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凝陇
时间:2021-04-08 09:39:09

  想到此处,他脑中忽然萌生一个念头,女儿与那座菩提寺如此有缘,他这个做父亲的要不要去寺里上柱香,若是当年的住持还在,会不会记得当年在寺里许愿的蕙娘。
  蔺承佑似乎也在出神,滕绍压下满心的忧虑,转头对蔺承佑道:“世子,滕某有一事要相告。”
  他将那个梦告诉了蔺承佑,只是把做梦之人换成了他自己。
  蔺承佑面色古怪起来,先不说这个梦的内容有多荒诞,滕绍为何会无缘无故梦见他。
  滕绍自然不能说是女儿梦到了蔺承佑,但此事本就诡异至极,再找别的说辞反而有刻意之嫌,只好扯谎道:“世子莫觉此事荒谬,滕某不常做梦,但每回做梦都灵验至极,倘或身边暗藏奸邪之徒,可谓防不胜防,世子多留个神也无妨。”
  蔺承佑越琢磨越觉得此事古怪,滕绍可不像是会把一个怪梦放在心上之人,如此郑重其事,会不会有别的缘故……
  他思忖半晌,正色道:“多谢滕将军提醒,晚辈会多加留意。”
  却见端福迎面走来。
  到了近前,端福先是恭谨地冲蔺承佑一礼,接着对滕绍说:“娘子想见老爷一面。”
  蔺承佑见状便笑说:“滕将军,晚辈先走一步。”
  一面走一面想,滕玉意刚才令端福找他时,也说要亲自见他,应是极为要紧的事,不知绝圣和弃智能不能把话带全。万一说漏了几句话,岂不是会大大地误事。
  这样想着,他抬目望了望东翼的方向,东翼还住了其他的小娘子,要去见滕玉意也太麻烦了。再说绝圣和弃智如今也大了,不会连这样的事都办不好。
  一径到了寺门口,上马前脑中冷不丁又冒出一个念头,绝圣和弃智毛毛躁躁的,真就未必能办好,要不要……只在脑中那么一想,自己先觉得荒谬,再说还急着提审庄穆,哪有空理会这样的琐事,于是翻身上了马,往大理寺去了。
  ***
  今晚月色如银,滕玉意早早就令人备好了酒菜,坐在梨白轩那株梨树下的石桌旁,与阿姐一边赏月一边等消息。
  哪知等来等去,既没等到阿爷,也没看到绝圣和弃智。
  阿爷早说过要找缘觉方丈,今日这一来,此刻说不定还在与缘觉方丈说话,端福说绝圣和弃智在藏经阁里忙活,也不知何时才能忙完。
  忽听隔壁的玄圃阁传来动静,过不一会,春绒满脸诧异进院说:“怪了,两位小道长明明都过来了,又拐到隔壁院子去找李三娘去了。”
  杜庭兰觉得纳闷:“是两位小道长自己去的,还是李三娘身边的人请去的?”
  “小道长自己去的,听说要还李三娘什么笔。彭大娘听说两位小道长来了,也从屋里出来了,一转眼就令人摆了一桌子的好东西,看着像要留两位小道长用在屋里晚膳。”
  碧螺在旁听着,讶笑道:“两位小道长可真够受欢迎的。”
  “那就再等一等吧。”滕玉意垂眸把玩着手里的酒盏,“都等了这么久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作者有话要说:洪州:今江西南昌。
  唐代的广州、洪州、扬州、洛阳、长安,都是很是很繁华的商埠,《太平广记》中屡屡提到洪州的波斯商人。
 
 
第68章 【捉虫】月下相见
  滕玉意待让碧螺再热一壶酒来,春绒就说老爷来了。
  东翼原本不允男香客入内,何况天色已晚,但滕绍是滕玉意的阿爷,来前又与缘觉方丈说明了缘故,因此寺里不但允许他入内,还专门派了两位小沙弥带路。
  滕玉意和杜庭兰双双上前给滕绍行礼。
  “阿爷。”
  “姨父万福。”
  滕绍对杜庭兰点了点头:“好孩子,起来吧。”
  说罢转过头端详女儿,女儿神态还算安详,换作别的孩子遇到这种事,估计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他既欣慰又心酸,屏退下人道:“这几日先安心在寺里住着,你身边不能离开护卫,方才阿爷回去又同方丈商量了几句,全芳阁尚在修葺,但里头有几间禅房颇能住人,方丈已经同意端福住在里头了,这样你这边有什么事,他也能及时赶来。”
  怪不得阿爷来得这么晚。端福身体异于常人,这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事,如此安排倒也不怕给别的小娘子惹来麻烦。
  滕玉意道:“阿爷,端福今日看到那黑氅人了。”
  滕绍一顿,过片刻才反应过来女儿说的是梦里的那个人。
  他一骇,这句话带来的震撼堪比惊雷。
  “在何处见到的?玉真女冠观?”
  滕玉意点点头,走到院门口将端福唤进来。
  端福将白日的事原原本本对滕绍说了。
  滕绍定定地看着端福,过去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他觉得荒诞又惊惧。原本只是女儿梦中的一个影子,如今那人竟真真切切在现实中出现了。
  “那人武功什么路数?”
  端福是个武痴,当年为了练奇功不惜将自己变成了阉人,浸淫武道多年,对江湖的九流百家早已全都摸透了。
  “有点像逍遥派的轻功,但也不全像。逍遥派与八卦掌同出一宗,讲求‘身随意动’,每每施展轻功,姿态极为飘摇,但黑氅人的身法却明显凌厉几分。”
  滕玉意一愣,这会不会太巧了,彩凤楼的彭玉桂假扮道人时,就曾自称“逍遥散人”,不,这不算巧,别忘了彭玉桂的那根银丝,就与黑氅人的暗器一模一样。
  她早怀疑他二人同出一宗。
  这样的邪术练起来比寻常武功快多了,所以彭玉桂正式学武时明明已经二十出头了,却学得那样好、那样快。
  滕绍问:“你没看出那人的路数?”
  端福垂眸道:“至少老奴没有与这种武功的人交过手。”
  “以你的眼力都看不出对方的章法,那只能是新门派了。”滕绍沉声道,“钻研一门新门派的武功,多半是想养‘兵’。敛锋芒,只因未到展露的时机,武艺讲究知己知彼,一旦与人交过几次手,定然会露出招式上的破绽,此人从未在人前露过这手轻功,说明他平日极为谨慎,正式谋事前不想露出马脚。”
  这话甚有道理,滕玉意下意识看了看前头的玄圃阁,照阿爷这样一说,这黑氅人真有点像彭家暗中养的。
  前世长安突然冒出那么多会邪术的人,一经查下来,全是彭震豢养的“天兵天将”,只不过前世他们全被蒙在鼓里,这一世提前被她知道了而已,黑氅人或许正是疑心她知道什么,才按耐不住提前动手。
  但前世她们主仆遇害时彭家已经举兵起事,再杀她对彭家又有什么好处?思量一番,她依旧维持原来的猜测,此人不像彭家养的。
  她把自己的种种猜测同阿爷说了。
  滕绍沉默不语。
  先不说黑氅人的身份,此人再神通,又如何能得知玉儿会提前梦到他杀人。
  这样一个处处谨慎的人,今日为何会突然采取行动……
  想到此处,他面色骤然沉了下来,莫非在他派人调查黑氅人的这段时日,有人暗中泄漏了风声?对方得知他们在调查自己,所以才先下手为强。
  但这件事是他亲自安排的,人也是他亲自挑选的。
  程安、端福、霍丘在他身边效力多年,个个都是誓死不二的死士,如果他们有异心,平日有的是机会陷害他们父女,何必再大费周章弄来一帮武艺高强的黑氅人。
  所以不会是他们三个。
  他统军多年,历来攻无不克,这点识人的把握还是有的。
  那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仔细想来,阿玉告诉他这事之后,他的手下已经奉命调查好一阵了,时日久了,环节难免松散,他的那帮旧部如今也都位高权重,手底下人一多……漏风的地方相应也多。
  可即便如此,要从他这边打探到消息,也需对这边情况有所了解。
  有所了解……
  他目光冷峻下来,不能养痈遗患,必须立即动手整饬,然而在脑海中把可疑的人都想了一遍,一时拿不准到底哪里出了罅漏。
  “你把那人当时逃遁的路线告诉我。”滕绍对端福道,“阿玉在梦里看到那人时是在月光下,而今日日头充足,那人黑氅是什么料子,身上可有异响,你都好好想想。”
  端福应了:“那人每拐一个路口都毫不犹豫,像是提前规划好了逃遁路线,老奴记得他一共拐了四个路口,可就是要拐到第五个弯的时候,此人突然改而向右拐了,他这一顿,自然也就耽误了一会工夫,要不是老奴急着赶回玉真女冠观,说不定就顺势能追上他了。老奴记得那条巷子是蛾儿巷。”
  “原本要左拐,突然改为右拐……”滕玉意忖度着说,“要么就是走惯了,下意识按照原来的线路跑,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故意想迷惑我们……”
  杜庭兰却咦了一声:“蛾儿巷?这名字好熟悉,恍惚在哪听过。”
  滕玉意和滕绍齐齐看向杜庭兰,杜庭兰绞尽脑汁想了一阵,无奈道:“一时想不起来了。”
  滕绍点点头道:“事不宜迟,阿爷立即着人去查。以前此人在暗,如今露了面就好说,越往下查,破绽只会越多。”
  忽又想起缘觉方丈今日说过的话,忍不住转头凝视着女儿,迟疑片刻,开腔道:“阿玉,你溺水那日可曾梦见了你阿娘?”
  滕玉意骇然:“阿娘?”
  滕绍勉强笑了笑:“你四岁那年曾经去过岸上的那间菩提寺,正是你阿娘带你去的,不过那时候你还太小,记不起来也寻常。阿爷只是想问问,你乘船路过佛寺那几日可在梦里见到你阿娘?”
  滕玉意心里乱了起来,自从她醒来,梦里由来只有魑魅魍魉,哪曾见过她日思夜想的阿娘。
  她失神许久,怅惘地摇了摇头:“不曾梦见。”
  滕绍默了默,哑声道:“好,阿爷先走了。”
  ***
  玄圃阁。
  彭二娘望着满桌的甘脆肥秾,一个劲地嘟哝:“失策了吧,失策了吧。阿姐准备了这么多好东西,人家两个小道士压根都不过来。”
  彭花月淡定地翻了一页书,没答话。
  彭锦绣嘟了嘟嘴,走过去将彭花月手里的书一把夺过来:“自打来了长安之后,阿姐整日看书。你该不是看皇后殿下喜欢饱读诗书的娘子,也想临时抱佛脚吧。我们彭家久历戎行,连阿娘都是武将之女,从小我们就不爱念书,临时学也学不好的。”
  彭花月横她一眼:“拿来!”
  她这样疾言厉色,冷不丁把彭锦绣吓了一跳,她历来有点怕这个孪生姐姐,讪讪把书还回去,身子一歪坐到榻上,把脑袋凑到姐姐面前低声说:“欸,李淮固何时跟那两个小道士这么熟了?”
  彭花月嗤笑:“我上哪儿知道。”
  彭锦绣把玩着姐姐腰间那枚圆滚滚的葡萄纹银香囊:“我知道阿姐为何不高兴,你多半是瞧上蔺承佑了吧——”
  彭花月一惊之下,连忙瞠圆眼睛“嘘”了一声:“你给我小点声。这可不是在我们自己府邸里,隔墙有耳。”
  彭锦绣咯咯笑着,悄声打趣阿姐:“哦,我知道了,阿姐要么是想当太子妃,放心吧,无论你瞧上谁了,妹妹都不会跟你抢的,至于隔壁那个……”
  说着抬眉朝隔壁的方向一瞥:“李三娘模样再好念书再多,也断乎争不过阿姐,我上回听阿娘说了,她阿爷嘛,从前不过是滕玉意她阿爷手下的一员副将,只不过因为立了几次大功才被擢升起来的,这等暴发的新贵,怎能与我们彭家相提并论。”
  彭花月细长的眼睛朝妹妹一溜,这番话倒叫她刮目相看,她忍不住放下书笑道:“你呀,时而糊涂时而聪明的。”
  她沉吟片刻,压低嗓门道:“那后头那个呢?她家可是世代功勋。”
  彭锦绣心知姐姐指的是滕玉意,眨巴两下眼睛说:“我正要同阿姐说这个,阿姐与其防备李三娘,倒不如多留神滕玉意,不说她阿爷滕绍了,她祖父滕元皓可是位列凌烟阁的国之重臣,当年滕家父子立下的战功,至今无人能撼动,论起在朝中的声望,滕家可历来不输彭家。皇后和成王妃若是要选儿媳妇,瞧上滕玉意可一点也不稀奇,阿姐你还记得么,上回在乐道山庄给书院拟名字,皇后可是拉着滕玉意的手问了好久的话……”
  彭花月缓缓颔首:“说到这个,我怎么有点看不明白滕玉意,上回那样好的露脸机会,她好端端犯起了风疹,关键还做得不露痕迹……锦绣你说,她到底是真倒霉,还是有心如此?”
  彭锦绣一愣:“呀,阿姐不说我倒忘了,风疹哪会说犯就犯,要是她有心如此,只能说明她压根不想嫁入皇室……阿姐你瞧,滕玉意整日吃酒玩乐,哪像个爱琢磨事的。”
  彭花月却又道:“但你别忘了,她跟段家已经退了亲了,滕将军总不能给女儿寻一门比镇国公府差的亲事,可如今放眼长安,除了皇室那几个,还有哪家比镇国公府门第还要高?”
  彭锦绣耸耸肩:“滕玉意连段小将军那样的好亲事都说退就退,这样的脾性选夫婿未必要选高门,别忘了郑仆射还想过招卢进士呢。”
  彭花月一怔,微微笑起来道:“也对,说你糊涂吧,有时候看事倒比阿姐倒还明白。”
  忽听对面传来说话声,听着像是李淮固送绝圣和弃智出来了。
  彭花月欠身朝外头看了看,脸色再次淡了下来。
  彭锦绣鉴貌辨色,不由愈发奇怪:“阿姐,你为何那样在意李三娘?刚才我也说了,她门第照我们差远了,看着也不像个爱争抢的。”
  彭花月叹了口气:“你忘了在乐道山庄阿娘训我们时是怎么说的了?三娘这样娇滴滴的女孩儿,最是招人疼了。你我这样的高门贵女,多多少少有点脾气,可你瞧李三娘,相貌和学问就不用说了,脾性还那样好,无论何时见她,都是柔声细语的,阿娘说了,成王世子和太子那样的小郎君八成喜欢这样的小娘子,真到了娶妻的那一日,真心喜欢可比什么都重要,什么家世和声望,到了他们这种郎君面前,统统可以抛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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