  “那——”严司直看了眼蔺承佑,“尊夫人最近一月都去过何地?”
  宋俭面露思索:“越娘每日需主持中馈……晌午之前通常会在府里忙事,用过午膳偶尔会出门,可等我回府差不多都近亥时了,白日她去了何处我也不大清楚,想来无外乎与那几位交好的夫人娘子玩耍,或是去相熟的铺子买东西。”
  严司直提笔在录簿上写下这些话,又问:“尊夫人最近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某位熟人?”
  宋俭微讶:“熟人?”
  “比如她过去的朋友、邻居、亲戚——”
  宋俭摇了摇头。
  蔺承佑换一种问法:“宋大哥可知尊夫人往日与谁结过怨?
  宋俭愣了愣,沉吟片刻道:“越娘性子比她姐姐要泼辣许多,往日贞娘还在世时——”
  他眼里猛地浮起一抹哀恸之色,话头随即止住了。
  蔺承佑垂下眼,记得当初大姜氏过世时,阿娘曾亲自到荣安伯府吊唁,回来后与皇伯母说起此事,言语间对大姜氏的骤然离世颇为惋惜,阿娘颇有识人之能,能被阿娘这样称许,可见大姜氏是个品行极出众的女子。
  宋俭怃然良久,再次开了腔:“贞娘说过,她这个妹妹样样都好,就是太过争强好胜,平日与闺阁娘子玩耍时,少不了与人绊嘴斗气,为此贞娘每年都会回娘家住一阵,说自己是做长姐的,理应教导妹妹。但越娘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娘子,就算与人龃龉,也不会闹到结怨的地步,至于她嫁给我之后——”
  他缓缓摇头:“越娘性子收敛了许多,伺候阿翁恭孝备至,待下人也甚是宽和,平日与各府女眷打交道,也从未听说闹过不愉快。”
  蔺承佑没吭声,那日在西市滕玉意为了帮着破案,主动同他说了自己在香料铺的见闻,这位小姜氏不过去趟西市,身边就带上了八九名丫鬟婆子,又因担心被滕玉意冲撞,哪怕相隔老远也要底下人将滕玉意呵斥一顿。
  这等轻浮作派,委实与“宽和恭谨”不搭边。
  小姜氏在外头的种种行事宋俭不可能全然不知,即便如此宋俭也要处处回护,可见他极为珍爱这个后娶的娇妻。
  想到此处蔺承佑点点头,又道:“伺候尊夫人的那几位下人在何处,宋大哥能不能请她们过来问几句话。”
  不一会就来了好些丫鬟婆子,全都悄无声息候在廊下,宋俭在桌案后望了望,一指领头的婆子:“陈三姑,进来回话吧。”
  陈三姑敛裙入内,哆哆嗦嗦跪下。
  宋俭道:“不必怕成这样。你将夫人最近一月去了何处、遇见了何人,仔仔细细说一遍。”
  陈三姑一愕,忙磕头道:“老奴早忘记许多了,容奴婢与秀云几个大丫鬟核实一遍再来禀告。”
  宋俭挥手让她退下,蔺承佑却道:“无妨,只管说你知道的,回头我们再问别的丫鬟。”
  稍后宋俭令人关上门,陈三姑绞尽脑汁回想道:“近一月夫人常出门,最常去的是两家铺子。一家是东市那家名叫‘锦云瀑’的绸缎铺子,夫人衣裳大多是在这家做的。一家是福安巷的念兹楼,夫人爱吃这家的炙鱼。至于西市那家出事的粉蝶楼……倒是没怎么去过。”
  说到此处,陈三姑心有余悸擦了把汗:“夫人从前就喜欢在这家香料铺买东西,前前后后不知买过多少名贵香料,店主和伙计因此将夫人视作上宾,每次看到夫人去,都会提前把楼下静室空出来。夫人怀孕后虽没以前去得勤了,但每回只要去,依旧会在店里盘桓一两个时辰。”
  一两个时辰……足够凶手杀人和嫁祸庄穆了。
  蔺承佑问:“这件事知道的人多么?”
  陈三姑一怔:“夫人常在西市碰见熟人,知道此事的人应该不少。”
  “最近都在西市碰见了哪些熟人?”
  “夫人大约有一个多月没去过西市了。”
  蔺承佑:“既如此,你家夫人那日为何突然想起来要去香料铺?”
  陈三姑表情有些困惑,怔了一瞬道:“奴婢也不知,夫人用过午膳说要去粉蝶楼买东西,管事就开始准备车辇,当时奴婢们也没多问。”
  “除了这几家铺子,这一月你家夫人可还去过何处、见过何人?”
  “初五那日镇国公府的老夫人过寿,夫人出门贺寿;初七又逢郑仆射的夫人在家中举办宴会;再后来接了户部王尚书儿媳的帖子,夫人又赴约去玉真女冠观赏花;前几日国丈过寿,夫人带着小公子和小娘子去乐道山庄住了几日,剩下的……奴婢实在想不起来了。”
  “你家夫人近日在外头走动时,可曾有过异常的举动?比如看到某人突然露出害怕神色,或是平日怕看见某样东西?”
  陈三姑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神色,旋即摇摇头道:“没见夫人有什么不对劲,无论在府里主事还是出门赴宴,夫人都是高高兴兴的,顶多为穿戴哪件首饰烦恼过。”
  蔺承佑心知有异,陈三姑退下后,宋俭又叫了小姜氏的两名贴身大丫鬟进来回话,二婢说辞也与陈三姑差不多。
  蔺承佑看时辰不早了,就与严司直一道告辞出来,路过廊下那堆仆妇时,蔺承佑忽对宋俭道:“原本指望贵府这些下人能提供重要线索,这样我们也能早日将凶徒捉拿归案,怎知她们也都不知情……她们是尊夫人的贴身侍婢,出事那日又在现场,凶徒怕自己露馅,指不定会再次杀人,此贼凶残至极,未落网之前还请她们自己加倍小心。”
  陈三姑挤在人堆里,闻言打了个哆嗦。
  宋俭亲自送蔺承佑和严司直出府,到了一处假山前,前方忽传来下人的喧闹声,伴随着稚子欢快的笑声,迎面跑来两个小身影。
  其中一个因为跑得太快,不小心撞到了蔺承佑的膝前,宋俭眉头一皱,伸臂就要将那孩子拎起,蔺承佑却扣住孩子的肩膀,半蹲下来看看眼前的孩子,转头又看看旁边那个,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约莫五六岁,身上裹着上等绫罗,模样也标致,心知是宋俭和大姜氏所生的那对龙凤儿,便笑道:“你是宋大哥的大郎吧。”
  宋大郎一心要扑到阿爷怀里去,怎知被蔺承佑给挟持住了,他急于挣脱,一边扭动一边嗔怨:“放开我,我要找阿爷。”
  宋俭在旁厉斥道:“放肆——”
  “不妨事。”蔺承佑笑着从怀里取了一小包梅花糖,这糖阿芝爱吃,他办案时在西市看见,就顺手买了一包,本想回宫的时候带给阿芝吃,趁这机会把糖递给两个孩子,“今晚来得仓促,也没给两位子侄带什么东西,这糖还不赖,拿着跟妹妹一起吃吧。”
  说着摸了摸宋大郎的小脑袋。
  兄妹俩歪头望了蔺承佑一回,想起平日见过这笑容满面的俊美少年,一下子觉得亲切起来,又将圆溜溜的眼睛朝父亲一溜,看出父亲并不反对,这才斯斯文文道了谢,高兴地把糖接过来。
  随即跑到宋俭面前,一把抱住阿爷的腿说:“阿爷你忙完了吗,带我和妹妹睡觉。”
  小女孩也冲宋俭张开双臂:“阿爷,抱抱儿。”
  宋俭不防被一双儿女抱住了腿,无奈之下,只好弯腰将女儿抱到怀里,同时牵起大郎的手,苦笑着对蔺承佑道:“让世子见笑了。”
  蔺承佑和严司直出了府,严司直疑惑地说:“孩子睡觉前总是要寻阿娘的,小姜氏说起来也算是两个孩子的亲姨母,姨母死了,为何不见两个孩子念叨姨母?”
  蔺承佑翻身上了马,想了想说:“小孩子不会像大人那样装腔作势,不去寻小姜氏,要么他们一时想不起她,要么平日就不喜小姜氏。不亲近,自然就不会念叨和找寻了。”
  严司直又道:“刚才问话时,那个陈三姑分明想起了什么,可她只推说不知,也不知这老妇有什么顾虑。”
  蔺承佑道:“她是小姜氏的贴身婆子,每日与小姜氏相处的时辰与宋俭还多,小姜氏的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她。刚才那番话够她担惊受怕一晚上了,不急,且让她好好想想,我猜顶多到明早,她就会设法来大理寺找我的。”
  严司直眉头一松,笑着叹口气道:“还是蔺评事有法子。时辰甚晚了,我们还要去找——”
  话音未落,蔺承佑扬鞭一甩,马儿化作一道疾风向夜色中奔去。
  “当然要去了,时辰可不等人。”
  ***
  郑府。
  大管事听说是蔺承佑来了,急急忙忙迎出来,亲自给蔺承佑上了茶,和颜悦色道:“小世子来得不巧,老爷近日既要忙朝中事,又忙操持大公子与武大娘订亲之事,不慎染了风寒,今晚不便见客。”
  蔺承佑笑着放下茶盏:“碰巧我也懂些歧黄之术,要不我来替郑公把把脉吧,若是还不济,我亲自去尚药局替郑公找余奉御。”
  一边说一边径直穿过中堂往里走。
  大管事一下子慌了神,只要这位小世子愿意,随时都可以把郑府屋顶掀翻。
  他慌忙追上去,同时示意仆从们赶快去给郑仆射送话,蔺承佑哪管大管事聒噪,负着手旁若无人穿过游廊,
  严司直才喝上一口茶,见状只好撩袍追上去。
  到了外书房门口,就见郑仆射从院子里出来了。
  郑仆射边走边抬手整理衣冠,模样多少有些狼狈,望见蔺承佑,他咳嗽了两声,绷着脸说:“世子这么晚来,所为何事?”
  蔺承佑正色行了个礼:“晚辈来得唐突,还望郑公莫要怪责。一来是给郑公请安,二来顺便打听几件事。郑公要是不允我们进去,我们只好在这打听了。”
  郑仆射觑着蔺承佑,既不吭声也不挪步,对峙一晌,到底败下阵来,重重叹了口气,率先回身往里走:“进来说吧。”
  入内后,蔺承佑一贯随意,严司直却不由拘谨了几分,郑仆射既是当今宰执,也是荥阳名门郑氏的后人,当年举进士出身,制举又是天下第一,文章有名于时,门生遍及天下。
  即便已经年过五十,郑仆射仍旧身姿笔挺,发言清雅,举止端贵,这样的人坐在席前,难免会让人觉得局促。
  待管事告退,蔺承佑开门见山道:“舒丽娘的死因可能另有隐情,深夜过来叨扰杜公,是想打听舒丽娘近日可有什么异常之举。”
  郑仆射老脸一红,下意识朝廊下看了看,眼看管事已经把人全都清走了,料定这些话传不到夫人耳朵里,瞬即又佯装从容道:“她……”
  忍不住清清嗓子,思索半晌,脸上慢慢浮现一抹哀戚之色:“近日没看到她有什么异样。是不是查到了什么新线索,为何这样问?”
  蔺承佑望一眼郑仆射,干脆照直说:“我们现在怀疑凶徒过去可能认识舒丽娘,想问杜公,舒丽娘过去在华州可曾与人结过怨,最近一个月又去过何处,可曾碰见了什么人?”
  郑仆射面色凝重了几分:“丽娘性子甚好,没听说她与人结过怨,她怀孕后也极少出门,最近一月我忙着政务也……甚少去探望她,只知道她在上巳节那日去曲江池畔祓禊祈福,回来后只说好玩,在那之后好像没再出过门了。”
  蔺承佑显然对这个答案极不满意,笑了笑道:“劳烦你老人家再好好想想。”
  郑仆射不安地捋了捋须,琢磨片刻,忽又道:“对了,有一日我到春安巷,听丽娘与下人们抱怨,说腰腹渐粗,裙衫都快穿不下了,嫌裁缝带上门的布料不够好,要去西市挑些好布料做衣裳。”
  严司直一愣,西市。
  蔺承佑问:“哪家铺子?舒丽娘当日可去过了?”
  郑仆射:“事后我并未过问。”
  “这是哪一日的事?”
  “月初,记得就是上巳节前后。”
  看来只能把舒丽娘身边的下人再重新找来问一问了。
  “除了这几处,舒丽娘可还去过何处,或说过自己看到了某位故人?”
  “最近这一月……”郑仆射沉吟许久,“实在想不起来旁的了,倒是上月记得她说过某处的花开得甚好,看意思想出门赏花,想来并未去成,因为事后没再听她提起过。至于熟人,丽娘在长安并无旧识,只有一位表亲,正是京兆府的舒长史是——”
  他顿了顿,怅然道:“丽娘性子软弱老实,当初因为婆家容不下她才来投奔舒长史。”
  蔺承佑冷不丁道:“郑公可向舒丽娘过去的婆家求证过此事,她与婆家因何事生了嫌隙?”
  郑仆射一怔:“这——”
  看来是没求证过了。
  蔺承佑等了一晌没等到下文,只好又问:“郑公与舒丽娘是怎样相识的?”
  郑仆射脸色透出几分不自在,半天才开腔:“去年中秋,我在宫里陪圣人和皇后赏月饮酒,散席后出宫,看街上灯花漂亮,我正觉得气闷,便下车在街市上漫步,当时丽娘扮作小厮,带着一位婢女在街上赏灯,撞到我时不小心从怀里掉出一本诗谱来,我捡起来翻了翻,看里头全是丽词嘉句,一问才知是这位小娘子往日自己做的……”
  蔺承佑一本正经听着,郑仆射一把年纪了,这份旖旎心思倒不丝毫输少年人。
  照这么说,是源于中秋灯会的相遇了。
  他想了想问:“舒丽娘身边除了那位婢女,当时可还有其他友人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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