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凝陇
时间:2021-04-08 09:39:09

  滕绍撑着条案起了身,刚一迈步,身子就晃了晃。
  “阿爷是个粗人,不懂乐理,不懂对仗,没替你阿娘画过一次眉,没陪你阿娘摘过一次花,那时候吐蕃和南诏国进犯剑南道,正是军情最险急之时,阿爷每回出征回来,陪不了你阿娘多久就得走,所以阿爷连你阿娘爱弹什么曲子都不知道。“
  他垂着头用手指轻抚琴身,眼神异常温柔:“但是阿爷却知道,你阿娘爱抚琴、爱作诗,茶道刚兴起时,你阿娘是两京第一个熟习此道的,每回长安有人出新诗,她过目成诵,国子监那些刁钻的算学,她算得比谁都快。这世间的事,就没有她学不会的。”
  他嘴唇颤抖起来:“她有许多爱好,阿爷都不甚了了,但阿爷还是要说,你娘在的时候,是阿爷这一生最快活的岁月。阿爷最庆幸的事,就是娶了你阿娘。“
  滕玉意含泪看向滕绍:“既如此,为何会有邬莹莹?”
  滕绍咬了咬牙:“阿爷早跟你说过,阿爷当年是受人所托照拂邬莹莹,阿爷这一生亏欠你阿娘多矣,但从不曾背叛过你阿娘!“
  滕玉意死死盯着父亲,只觉得讽刺莫名,父亲想不起阿娘弹过的曲子,刚才信手一弹,却是邬莹莹弹过的《苏幕遮》。
  或许父亲自己都不知道,他曾在某个阶段对邬莹莹动过心,而这对于深爱父亲的母亲来说,无疑比死还难过。
  她恨声道:“阿爷敢说一句阿娘患病与邬莹莹无关么!你把她带到家里,可曾想过引狼入室?那时候阿娘性命垂危,你留下医官给阿娘看病,自己却专程送那个邬莹莹去渡口,你可知道,是你亲手将阿娘逼上了绝路!”
  滕绍目光刹那间变得极严厉,注目滕玉意半晌,又颓然倒回去,他眼神里藏着无尽的凄楚和痛苦,哑声道:
  “阿玉,你阿娘的死就像阿爷心中的一根刺,自她走后阿爷没有一天不活在煎熬中,阿爷自认亏欠你阿娘,愿意承受这一切,可你不一样,阿娘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你心里压着这么多事,何时才肯彻底放下?”
  滕玉意失望到了极点,更咽道:“好啊,把阿娘还给我就行了!”
  她迈过门槛,头也不回,漫天的飞雪兜头扫过来,一瞬间迷了眼,面上湿湿凉凉,分不清是泪还是雪,她推开下人们递过来的手炉和斗篷,冒雪往外走去。
  ***
  翌日滕玉意起来时,滕绍已不在府中了。
  程伯过来传话,说早朝时圣人任命滕绍为兵马大元帅,不日便要率军前去讨伐淮西道。
  “老爷这会应该已经去了军营,最迟这两日就要离开长安了。”
  滕玉意在案前临着一本《南华经》,淡淡说:“知道了。”
  程伯又道:“老爷走前嘱咐,这阵子娘子出门一定要带上端福,如要出城,务必提前通知老奴,以便老奴早做安排。”
  滕玉意笔下一顿,昨夜阿爷曾说过,这回朝廷平叛之举进行得艰难,或许与京畿暗中潜伏着大量叛臣的党羽有关。
  此前就有朝臣夜晚外出游乐时遭伏击的例子,阿爷这是担心那些贼子会向家眷下手?如果他们真敢如此,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
  但此仗至关重要,能让平叛之师晚一日出征,淮西的叛军就能为自方多争得一分筹算,阿爷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
  她转头看窗外,雪后初晴,天光浅淡。
  “马上要腊八了,我今日要去杜府给姨父送些节礼,你令人早做准备吧。”
  程伯应了,自行去安排。过不一会又匆匆回转,“娘子,宫里来人了,皇后有懿旨到。”
  滕玉意忙换了衣裳到中堂,果然有位宦官在那候着。
  宦官道:“近来天气寒峻,睢阳等地粮运受阻,圣人天高听卑,连夜着使臣前往睢阳赈灾济贫,皇后坤厚载物,自愿斋戒一月为民祈福。杂家今日来,是奉皇后口谕邀滕娘子前往大隐寺礼佛。明日辰时皇后娘娘便会出宫,滕娘子还请早做准备。”
  滕玉意俯身道:“遵旨。”
  宦官清清嗓子,笑道:“此外昌宜公主也有话让杂家带给滕娘子:‘那日梅林跟你打交道,我和阿芝都觉得你有趣,这次去大隐寺斋戒礼佛,你也要早点来哦。’”
  宦官嗓门尖细,这样微笑复述昌宜公主的话,神态和语气都惟妙惟肖。滕玉意低头听着,简直有种昌宜公主就站在跟前的错觉。
  滕玉意笑了笑:“臣女遵谕。”
  宦官走后,程伯快马加鞭去给滕绍递信。滕玉意则留在府内收拾行囊,另派人送节礼去杜府。
  大隐寺位于辅兴坊,建寺百年余,历来是皇家佛寺,听说圣人尚未认祖归宗时受过主持缘觉和尚的大恩,今上即位后,大隐寺益发香火鼎盛了。
  次日滕玉意随凤驾前往大隐寺,除了朝中几位重臣的家眷外,皇后还邀了几位力主平叛削藩的外地要员的妻女。
  滕玉意被安置在东翼的玄圃阁,几位王公大臣之女与她共一个寝处。
  因要静心礼佛,各府的仆从不得入寺,端福自然被拦在外头。
  滕玉意只带了丫鬟中最沉稳的春绒和碧螺入寺,幸而行装不多,打点起来也容易。
  主仆正忙着收拾,外头廊道里有人道:“寺里嘉木成林,鸟儿肯定也多,估计随便哪株树上就有鸟窝,哪用得着大费周章,你专门派人帮你找鸟窝,当心惊动婶娘。”
  这声音稚气未脱,正是那位昌宜公主。
  阿芝道:“可是树那么高,雪那么大,单凭我们两个,怎么爬得上去嘛。阿姐,你快想办法吧,天气那么冷,鸟儿们说不定马上要冻死在窝里了,我们得早些把它们弄进屋才行。”
  另几名贵女听到这动静,早从房里出来:“见过昌宜公主,见过静德郡主。”
  阿芝兴致勃勃道:“你们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找——”
  昌宜公主忙捂住她的嘴,冲那几人颔首:“我们找滕娘子有点事,不知她住在何处?”
  话音未落,里头的门打开,滕玉意带着春绒和碧螺出来了。
  阿芝和昌宜眼睛一亮:“哎,你总算露面了,我们正要找你。”
  滕玉意笑眯眯行礼道:“不知两位殿下找臣女何事?”
  昌宜拉着阿芝的手踏入房中:“进屋再说。”
  房中行囊刚收拾了一半,胡床上、榻上摆放了许多衣物,好在烦而不乱,看着不算碍眼。
  昌宜和阿芝在房中转了转,回头看着滕玉意道:“你该不会忘了上回答应我们的事吧?”
  滕玉意道:“如果两位殿下说的是找鹊窝,这回怕是不成了。”
  阿芝有些发急:“为何不成了?”
  滕玉意一指窗外:“晌午又开始下雪了,外头雪虐风饕的,连树梢都看不清,这时候跑出去,不但找不到鸟窝,说不定还会摔个半死,不如等天气晴好了再找。”
  昌宜道:“可是等天气好了,那些鸟儿都冻死了。”
  滕玉意奇道:“昌宜公主,谁告诉你鸟儿会冻死的?”
  昌宜道:“阿大哥哥说的。”
  阿大哥哥自然指的是蔺承佑了。
  滕玉意问:“世子殿下怎么说的?”
  阿芝圆乎乎的脸急得有些发红,一个劲地跌足叹气:“瞧瞧吧,阿姐,我就说她们不知道。”
  滕玉意道:“哎?到底怎么回事,臣女愿闻其详。”
  昌宜说:“有一回我和阿芝到郑仆射家玩,路过一棵大树的时候,看见阿大哥哥在树上找什么,原以为他丢了东西,可他说他在找鸟窝。我们问他为何要找这东西,他说入冬了,鸟儿待在巢中会冻死,他帮鸟儿们挪个窝,也算是做好事了。前几日长安下雪,天气越发冷了,我和阿芝就开始担心宫里的鸟儿了。”
  滕玉意无言看着二人,这位成王世子本事真不小,随口瞎诌的几句话,竟让两个妹妹深信不疑。
  她微笑:“鸟儿们不会冻死的。”
  阿芝摇着脑袋道:“我不信,哥哥从不骗我,阿玉你别因为想偷懒,就拿话来哄人。”
  滕玉意道:“臣女怎敢欺瞒殿下,殿下且想想,鸟儿们为了御寒,要么秋季南飞,要么提前筑巢,一代又一代,都是这么繁衍的,倘若每过一个冬天就会冻死,世间鸟儿岂不是早就绝迹了?”
  昌宜起了疑心:“是哦,阿芝,以往也没人专门把鸟儿挪进屋子里,但只要一开春,鸟儿就叽叽喳喳冒出来了。”
  阿芝思忖一番,把嘴高高嘟起来:“可恶,为什么骗我们?”
  昌宜想了想道:“阿大哥哥自从到了大理寺,每日混迹在市井里,那日他明明称醉要离开,却又跑到树上去,呀,你说阿大哥哥是不是在查什么案子?”
  她兴奋起来,眼睛亮若晨星。
  滕玉意咳了一声,查案查到郑仆射家中?如此行事,委实太打眼。可若不是查案,为何要拿话引开自己的两个妹妹。
  阿芝还在生气:“反正待会太子哥哥和哥哥也会来寺里,等哥哥来了,我一定要罚他多给我们讲几个故事,或者陪我们玩也行。”
  昌宜学大人的样子叹息:“前年阿大哥哥参军整一年,回来讲了好多故事,平日捉妖除魔,也常有趣事跟我们说,但他到了大理寺之后,反倒什么都不肯说了,他最近那么忙,未必肯理我们。”
  阿芝肩膀耷拉下来:“阿姐,现在不能找鸟窝了,我们玩些什么才好。”
  昌宜让滕玉意出主意,转身的时候目光扫过胡床,诧异道:“那是何物?”
  滕玉意顺着看过去,那东西静静躺在她的一堆贴身衣物旁,正是阿娘当年留给她的布偶。
  阿芝也觉得奇怪,滕玉意的衣饰莫不矜贵整洁,那布偶却黯淡发白,像是曾被人反复抚摸和洗晒,破旧得不成样子了。
  两人走过去,这布偶跟坊间常见的娃娃不一样,居然是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小女孩,两人的胳膊用线缝在一起,做成了相依相偎的姿态,从神态上来看,应是一对母女。
  阿芝好奇道:“阿玉你都这么大了,不过出门小住几天,还不忘带布偶么?”
  昌宜小心翼翼抚摸布偶的头:“这布偶这么旧了,为何不换个新的?”
  滕玉意不动声色挪开布偶,笑道:“小时候便有它了,伴我多年舍不得扔。我这有扬州匠人做的一套木制小人,机括灵活,可换衣裳,虽比不得宫里的东西,但也笨拙可爱,两位殿下要看么?”
  两人互相望望:“好,你拿出来瞧瞧吧。”
  滕玉意便将布偶妥当收起来,另取出那套小人陪她们玩。
  三人趺坐下来,滕玉意把十来个小人一一摆上,拿起一把羽毛扇扬臂一指,装模作样道:“我做诸葛,你做曹操,把船摆上,我来借粮。”
  昌宜抓住一个绿衣小人:“我不要做大胡子枭雄,我要做大美人貂蝉!阿芝,你当吕布吧。”
  阿芝摇头晃脑:“我才不要当吕布,我也不要当诸葛和曹操,他们都无趣得紧,我要做顾曲周郎。”
  玩得兴起的时候,外头忽然道:“你是何人?在这做什么?”
  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嗓音,阿芝和昌宜愣了愣,欢呼道:“阿大哥哥来了!”
  两人一溜烟出了屋,内侍们也匆忙跟了上去。
  滕玉意推开窗屉的一条缝,看见庭中众内侍簇拥着两名男子,左边那人面熟得很,正是前不久才见过的太子。
  另一个身形高挑,模样俊美得出奇,奇怪这人只穿着七品官员的绿袍,身旁却跟了一堆内侍。
  阿芝和昌宜往那人奔去:“太子哥哥!阿大哥哥,你刚从大理寺来么。”
  滕玉意有些诧异,差点没认出那是蔺承佑。
  蔺承佑摸摸阿芝和昌宜的头,转而又问面前那名婢女:“你哑巴了?鬼鬼祟祟要做什么?”
  婢女低头道:“回世子的话,婢子奉我家娘子之名来找滕将军家的小娘子,听说昌宜公主和静德郡主在滕娘子屋内,婢子不敢擅闯,只好在此徘徊,不小心惊扰了太子和世子殿下,只求殿下轻罚。”
  太子一贯的温和沉静:“你家娘子是谁?”
  “苏州刺史李昌茂之女。我家娘子以前在扬州住时,曾与滕娘子交好,得知滕娘子就在邻院,娘子让婢子给滕娘子送些素点。”
  这话倒不假,婢子手中的确捧着一个银平漆钿托盘。
  滕玉意皱了皱眉,以往从未见过这人。
  不过李昌茂之女她倒有些印象,李昌茂早年是阿爷手下一名副将,还在扬州的时候,李昌茂的夫人曾带着女儿到府里来做客。
  李小娘子闺名叫李淮固,取“淮扬永固”之意,她与李淮固玩过一两回,但也谈不上交好。
  蔺承佑嘴边逸出一抹玩世不羁的笑:“扬州的?”
  婢女脸上隐约泛起红霞,答得却镇定:“籍贯是扬州没错,但娘子只随老爷在扬州任上住过三年。”
  阿芝重重哼了一声,蔺承佑扭头看她,语带调侃:“你笑什么?”
  阿芝竖起两根手指:“两个了。”
  蔺承佑并不追问“两个”是指什么,讥诮道:“要不你替哥哥问一问,她家娘子的小名叫什么?”
  他跟阿芝说话的时候声音较轻,少了凌厉之气,多了分温和和耐心。
  那婢子的脸更红了。
  阿芝嘟着嘴:“我哥都开口问了,你就说说吧。”
  婢女道:“老爷未专门给娘子取过小名,因娘子家中排行第三,自小便叫三娘。”
  蔺承佑哼笑一声,不再理会那婢子:“太子一来就找你们,我当你们去哪了,玩够没?先去给婶娘请安吧。”
  太子看着昌宜:“大哥替你把阿大押来了,你总吵着要阿大给你讲故事,今日可以让他给你讲个够了。”
  昌宜生气道:“我还没消气呢,阿大哥哥,你为什么骗我们!”
  蔺承佑笑道:“冤枉,我何时骗过人?”
  “还说没有,上回那个鸟窝的事你就把我们骗得好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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