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鸟窝?哪有的事?”
阿芝嘴嘟得高高的:“哥,你还想抵赖!”
太子往屋内瞧了瞧,似有踟蹰之意,然而滕玉意的屋子安静如初,无人出来露上一面,他只好对那婢女道:“不必跪了,你起来吧。”
一行人正要离开,那婢子跪久了有些腿麻,起身时身子一歪,腰间啪嗒掉下来一样物件,那东西滚圆银亮,径直滚到阿芝脚下。
婢子面露惶恐,忙要过来拾捡,昌宜早令内侍捡了起来,原来是个银丝香囊。
“阿固。”昌宜歪头辨认那上头的字。
蔺承佑脚步一顿,转头看过去。
“这是什么?”阿芝好奇凑到昌宜身边,“奇怪,怎会有人叫阿固?”
婢子慌忙跪下道:“回殿下的话,这是我家三娘之物,因娘子闺名中带了一个‘固’字,随身小件上都锲刻了‘阿固’二字。”
阿芝要把球递给蔺承佑,蔺承佑并不肯接:“你不是说你家娘子的小名叫三娘吗,怎么又叫阿固了?”
婢女忙道:“三娘是娘子的小名,淮固是娘子的大名。娘子出生时,老爷正奉旨保护淮扬两道的粮运,为求好寓意,故而给娘子取名叫李淮固。”
“淮固,淮扬永固……阿固。”蔺承佑神色古怪起来,“你家娘子小时可曾来过长安?”
婢女低头道:“的确来过长安几回。”
“隆元八年你们也在此?”
滕玉意暗忖,莫非李淮固就是小时候救过蔺承佑的那个女娃娃?
隆元八年正是阿娘去世的那一年,她和阿爷扶柩回长安,路上舟车劳顿,她因为思念母亲啼哭不休,来后没多久就患了怪病。
听姨母说,有一回她高热到惊厥,若不是请了宫里的奉御施针开药,险些救不回来。
“这……”婢女摇头,“婢子记不清了,这得问问娘子和夫人。”
蔺承佑看那婢子,太子正要开腔,院门口有内侍过来道:“太子殿下,世子殿下,皇后请你们过去。”
他们走后没多久,皇后又令人请诸女前去云会堂斋戒抄经。
自皇后以下,各人均需抄够十卷经,而且寺中三日,一律不沾荤腥。
晚间用过斋饭,滕玉意捧着皇后赐的经卷出来,各处皆是内侍,绕过曲折游廊时,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滕玉意心知现在大隐寺内外都有侍卫环立,宛如金城汤池,然而寺庙幽沉,免不了让人犯怵,她快步穿过廊道,拐角处忽然走来一人。
滕玉意手中经卷险些掉到地上,那人虚扶了一把,旋即松开手:“滕娘子。”
滕玉意稳住心神,曲膝一礼:“太子殿下。”
太子坦然道:“滕将军托我给你带几句话,我估计你会从此处路过,便专程在这等了一会,事先忘了告知,不曾吓着你吧?”
滕玉意道:“回殿下的话,倒不曾吓着,只不知阿爷怎么说的。”
心里却忖度,阿爷怎会主动托太子带话?
太子道:“滕将军此刻正在西营整饬军务,我去的时候,他正要找人回城给你送信,但军情紧急,各方人马都等着他发号施令,我看他腾不开空,就说我今日也要来大隐寺,可代为转达。
“你阿爷便让我嘱咐你,他这两日暂且不会离开京师,但等你出寺,他多半已经走了,最近叛军党羽频繁作乱,今早又有一名信使遭袭,他不在长安的这几个月,你出入皆需小心。”
滕玉意安静听完这番话,颔首:“儿谨记在心。多谢太子殿下代为传话。”
太子笑了笑:“当年我随军西征时,滕将军曾救过我性命,征战半年多,多蒙他口传心授,我私心早将滕将军认作太傅,代师传话也是学生的本分。话已带到,滕娘子可回寝处了。”
这话谦和坦荡,既解释了缘由,也打消了滕玉意心中的疑虑,滕玉意道:“有劳太子殿下,臣女不胜感激,若无旁的事,臣女就先告退了。”
太子点点头,率先迈开步子,走了几步,忽又回头:“你现在手中有文牒,进宫也方便,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可让人带着文牒来找我。”
滕玉意默了一下,正要托辞回拒,垣墙上映现出狭长的灯影,那头有人过来了。
滕玉意和太子站在寂静的拐角处,身边连个内侍都无,迎面撞上的话,准会让人误以为他们在私会。
滕玉意可不想跟太子扯上关系,左右一顾,思量着尽快脱身,然而两侧皆是游廊,除非从阑干上跳下去,否则根本无处可躲。
眼看灯影越来越近,太子示意滕玉意噤声,把她推到背后虚掩的房间里,自己却并不进去,反从外头替滕玉意把门掩上了。
滕玉意心中猛跳,这并不是一个好法子,但要完全不露痕迹,也只能如此了。
脚步声离得近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婶娘听说找到当年的阿孤了,连赏赐都准备好了,谁知又是个冒充的。哥哥,你怎么知道那个李淮固有问题的?”
蔺承佑道:“我去东市查案,随便一问就知道了,前两日有人到东市打铸了一批随身小物,从梳篦到香球,样样都要求锲刻‘阿固’二字,但最初拿去的模具,却刻着‘三娘’二字,可见这人的小名本叫三娘,突然改刻‘阿固’,不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出么。”
阿芝愣愣道:“呀,这个李淮固太坏了,不过哥哥,婶娘已经责罚她了,你为何非要逼她改名?”
蔺承佑道:“她也配叫阿固阿孤么?我今日心情不好,这个姓李的自己撞到我跟前前,婶娘礼佛斋戒,我也做点善事,好心替她改成李淮三,这名字配她这样的人岂不正好?她要是不满意,叫阿猫阿狗也使得,总之别再让我听到她自称阿固。”
阿芝憨笑了一会,又问:“哥哥,你怎么知道她们不是当年的阿孤的?”
蔺承佑道:“你刚才说要找鸟窝,哥哥带你到树上飞一圈啊?”
阿芝欢呼:“好噢!”
随后又道:“不好,不好。”
蔺承佑似在忍笑:“为何不好?”
阿芝气呼呼地说:“我懂了,我明白了!每回我想问什么,哥哥只要不想回答我,就一定会故意打岔。”
蔺承佑低声道:“阿芝你听,上头是不是鸟儿在叫?”
“哥你又来了。”阿芝跺跺脚,“哥哥,你就告诉我嘛!这回教会了我,下回就不用你亲自拆穿她们了。”
“你这小脑袋瓜里都装了什么,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寻根问底的事?你刚才说寺里没什么好吃的,趁现在没人,哥到外头给你买些点心,上回那个玉尖面你喜欢吗?”
阿芝使性子:“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吃!”
“好,那哥走了。”
阿芝急道:“哥!”
太子硬着头皮迎上去:“阿芝,你还不知道你哥的性子么,他要是不肯说,谁也别想问出来。”
阿芝讶道:“太子哥哥怎么在此处?”
太子咳了一声:“刚从住持处出来,正要回宫。”
阿芝道:“太子哥哥,你那么聪明,你能想明白怎么回事吗?”
太子心不在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能有什么东西让你哥哥能一眼就认出来?簪环?腕镯?”
阿芝道:“不对不对,我觉得一定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而且只有阿孤一个人有。”
太子笑了起来:“阿大你听听,阿芝说话的语气跟你越发像了。”
蔺承佑笑道;“不敢比不敢比,她可比我难缠多了。”
“阿芝,这地方风太大,有什么想知道的,到旁处去问。”
阿芝道:“哥要是不肯告诉我,我就在这儿想一夜。”
蔺承佑笑道:“好,我马上回衙门,你好好在这待着,就当面壁思过了!”
阿芝大哭起来,蔺承佑脚步一顿,像是把妹妹抱了起来:“怕了你了,你别哭了啊,再哭哥真走了。”
太子忙解围:“我替你拷问你哥,别在此处逗留了,当心着凉。”
就听阿芝说:“婶娘说跟什么布偶有关,可是布偶都长一个样,怎能靠这个认人嘛。哥哥,你快告诉我好不好。”
蔺承佑道:“你看你哭的这个丑样子,先回寝处,哥告诉你。”
阿芝喜出望外:“今天我倒是见到一个奇奇怪怪的布偶,那人也在扬州住过,不过她不叫阿孤。”
蔺承佑长长哦了一声:“那人知道你是我嫡亲妹子,偏巧让你看到布偶,还知道什么阿孤不阿孤,主动说自己不叫这个名字。这种路数我见多了,最近头都有点大了。”
滕玉意在门后听得火大,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太子耐心对阿芝道:“不怪你哥哥心烦,最近朝官更迭,多少外地官员来京师述职,阿爷和阿娘疼爱你哥哥,这是满朝官员都知道的事。要是让阿爷知道某位官员的女儿救过你哥,定会对那人青眼有加,如此一来,守选期间也算多了份倚仗,所以最近不少人自称阿孤,还托朝臣传话到宫里……”
他们的话声越来越小。
滕玉意又在房中等了一会,直到外头重归寂静才闪身出来。
出了玄圃阁,春绒和碧螺还在外头苦等,两人鼻头通红,显然冻得不轻,主仆三人回到寝处歇下,当夜无话。
接下来两日,滕玉意每日都随皇后礼佛,一切都如前,只是昌宜和阿芝像被严加管束起来了,未再四处溜达。
这样过了三日,第四日便该出寺了,拂晓的时候,滕玉意还在酣睡,梦中突然有人推搡她。
她迷糊睁开眼睛,对上春绒和碧螺惊惶的脸。
“娘子,快醒醒!”
滕玉意睡意顿消,这两个丫鬟跟在她身边多年,历来心细沉稳,这样失态,不知出了什么事,她猛地爬起来:“怎么了?”
两人泣不成声:“老爷出事了。”
滕玉意怔住了。
碧螺惊惧不安:“老爷今日上朝的时候,在嘉福门被一伙逆首伏击,程伯刚才赶来送信,连皇后都惊动了。”
滕玉意心口急跳,怔忪间被人搀扶起来,才发现手脚麻木得像木头。
她推开二人,低头胡乱趿鞋:“多半听错了,我要当面问程伯。不,阿爷还在西营,我直接去西营找阿爷。”
春绒和碧螺哆哆嗦嗦服侍滕玉意穿衣。主仆三人拾掇好出门,天色将明未明,雪花絮絮地飘,天地间有种迷濛空寂之感。
滕玉意呛了一口冷风才意识到自己忘了穿大氅,然而顾不得了,仓皇间跑到院门口,迎面撞见一行人。
当先那人钿钗礼衣,正是皇后,身后众内侍哑然相随,隐约有些不安之色。
皇后望见滕玉意,快步迎过来:“滕娘子。”
滕玉意背后冒出强烈的不祥之感,勉强维持礼数:“见过皇后……”
皇后挽住滕玉意的胳膊:“不必,快起来。”
皇后的手比滕玉意的还要冷,沉声道:“犊车已备好了,你阿爷人在左领军卫,圣人把宫中奉御全都派过去了,正在全力救治。孩子,莫怕,你阿爷赤心报国,定会逢凶化吉的。”
滕玉意颤声道:“阿爷究竟出了何事?”
皇后默了默,解下身上那袭雪白的狐裘系到滕玉意身上:“那帮贼子上回刺杀几位官吏不成,便将目标放到滕将军身上,应是蓄谋已久,连滕将军这样的身手都……”
皇后见过大风大浪,态度和语调都远不及平日沉稳,可见此次针对朝臣的刺杀,几乎震动了整个朝野。
滕玉意止不住颤栗,悬着心往外走,皇后满心忧愤,亲自将滕玉意送出内苑才留步。
程伯满身是血,一见滕玉意出来便噗通跪下。他这一跪,滕府的众多护卫连同端福在内,全都跪地不起。
“小人该死,等小人赶到的时候,老爷已受了重伤。”程伯涕泗横流。
滕玉意麻木上前搀扶:“路上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
滕玉意上了犊车,程伯等人策马相随:“这几日前方军情告急,长安也不太平,老爷出入的时候特地添了一队亲卫,在西营整饬完军务,明日便要出征了。早上老爷带着亲卫路过嘉福门,周遭忽然起了大雾,那雾邪门得很,闻久了头晕。当时老爷在雾中说:当心埋伏。刚说完这话,就从四面八方杀出来一堆刺客。
“巡街的武侯听到动静赶到时,大部分亲卫当场被杀,只有一个侥幸未死,那人被救后也只剩一口气,死前说刺客当中有人懂邪术,明明在雾里听到刀剑声,但连躲都无处躲。老爷武力高强,杀死了大半刺客,最后仍不免受了重伤,现在胸腹等处的伤口流血不断,奉御正在想办法止血。”
滕玉意紧紧攥住扶手,还在救治,那就证明有希望,阿爷体格强健,情况应该没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她抱着一丝希冀赶到左领军卫,有兵士说滕将军安置在中堂,滕玉意恓恓惶惶往里走,沿路只看见森然林立的刀戟剑架,一个官员都未见。
到了中堂,里头乌泱泱满是人,众官员要么叹气摇头,要么焦急踱步。
不知谁说了一句:“滕将军的女儿来了。”
众多视线朝滕玉意扫来,滕玉意走过去,官员们自动向两旁分开。
滕玉意先看见父亲的长靴,然后是暗赭色长袍。
然而等她走近了,才发现父亲穿着的是宝蓝色的襕衫,第一眼误以为是暗赭色,是因为父亲整片胸腹和小腿都被血给染透了。
滕玉意双腿一软,背后奔上来几人,硬将她扶起。
她蹒跚着走过去,陡然看见父亲的脸庞,从未见过那样惨白的脸色,比纸还要白,眉毛和眼睛却异常的黑,黑得如墨一般,要不是那不正常的脸色,简直像画上人似的。
她挪到跟前,小心翼翼握住父亲冰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