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绮胸膛起伏不定,猛然爬起来,接着又颓然倒回去,垂头丧气道:“罢了,没有你滕玉意,早晚也会在别处露出马脚。从王媪藏下那么多我的把柄就知道了,哪怕我这一次逃过了,日后也逃不过他们的桎梏。”
“好了。”蔺承佑面无表情,“该你回答问题了。”
武绮牵牵嘴角:“我记得律典有规定,只要从犯主动提供线索,就可以酌情减刑?”
蔺承佑:“具体怎么做,还得看你提供的是什么线索。”
武绮沉默了好一阵:“那回玉真女冠观骤现大怪,我也吓坏了,在家待了几日,忍不住跑去观中问师太到底怎么回事,师太从外头回来,似是心情大好,破天荒喝了不少酒,还神秘兮兮对我说,再过几月长安必有一场大灾祸,但这灾祸究竟是因何而来,她暂时也没闹明白。我问她是什么灾祸,她意识到自己酒后失态,死活不肯往下说了。”
大灾祸?滕玉意和蔺承佑同时皱眉。
假如指的是耐重现世,灾祸明明近在眼前,为何要说是“几月后”,而且师太既然知道会有大灾祸,怎会不明白灾祸的由来。
说完这话,武绮面色冷淡:“这条线索份量够不够重?”
蔺承佑不置可否,掉头带着滕玉意和杜庭兰就要离开大牢。
“等一等!”武绮急忙爬到铁笼前,“我话还说完——我刚才已经告诉我阿娘了,当晚我阿姐的残魂并未被丢到水中!”
三人刹住了脚步,蔺承佑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残魂在何处?”
武绮道:“藏在我书院的寝床底下。王媪说青龙寺附近人多眼杂,若是霍松林逃走得不及时,很有可能被当场捉住,万一酒罐中阿姐的残魂及时被人唤醒,势必会说出当晚是谁布局害她,我这边一暴露,整盘局都会失败,所以霍松林的酒瓮里放的是李莺儿的残魂,我阿姐的残魂则被他藏到了青龙寺附近的一个桥墩下,第二日我取回来收在书院里,今日距离浴佛节正是第七日,若是及时作法,一定还能救得回来!”
蔺承佑面色一凛:“走。”
滕玉意匆匆跟上蔺承佑的步伐,回首却看到武绮仍旧紧紧抓着牢笼,显然因为没能得到蔺承佑一句准话,满心都是不甘。
滕玉意对蔺承佑道:“稍等,我跟她说两句话就走。”
迅速回到牢笼前低声说:“关入牢中整整两日也不见你说出此事,为何今日肯说了?”
武绮没料到滕玉意会返回,探究地打量滕玉意:“你好像对我的事很好奇,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当初我害我阿姐也是因为想当太子妃,一时钻了牛角尖,才被恶人利用,如今我已是一败涂地,何必再害自己姐姐?再说了——”
滕玉意在心里替武绮补充,不这样做,如何能让爷娘心软,从而为她在御前求情。
这就是武绮,或许她原本没这么坏,但邪术这种东西,沾上了就没有回头路,原本只有三分邪,也变成了十分邪。
想借此脱罪?
“劝你死了这条心。”滕玉意冷冷地笑,“中丞千金又如何?听说太子也在御前恳请圣人重惩此案,而前一阵伏法的静尘师太本就有弑君之心,如今整个朝堂都知道这几桩案子涉及到谋逆,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无罪释放就别想了,不祸及整个武家就不错了。况且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假如你这次不被抓,日后还不知有多少小娘子要遭你的毒手,加起来断你个绞刑不为过,好好在大理寺的牢中待着吧,据说至少是十年以上的囚禁。”
武绮刹那间变了脸色,不知是听说太子也要求重惩,还是听说自己脱罪遥遥无期。
她羞恼地望着滕玉意扬长而去的背影,身子往前一倾,一把抓住牢笼说:“滕玉意,你为何这般恨我?我可没害到你!”
这一回,滕玉意的脚步未作丝毫停留。
牢房里,只有武绮的喊声在石壁中回荡,任她将两手指节抓得发白,回答她的,只有她自己气咻咻的呼吸声。
***
蔺承佑令人把滕玉意和杜庭兰各自送回家,自己则疾驰到青云观请师公。
滕玉意回到家中,一方面令人时刻留意武家的消息,一方面暗自琢磨静尘师太所说的“大灾祸”指的是什么。
次日就听说武缃醒了,只是人比从前呆傻了不少,清虚子道长说,魂魄离体太久,灵根多少有些受损,要把身边的人一一认出来,少说要两三个月。
杜庭兰得知这消息,当天就约了滕玉意去武家看望武缃。
武缃房中早聚满了同窗,大伙都在轻声细语陪武缃说话。
武缃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坐在床上,面对同窗们的关怀,她露出茫然的笑意,只是目光呆滞,而且连一个同窗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大伙同她说话时,她不是愣愣地发呆,就是转动脑袋惶惑找寻。
邓唯礼和柳四娘柔声问武缃:“在找什么?是不是想吃东西了?”
武缃张了张嘴,费力地说:“阿、阿绮呢。”
同窗们互相一望,集体静默下来。
一片寂静中,邓唯礼苦涩地抿了抿嘴,强笑道:“你在家中闷了好些日子了?要不要出去散散心?后日我外祖做寿,到我们家来玩好不好。”
武缃傻乎乎地笑:“噢。”
同窗们跟着笑,屋子里的氛围重新热络起来。
过片刻,邓唯礼把滕玉意拉到屋外说:“你今年才回长安,往年都没同我们好好玩乐过,我早跟大伙说好了,这回你是主宾,后日我家设宴,你早点到我家来。”
滕玉意乜斜邓唯礼:“你是不是想偷懒了?是不是忘了我比你还懒了?喝酒嘛,我倒是在行,行酒令和安排事项你可找别人。”
旁的同窗忍不住笑,邓唯礼捏住滕玉意的脸颊:“你们瞧瞧,也就这位敢公然说自己懒。平日你躲懒也就算了,当晚你可得帮帮我的忙,不然我就找你麻烦。反正我跟你说好了,你可得早点过来帮我招呼。”
过了两日,滕玉意在家里拾掇得漂漂亮亮的,看看天色不早,就约了阿姐去邓府赴宴。
婢女们热情地领着姐妹俩去内院找邓唯礼,一问才知她们俩是第一个到的。邓唯礼还在房里梳妆,听说她们来高兴坏了,亲自跑到廊下来迎接。
整个邓府的氛围与邓侍中一样,都是风风火火,快言快语。
当晚邓家宾客盈门,花园里处处是霓裳倩影,滕玉意被同窗们围在中间,忙着发“双陆”,忽然暗觉小涯剑有些发烫,再看玄音铃,却是安静无声,她满腹疑团,假借去净房离了花厅。
出来后,滕玉意昂首环顾四周,眼看端福远远跟在后头,稍稍放了心,径直走到花园一处极为幽静假山后,便要让小涯出来,不料腕子上的玄音铃突然响了起来,滕玉意心中一凛忙要拔剑,忽有人影从树上纵了下来,低声道:“过来。”
“世子?”
两人猫到假山后。
滕玉意抬头瞄了瞄蔺承佑,他身穿一件宝蓝色银花团纹锦袍,眸光比头顶的清辉还要熠亮,整个人神采奕奕,甚至称得上美。
“把剑收回去吧。”蔺承佑凝神听了听四周的动静,低声对滕玉意说。
滕玉意依言做了,悄声道:“世子,刚才附近是不是有邪物?”
“有只地煞路过,不过已经被我收了。”蔺承佑说,“对了,你我既在此碰见了,就不用另外让人去滕府通知你了,明日我要去城外捉尺廓,你要不要跟着去?”
“去。”滕玉意眼睛一亮,“噫,城中没有伥鬼了?”
蔺承佑笑道:“哪来那么多伥鬼?上回好不容易招来几十只,全都被你杀光了。”
说完一顿,心中暗道不妙,这话岂不是明明白白说上回那堆伥鬼都是他安排的吗。
“我是说——”蔺承佑不动声色找补,“我喜欢把邪物聚作一堆打,因为这样打起来才痛快,上回碰巧我累了,而绝圣弃智的剑被弄污,一时找不到人手,才会让你打了一回。”
滕玉意把脸转到一边,对着那边的蔷薇花丛哦了一声。
蔺承佑瞥瞥她,又煞有介事道:“正好明日我也缺人手。”
滕玉意点点头。
她不接话,蔺承佑无话可说,只好说:“没别的话想问了?”
“没了。”
沉默。蔺承佑扬眉道:“在想什么呢?”
滕玉意脸庞仍旧对着那边,嘴里若无其事道:“我在听世子说话不是。”
蔺承佑打量她一会,兀自挪开视线:“这回之所以带你去,是因为绝圣和弃智明日还有别的活要干,我也是没法子,你可别多想。”
“我多想什么了?”
蔺承佑狐疑,今晚滕玉意怎么看着跟平日有点不一样,该不会瞧出他喜欢她了吧。
他默了一会,干脆指指自己:“喂,我这像是喜欢你的样子吗?”
第111章 【双更合一】吃我皇叔……
倘若被人撞见他们藏在此处,难免会惹来误会,因此光藏起来还不够,蔺承佑还示意滕玉意用他教她的那套内功心法屏住呼吸。
滕玉意照做,蔺承佑教她的桃花剑法据说是道家终南山的一位开山祖师所创,走的是正大恢弘的路子,端的是光华内蕴,自从练了这套剑法,她自觉体内真气绵绵涌动,无论是练功或是屏息,都比常人简易不少。
两人无声无息躲在树后。
来人有两个,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前头那个是男人,练过武功,脚步又轻又稳。
后头的则是一位女子。
很快就到了近前,前头那男人停下脚步,查探一圈并未听到明显的人声,用很低的声音说:“此地还算清净,我同你说两句话就走。”
女子道:“太子有话请直说,若是离席久了,回头妹妹该找我了。”
滕玉意和蔺承佑一愣,是太子和杜庭兰。早知道是他们,方才不如直接迎出去。这下好了,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太子低声说:“我让人送的信你看了吗?”
杜庭兰默了默:“还没拆看。”
太子一滞:“你对我总是百般回避,到底是瞧不上我这个人,还是有别的什么顾虑?”
杜庭兰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惶恐,抑或是害臊:“太子言重了。殿下龙章凤姿,心性仁厚,臣女对太子只有钦佩和尊重,何来瞧不上一说。”
“那你为何不收我的赠礼、不肯出门与我相见?你是不是怕我对你并非真心,你可知道,我对你有好感并非一日两日了,阿娘她也很喜欢你。”
杜庭兰惶然道:“承蒙皇后和殿下错爱,臣女岂敢——”
稍顷,杜庭兰似乎镇定了几分:“斗胆问殿下一句,殿下才见过臣女几面,连臣女的脾性都不大清楚,为何就认定我好呢。”
太子仿佛有些明白了:“你是不是担心我对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杜庭兰没吭声,但沉默中自有一份柔软的倔强。
太子哑了片刻,低声笑道:“你这样子就很可爱。我很喜欢。”
杜庭兰气息愈发紊乱,但她仍执意道:“殿下请认真……回答臣女的问题。”
太子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郑重:“你放心,我对你并非心血来潮。有些话本不欲宣之于口,但既然你想问个明白,我就细细告诉你。
“第一回见你是在乐道山庄,你锦心绣口固然让人萌生好感,但我知道这世上言清行浊的人多,表里如一的人少,所以那回只是知道你是杜公的女儿,并未对你多留意。结果那之后碰见你,你次次都让人刮目相看,玉真女冠观,你主动把捡到的宁心莲交还给旁人。骊山上,你第一个回去帮那位受伤农妇。浴佛节那晚,你弟弟不慎踩了一位老妇的脚,你不但留下来赔罪,还把身上的银钱赠给那对祖孙。你妹妹出事,你哭得鼻红眼肿,你妹妹在大隐寺避难,你不顾危险也要陪妹妹在寺中住。你不只待人赤诚,姐妹间的情谊也很让人动容,我虽没有正面与你打交道,但这些事我都看在眼里,有些人越接触越想疏远,有些人却越接触越心仪,你心肠柔软,人如其名。”
“那回阿大还没告诉你卢兆安对你用过蛊的真相时,你就让他把这些事统统告诉我,说阿爷教你坦坦荡荡做人,劝我趁早打消念头。过后你得知卢兆安用蛊害人,因为怕他再祸害别的女子,竟不怕损坏自己的名声,主动到大理寺做口供指证。我弄明白来龙去脉后,对你说不出的怜惜,而且经过这件事,我才知道你不只心地纯善,更是刚毅果敢。”
杜庭兰没言语。
“还觉得我是心血来潮吗?你以为我只见了你几面,殊不知我心里早就知道你有多好了,不然我为何会请旨求你做太子妃?”太子声音越来越低。
杜庭兰慌乱挪步,随即那脚步声又顿住了,不知是被太子牵住了手,还是被太子揽入了怀中。
滕玉意听到衣料相擦的声响,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再偷瞄边上,蔺承佑的耳朵居然也红了。
蔺承佑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心里叫苦不迭。
谁能想到这么巧撞上阿麒对杜庭兰表白。
偏巧他又跟滕玉意在一起。
这会儿再出去只会让双方都尴尬,只好硬生生挺着。
好在两人迅速又分开了,杜庭兰挣扎着说:“我……我得走了。”
太子似乎又拽住了杜庭兰:“你明日能出府么?”
杜庭兰没说话,但低乱的呼吸显示她现在心头很乱。
太子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笑道:“那回我听人说,若是一个郎君爱慕一个女子,自会想方设法跟她待在一起,为了能见上一面,不惜想出诸多拙劣的借口,日后我也懒得再像从前那样找借口了,我就是想多见见你。”
蔺承佑耳边一炸,什么叫做贼心虚,这一刻算是领教了。这话听上去,怎么有点像在说他,下意识瞄了瞄滕玉意,滕玉意抬头观赏头顶的月色,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蔺承佑在心里把太子臭骂一通,剖白心迹就剖白心迹,扯这些做什么?什么“拙劣的借口”,他的借口可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