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之后,他摸摸后脑勺,把绝圣拉到一边,红着脸悄声说:“放心吧,师兄不会让滕娘子受伤的。”
屋里,滕玉意正忙着追逐一只伥鬼。伥鬼作恶多端,每杀一只,她就能多攒一份功德。
话说起来,这些伥鬼的模样一个比一个骇人,嘴角全都裂到耳边,一张嘴就能把人吓得半死。
换作是两月前,别说上前追杀,她连多看一眼就会腿软,现在早不一样了,邪物也是讲等级的,见识过尸邪和耐重那样的大物,这些小东西就有些不够看了。
伥鬼似乎极畏惧她手中的剑光,不是忙着在屋中飞奔,就是蜷缩到角落里,好在屋子不算大,只需施展轻功就能追上。
唯一的困扰就是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好不容易追上这个,又跑了另一个。
绝圣和弃智趴在窗口往里看,不时摇头叹气:“惨,太惨了。”
伥鬼最大的本事就是行动速度极快,且个个都有血盆大口,阔嘴一张,似能吞下世间万物。
师兄在屋子四角埋下了金刚阵,这阵法滕娘子不懂,他们却是看得明白的。被这阵法困了这些时辰,伥鬼早已灵力大减,非但行动速度受制,还没办法把口完全张开,加上滕娘子手中那把小涯剑剑气如虹,一时间只有被打得鬼哭狼嚎的份。
他们跟随师公和师兄捉妖这么久,头一回看到混得这么惨的伥鬼。
“惨!”眼看滕玉意将剑又刺入一只伥鬼的胸膛,两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谁叫你们做鬼也不老实,该!”
可惜滕娘子身手不算好,伥鬼又善躲藏,这样一只一只杀下来,也不知要杀到何时去。
扭头一望,师兄似是极有耐心,头靠着背板,居然闭上了眼睛,看上去似在假寐,但只要有伥鬼逃出来,即刻就会往后扔出一张定影符。
两人趴在窗口看了一晌,发现一切动静都瞒不过师兄,便也坐下来耐心等待。
这当口端福一直在侧耳聆听屋内的声响,听得小主人始终活跃如初,表情才稍稍松懈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绝圣和弃智脑袋挨着脑袋打起了盹。
再过片刻,廊下渐渐起了夜风。
忽听吱呀一声,有人从屋里出来了。
绝圣和弃智被这动静惊醒,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滕玉意持剑朝他们走来,脚步轻快又稳健,耳旁的乌发湿漉漉的,看样子方才出了不少汗。
蔺承佑也睁开了眼睛,转过头看着滕玉意走近。
滕玉意眼睛亮晶晶的,精神头好得出奇,到了近前,赧然笑道:“叫你们久等了。幸不辱命,总算都清完了。”
“一只都不剩?”
“一只都不剩了。”
蔺承佑笑着点点头:“不错,本事见长。下回绝圣和弃智有事不在的时候,可以找你搭把手了。”
绝圣张了张嘴,这不行吧,滕娘子这一清都清到大晚上了,还得全程有人在外头帮着把鬼拦住,要是每回捉妖都这么慢,还——
忽然瞥见师兄扫过来的眼风,只好又改口笑道:“是的,滕娘子好厉害。”
弃智也憨笑:“滕娘子实在是太厉害了。”
蔺承佑心里啧了一声,这演得,还不如不吭声。
说话间,只听“咕噜噜”一阵响,绝圣和弃智脸一红,同时捂住自己的肚皮。
“饿了吧?”蔺承佑道,“带你们吃东西去。”
“等等。”滕玉意低声对端福说了句什么,不一会端福从外头抱了一堆东西进来,近前一看,竟是八份锦盒。
滕玉意笑眯眯打开最上头一份:“既然大伙都饿了,不如先拿这个垫垫肚子吧。”
绝圣和弃智探头望去,眼睛登时一亮:“哇,好漂亮的点心,滕娘子,这是你们府里新做的?以前怎么没见过。”
滕玉意骄傲道:“当然没见过,这可是我亲手做的鲜花糕,早上本来就想给你们,结果一整天都没能寻到机会,这糕点热的时候好吃,凉了也另有风味,这地方太荒凉了,最近的店肆估计也要半个时辰的路程,怕你们太饿,吃些点心再上路。”
绝圣和弃智眉开眼笑接过锦盒:“多谢滕娘子。”
滕玉意顺势坐到蔺承佑身边,把其中一盒捧到他面前:“世子,你尝尝我的手艺。”
蔺承佑低眉望着满屉子的玫瑰花糕,那点心捏成了玫瑰花的形状,一朵一朵挨在一块,这样精细的小点心,一看就知道极费工夫,想想这是她亲手捏的,眼里不自觉溢出了笑意。
只可惜连绝圣和弃智都有份,何时她做一份只给他一个人的点心就好了,又听滕玉意道:“这四盒是专门给世子做的,世子不那么爱吃甜的,所以这里头馅料清淡许多。”
蔺承佑微微一怔,笑意从心里蔓延到了嘴角:“谢了,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你和端福也饿了,这盒你们吃吧。”
滕玉意兴致勃勃说:“世子你先尝。”
蔺承佑接过弃智递来的帕子净了净手,随手拿起一块吃了,果然不算甜,味道清新软糯,有种说不出的风味。
“你夸口说这是江南最好吃的点心?”
滕玉意:“世子以为呢?”
蔺承佑笑道:“行吧,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吃。”这次绝没有丝毫违心夸赞的意思,一口气吃了好几块。
滕玉意在旁看着,笑靥愈发深,蔺承佑好像还挺挑嘴的,他要是觉得不好吃,绝不会吃这么多。
她含笑捧起一盒,先用帕子裹了好几块递给端福,自己也拈了一块放入口中。
几人盘腿坐在廊下,心里一高兴,便肆意说笑起来。
庭院荒凉,夜风阵阵,头顶灯光昏暗,隔壁满是鬼怪残骸,这情景实在诡异,而且玫瑰糕也早已凉了,可是这一顿吃下来,每个人都觉得心头热乎乎的。
回到滕府已是半夜,滕玉意跟绝圣弃智告别下车,蔺承佑在马上望着她说:“之前跟你说的记住了?”
滕玉意颔首:“知道了。”
蔺承佑安插在书院的内应姓简,日后有事可以托这位简女官传话。
蔺承佑看了看候在滕府门口的一众下人,一抖缰绳:“行了,那就告辞了。”
说着催马离去。
绝圣和弃智从车里探出脑袋:“滕娘子,明日开学之礼我们不便去打搅你,下回等你有空,我们再找你除祟。”
滕玉意目送车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这才高高兴兴回了府。
端福不声不响跟上去,心里默默地想,这一整日,娘子好像比过去一整年笑的次数都要多。
第99章 【捉个虫~】【万字更】……
三月二十五,香象书院开学。
天刚蒙蒙亮,书院门前的大街就停满了各府的犊车。为着这一天,各府已经提前筹备好些日子了,拂晓一开门,下人们就络绎不绝往内搬送箱箧,似是知道书院规矩大,个个谨言慎行,门外毂击肩摩,门内却连交谈声都不可闻。
滕玉意与杜庭兰是最早来书院报道的,一入内便有女官带她们前往寝舍。
正如皇后所说,那回在乐道山庄拟的几个好名字全都用在了书院各处。
教经史的书阁名叫探骊院,这是当初武绮献的。教音律的书楼名叫东游楼,这是郑霜银献的。
娘子们的寝舍名叫自牧阁,为户部尚书柳谷应之女柳四娘所献。
寝舍分下来是两人一个套阁,因学生中大多是世家女子,特准许每人带一名婢子,但不能在房中置膳,更不能在房中饮酒作乐,所有学生一律要在思善阁用膳。
晨间有早课,晚间不得擅自出入书院,至亥时中必须就寝,就连三餐的餐飨也都各有定制。
滕玉意和杜庭兰分在同一套寝舍。
杜庭兰住在东厢,滕玉意住在西厢,中间是个小小的起居室,杜庭兰身边留了大丫鬟红奴,滕玉意在春绒和碧螺之间犹豫了许久,想起两婢中碧螺梳头更快,而梳头快就意味着她早上能多睡一会儿,于是忍痛选择了碧螺。
春绒为此哭红了鼻头,想着将有一个月见不到娘子了,直到临走的时候还在抹眼泪。
姐妹俩住在东边寝舍的中间,右边是彭花月姐妹,左边是郑霜银和侍中邓致尧的孙女邓唯礼。
再过去,便是李淮固和柳四娘的寝舍。
武缃武绮不与她们住在同一排,而是则住在对排的寝舍里。
李淮固出来时,滕玉意留神打量她,李淮固是大病初愈,脸色难免比头些日子差些,好在体态袅娜,这一病非但不减容色,反倒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风致。
不一会,皇后驾临。
学生们噤若寒蝉,捧着绢候在前庭。
时辰一到,两位院长、四位女官、应邀前来观礼的几位大儒,连同礼部尚书,同升鼓箧之礼。
典礼参照国子监升学的流程,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皇后为鼓舞她亲自挑选的这第一批学生,说了好些勖勉之词。
皇后训话时不经意望了望底下的杜庭兰,这孩子的那份文静又与旁人不同,不是装出来的,是当真宛如一尊柔美庄严的菩萨像,那小大人的模样,真是越看越招人爱。
皇后训完话,滕玉意才敢将视线平视前方,不出所料,她在皇后身边见到了蔺承佑所说的那位简女官简明秀。
简明秀是洛阳大儒简文清之女,也是四位女官中最年轻的一位,约莫二十岁出头,据说跟父亲一样文藻宏丽,为着继承父亲的书院,立志终身不嫁。
举行典礼时,简女官始终不曾看过底下。她是司读女官,所谓司读,指的是掌管学生们的课业。
待学生们依次缴完束修,礼就算成了,皇后起驾回宫,刘副院长带领学生们伏拜相送。
滕玉意本以为今日不过是升礼入学,礼毕就会让她们回寝舍整理箱笼,哪知女官们紧接着就带领她们到探骊院上课,第一堂正是大经之首《礼记》的首卷,而讲课人正是由副院长刘夫人。
刘夫人素来不苟言笑,教书时更是不怒自威,学生们端坐在席上,个个大气不敢出。
滕玉意怕自己不小心打呵欠,只得咬紧牙关。
昨晚她为了收伥鬼大半夜才回府,早上天不亮又起了,捱到现在早已困了,若是教些新鲜的她或许不至于打瞌睡,但这些经史她十岁前就背熟了,实在叫人犯困。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暗自打量左右,彭花月眼睛瞪得大大的,彭锦绣的脑袋却早已一磕一磕的了,负责司律的白女官巡视到此处时,用戒尺轻轻敲了敲彭锦绣的几面。
彭锦绣猛一激灵睁开眼睛,依据书院守则,被司律女官发现上课偷懒,下课后需得将当堂的功课手抄二十遍,这下她哪敢再瞌睡,只能望着桌面欲哭无泪。那头彭花月似是嫌妹妹不争气,忍不住对妹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未几,刘院长开始发问,这问题很深,也很活,起初无人应答。
不懂的,自是不敢随便接话。
懂的人,例如杜庭兰稳重内敛不喜出风头,是不愿答;
郑霜银性情孤傲,觉得问题太简单,是不屑答;
滕玉意入书院是来找凶手的,可不是为了表现优异嫁给宗室子弟的,是懒得答。
刘院长等了一晌没等到人接话,干脆往下一指:“武缃,你来答。”
武缃一字不错地答上来了,末了还温和地引申了一番。
刘院长边听边颔首,滕玉意讶然打量武缃,这问题答上来不难,但武大娘的这份见地属实让人另眼相看。
这不只需要熟读经史,还需有一份极高的领会能力。
不过再一想,武中丞的才名历来不输郑仆射,武家大郎武元洛也有神童之名,武家满门都是绩学之士,武大娘有此学识也就不出奇了。
她细细打量武大娘,相貌比妹妹武绮更柔美,只是性情不如妹妹武绮活泼,滕玉意与武二娘算是很熟了,可也只与武大娘才说过几句话,只当武大娘天生害羞,没想到人家只是善于藏拙而已。
回想起来,武大娘也是在退亲之后才开始频繁露面交际,依滕玉意看,段青樱处处都不如武缃,郑大公子应该是眼睛漏了风,才会在定亲前跟段青樱有了首尾。
转念一想,自己不是也被段宁远摆了一道么,滕玉意在心里冷笑,世间男子无不喜欢见异思迁,婚约在身也拦不住他们头脑发热。
忽又想起阿爷和阿娘,当初爷娘那样恩爱,阿娘去世时身边却只有她一人,阿爷他——
想着想着,她心里就仿佛结了冰渣子,只余一片冰凉。
刘院长果然对武缃大加赞许,令简女官将武缃的答话记下来送到宫里给皇后过目,又说:“往后出题时,凡是答得好的,都会在记在各人的操行簿上用做日后评优之用,答案尤为出彩的,会即刻送呈皇后。”
言下之意是学生们的言行都会及时反馈给宫里,往后需得勤勉自省。
众人惴惴应了。
上完这堂课就到晌午了。
学生们送走刘院长,自觉精疲力尽,便相携到思善阁去用午膳。
好在午膳时并无女官在旁监督,一下子就没那么拘束了。
膳毕回到自牧阁,柳四娘率先带着婢女给同窗们送见面礼,紧接着郑霜银和邓唯礼也带着食盒出了屋。
滕玉意和杜庭兰也各自准备了礼物。几个人一带头,自牧阁总算活跃起来了,小娘子们在游廊相遇,热热闹闹互赠礼物。
邓唯礼似是对滕玉意很好奇,送礼时含笑看了滕玉意好几眼。
滕玉意也忍不住端详邓唯礼。
邓唯礼的祖父是侍中邓致尧,外祖是卫国公,端的是华贵满门,长安城数一数二的贵女。
头些年邓夫人病逝,外祖母疼惜外孙女,常将外孙女接到洛阳居住,邓唯礼一年中有大半时日不在长安,但因邓唯礼性情诙谐可爱,无论走到何处,身边总有一大堆女孩相随。
滕玉意前世在大明宫觐见时见过一次邓唯礼,当时因为面见皇后不敢四下里打量,最后脑中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只记得邓唯礼姿貌明艳。
此番一打量,才发现邓唯礼跟自己有些挂相。
柳四娘也立刻发现了这一点,看看滕玉意又看看邓唯礼,讶笑道:“滕娘子和邓娘子好像有点像,杜娘子你觉得呢?”
是有点像,杜庭兰在心里想,都是水汪汪的眸子,花朵一样的脸盘,但细看却不像了,邓娘子眼睛细长些,妹妹却是一双杏圆漆黑的眼睛。与其说相貌像,倒不如说气度有些像,都是未语先笑,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娇贵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