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聚满了人,个个都在哭泣。
滕玉意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都发不出,意识到自己生病了,用眼睛找寻某个人,却连那个人的人影都不见,她心里莫名难过,耳旁仿佛有人在跟她说:“瞧瞧,这就是嫁人的下场,付出一腔真心,夫君说变心就变心。想想你阿娘,你们母女俩还真是同病相连。”
滕玉意睁大眼睛,忽听有人说:“世子要带夫人去治病,快让开。”
床边的人分开,有个人过来了,倾身摸了摸她的额头,背起她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滕玉意奋力挣扎,末了只能无力趴伏在他身上,少年身上有一股很陌生的香气,香气清丽秀谧,明显是女子的熏香,然而不是她惯用的玫瑰香,而且不是外裳上沾染的,是从里衣里飘出来的。
耳边那蛇信子般的声音嘶嘶响起:“你看,你生着重病,你的夫君却忙着跟别的女人幽会,里衣上能沾上那么浓的香气,一定是缠绵了许久。”
滕玉意心如刀绞,猛然刺出手中的小涯剑,却听耳边声响嘈杂,有人喊道:“滕玉意,是我!”
滕玉意剑尖直抵那人的肩背,丝毫没有收剑的意思。
那人咬牙道:“你看看我是谁?”
另有声音嚷道:“世子,这七欲天怕滕娘子坏事,倾尽法力迷住了她,她已经被迷惑了,一时半会怕是叫不醒了。”
滕玉意听到“七欲天”三个字,心中仿佛闪过一道雷电,甩了甩头,发现自己悬在一处断崖边,底下是滔滔黑浪,头顶风声呼啸。
悬崖上方有人拼尽全力拽着她,她却正试图用小涯剑刺他的胳膊。
蔺承佑。
她身边还有几个人,正是见天等人,他们也被打落了悬崖,身子坠在半空,黑浪中有无数手探出来,不断拉扯见天等人的双足,全靠蔺承佑用银链在上拉拽才没掉下去,但蔺承佑显然快要支撑不住了。
见天嚷道:“世子快放手吧,七欲天非同小可,别害得你也掉下去,你只管闯出幻境,回城再找帮手来救我们。我们有法力在身还能支撑一阵,就是滕娘子和端福麻烦些,不过这也是命,别连累你也命丧此地。”
蔺承佑却死活不撒手:“滕玉意,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滕玉意陡然收回剑:“世子。”
蔺承佑眼中闪过狂喜,见天等人不顾自己狼狈的境地,大肆欢呼起来:“好你个滕娘子,居然敌得过七欲天的蛊惑,快,我等都被‘情丝’缠住了,但她奈何不了你的小涯剑,快用剑帮我们解围。”
滕玉意拿剑乱舞一气,很快把上头蛛丝一般的丝线化开,随后仰头看向蔺承佑,喊道:“如何解围?”
蔺承佑道:“瞧见你面前的峭壁了吗,那是七欲天的肉身,用剑刺她,刺得越深越好。”
话音未落,面前的峭壁突然抖动起来,滕玉意瞅准机会往前一刺,只听声声惨叫,峭壁开始簌簌往下掉土,底下黑水里的怪手也不见了,接下来就觉身子一轻,蔺承佑一把将她拽了上去。
上头就是方头的洞穴,里头一片狼藉,早前那些美人妖怪全都不见了,看了洞中那些诡异的绿色花泥才知道,它们没一个能从蔺承佑手下逃出来。
这时蔺承佑身后又探出一个人,却是端福,旁的男子都被幻境困住,只有他身有残缺未被蛊惑,只不过身无道术,刚才又被妖力拖住了,眼下七欲天肉身被刺中,他手脚方能重新动起来。
在他的协助下,五道也很快被拽回了洞穴中。
“世子,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滕玉意心有余悸擦了把汗,这段时日她同蔺承佑收了不少邪物,第一次看到蔺承佑这般狼狈,不,就连自己,也险些着了妖怪的道。
见乐在前头说:“别说了,我等都被蛊惑了,连世子都不例外,好险好险,大伙差点就葬身此地。”
滕玉意定睛一望,才发现蔺承佑面色比平日要红,听到这话,蔺承佑若无其事说:“现在哪有空说这些,赶快逃出去是正经。”
才走两步发现洞穴也在抖动,蔺承佑干脆一把将滕玉意背到自己身上,提气往外飞。
即将钻出洞穴,迎面却灌来大浪,白浪滚滚,倾刻间将整座洞穴灌满。
蔺承佑身上的符箓浸在水中,一下子变得极被动,好在水性极好,游龙般带着滕玉意游到洞口,托着她往上一推,又依次把五道推出去,自己正要往外钻,不料水中漫出无数花蔓,层层环绕将他的腰身缠住。
蔺承佑旋即拔下腰间匕首,二话不说斩断腰间藤蔓,然而丽国夫人似乎下定决心要把他留下,水中竟源源不断钻出藤蔓。
见天等人在洞外等了一会,迟迟没看到蔺承佑钻出洞穴,不由急得团团转。
“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几个不懂水性,下去也是添乱,再说法器在水下一多半都会失灵,更别提符箓和朱砂了。”
端福作势要下去,见天一把将他拦住:“别动,你没有法力,下去就是一死。”
争执间,滕玉意拨开几人,二话不说跳入水中。
端福忙要拽住自家主人,却因为前头隔着见天等人,一下子没能拽住滕玉意,见天望着水面愕了片刻,恍然大悟道:“现在只有滕娘子能帮上忙,别忘了小涯剑不惧水火,那些水浪见着剑光就会自发避让,就不知滕娘子水性如何。”
滕玉意还没来得及划水,身子先一哆嗦,想起前世活活闷死在水里,内心止不住发抖,但她也知道,蔺承佑法力再高,也没法在水下挺太久,再不下水救人,他必然难逃一劫。
不出所料,洞穴里的水很怕她的小涯剑,她这边一落水,水潮便纷纷往两边涌去。
滕玉意一边试着克服内心的恐惧,一边慢慢在水中睁开眼睛,刚要找寻蔺承佑的身影,有人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蔺承佑已将腰上的藤蔓斩得差不多了,拽过滕玉意就要游上去,正当这时,腰上又卷上来一条极粗的绿藤。
蔺承佑手腕一转,匕首刺向绿藤,但无论他怎么刺,绿藤都纹丝不动,直到滕玉意的小涯剑刺过来,绿藤才“呲溜”一下梭走了。
蔺承佑趁机拉着滕玉意往上游,两人钻出水面喘了好几口气,蔺承佑回身看了看绿藤消失的方向,抹了把脸上的水说:“我知道这大妖的妖身藏在何处了,它之前被我打成了重伤,若是放它走了,定然后患无穷,它料定我们在水下处处受制,绝不会像平日那么防范,只差最后一剑了,不想打完再走么?”
滕玉意心中一喜,今日出城就是为了杀妖攒功德,结果闹到最后,却没能亲手斩杀到一个妖怪,就此回去自然不甘心,然而实在怕水,瞄了瞄蔺承佑,面上有些踟蹰。
蔺承佑自信地说:“别怕,有我在,绝不会让你溺水,再说这洞穴中的水全是这妖怪召来的,只要将此物本体刺死,这些水自然就会消弭于无形了。”
滕玉意一听有道理,兴奋点头:“那我们快回去吧。”
这话一说完,蔺承佑就拉她重新回到水中。
滕玉意心房止不住发抖,还好她知道蔺承佑水性极佳,有他在身边,好歹不像之前那般恐惧。
蔺承佑沿着绿藤遁走的方向一路往前游,很快游到了洞底,面前出现了一株树身比水桶还粗的大树,蔺承佑绕着树干游了一圈,一把从树上拽下儿臂粗的绿色蟒蛇,他出手如电,蟒蛇竟来不及逃遁,随后他不顾蟒蛇猛力挣扎,示意滕玉意用小涯剑刺它七寸。
滕玉意没想到蔺承佑这么快找到丽国夫人藏身处,登时喜出望外,依言刺出一剑,蟒蛇污血流出,开始疯狂扭动,洞穴被妖力撼动,更是地动山摇。滕玉意第一回近身斩杀这样的大怪,心中自是振奋不已。亲手斩杀这等大妖,带来的功德无疑抵得上百只伥鬼。
蔺承佑在旁看着滕玉意眼中的喜色,心知她终于如愿以偿,心里也暗自高兴,在一旁耐心等待洞中的水自发退去,但尽管蟒蛇法力在迅速减弱,洞中的水却丝毫没有消退之意,等着等着,蔺承佑暗暗皱眉,难道他判断错了?这水是从洞穴上头倾泻下来的?
滕玉意也发现不对劲了,手中忙着斩断蟒蛇七寸,眼睛却时不时瞟瞟蔺承佑,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不是说水会退吗?为何还淹着咱们?
这意味着他们还得游回去。
蔺承佑瞅准时机帮滕玉意把剑拔出来,二话不说带着她往回游,先前钻出水面时他喘了几口气,这对他来说足够了,但滕玉意未必能坚持住,才游了一会,她果然憋不住了,捂着胸口拼命摇头。
蔺承佑耳边隆隆作响,所谓“富贵险中求”,大功德也是如此,他本意是想让滕玉意攒一桩大功德,可不想让她因此受伤。
滕玉意胸肺似要炸开,脑中更宛如有一记重锤在敲打,起先还勉强扳住自己,末了双手无疑是乱划,眼看离洞穴出口还有一小段距离,愈发挺不住了,一把拽住蔺承佑的衣袖,口中吐出几个泡泡:蔺承佑,我……要被你坑死了。
蔺承佑身躯在水中一顿,回身将滕玉意揽到自己怀里,不顾心口猛跳,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她的嘴。
第113章
滕玉意眉头微耸,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乌沉沉的车顶,耳边传来辚辚的车轮声,她起初有些愣怔,呆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躺在一辆犊车上,脑中一个激灵,赶忙从榻上坐起,转动脑袋观察四周,发现这是青云观的犊车。
再看自己身上,居然盖着一件大氅,身上的道袍有些濡湿,俨然在水中泡过,低头看脚边,榻前不远处搁着一个火盆,火盆里燃着炭,丝丝往外冒热气,醒来后一直没觉得冷,想是有火烤着的缘故。
噫,滕玉意望着那盆炭发呆,自己不是泡在妖洞里吗?何时回到了车上。
窗帷被风吹动,随风送入见天等人说话的声音。
“世子,前头老道还觉得你杞人忧天,经过今日这一遭,老道也觉得有问题了。”
滕玉意一听“世子”二字,胸口莫名一紧,下意识抠住矮榻的扶手,歪着脑袋努力思索,隐约记起一些零碎的片段,先前在水下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快闭过气去了,丧失意识的一瞬间,有人……
滕玉意脑中白光一闪。
随后,一股热气猛然窜到脸上。
她捧住自己的头,幻觉,一定是幻觉。
蔺承佑没有抱住她,也没有亲她。
可只要一闭上眼睛,水下那一幕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不但堵上了她的嘴,还不小心磕到了她的牙齿。
哪怕在水里,她也听到了很细微的一声响。
还有,他把她搂入怀中时胸膛好似藏着一万匹狂奔的野马,即使隔着衣物,她也能清晰地听到他隆隆的心跳声。
他的唇贴上她的唇时,黑瞳分明迷离了一瞬,但紧接着,就有一股轻绵的真气顺着她的唇渡入她体内,还有他唇齿间的气息,清冽得像薄荷似的。
假如那一切只是幻觉,为何她能记得这么清楚?
她不但听到了、看到了、闻到了、甚至还感觉他唇上的温度和……
她越想越觉得脑子轰隆作响,
莫非是真的?
不可能,绝对是记错了。
当时她因为憋得太久意识都混乱了,出现什么错觉都不奇怪。
说不定是那妖精设的幻境,先前不就用这法子对付过她吗。
她下意识把眼睛闭得更紧,嘴里叽里咕噜念叨个没停。
也不知念叨了多少遍“幻觉幻觉”,总算感觉心里没那么乱了。
然而一睁眼,仍觉得脸上发热。
她双手继续捧着头,眼睛却睨向脚边的那盆炭,一定这炭的缘故。
天气都这般热了,再在车中烧炭岂能不热?
她下榻走到盆边,毫不犹豫拿起盆盖把热气盖住了。
却听外头人又说:“世子?世子?”
见乐说道:“打从刚才起世子就一直发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世子,别光顾着发呆,老道们在跟你说话。”
滕玉意一滞,欲回榻上蒙头假寐,怎知迈步迈得太急,一不留神碰到了炭盆。
车外的端福立马有了动静:“公子,你醒了?”
蔺承佑脸色刷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滕玉意脚趾头不小心碰到炭盆,正是痛得龇牙咧嘴,但不知为什么,并不想被人知道这回事,于是清清嗓子,佯装无事地说:“哦,醒了。”
一边说,一边一瘸一拐回到榻上。
蔺承佑听着车里的动静,心里宛如有盆火在烤,她昏睡刚醒,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之前的事。
假如她还记得,待会他该怎么同她打招呼:“你醒了?”
“我不是故意要轻薄你,我亲你是为了救你。”
以滕玉意的性子,听闻此话,不马上跳下车给他一剑就不错了。
他勒住缰绳,转头打量周围。就这样茫然用目光找寻了半天,也不知自己在找什么,五道发现蔺承佑不对劲,奇道:“世子,你找什么?”
蔺承佑望见端福身边那堆吃食,定了定神,挥出银链卷回一个酒囊,掰开囊盖喝了一口。
“渴了,先口酒再说。”
见美狐疑:“世子,你脸也太红了,莫不是在水里中了妖毒?”
蔺承佑猛地呛了一口酒,随即浑若无事道:“天气太闷了,打了这么多妖怪能不热吗?”
见天想起蔺承佑抱着滕玉意从水里钻出的情形,暧昧地冲几个师弟使了个眼色:“你们也真是的,一个劲地瞎问什么。说起喝酒,老道也渴得慌,端福兄弟,给我们几个也各扔一囊酒来。”
端福将脚边的那堆博罗酒一一扔给五道。
见乐想起方才的事,仍是心有畏惧,喝了几口酒压惊,咂巴着嘴问:“师兄,这回的七欲天到底怎么回事,看它本体不过是只蟒蛇精,法力竟恁般了得,还有先前那帮花妖的本体,一个个都还是嫩枝,就算化作人形也是法力低微,没想到它们也能与我们对打。”
见天道:“历来七欲天并非特指某种妖,而是指的一类妖,通常是由蛇妖、花妖、狐妖所变,她们化作人形后个个国色天香,以此为饵,诱惑男子堕入幻境,再趁其意乱情迷之际,想法子夺其精元。以这回的蟒蛇精为例,它原本法力平平,纵算再修炼上百年也难成气候,但它运气好,赶上了天有异象,天地间这股煞气暗自涌动,最能助这等妖精成魔,它只需每晚对着月光将体内妖丹释出,然后利用煞气帮助自己修炼,短短数月妖丹就会大放异彩,从而练就带有极高妖力的七欲天。那些花妖本就为蟒蛇精所驭,修炼时也沾染了这煞气,法力自然比一般的小妖要高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