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车的人,东倒西歪的,有人靠在一边,神色萎靡颓唐,也有人歪躺在地上。
无一不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唐轻歌掀起帘子,眯起眼细细打量那群人,终于,她的视线停在一处。
她没下车,只是喊了那商人一声,那领头的洛斯商人颇有眼力见儿,一下子就瞧出唐轻歌是个富贵的,便立马抛下旁边的升斗小民,毕恭毕敬地来到马车边,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汉语:“公子,您瞧上哪个啦?”
唐轻歌抬手一指,“靠在那的那个,带过来我看看。”
立刻有小厮将人抬了过来。
那人气息微弱,满脸覆着血污,看不清面容,但光是瞧着轮廓身材,在那一群人里倒是鹤立鸡群。
其余的人皆是佝偻着腰,唯独他,身材宽厚挺拔,饶是虚弱地倚靠在那,背脊也是挺直的,看着就是一副硬骨头。
唐轻歌从袖口掏出一副帕子,动作轻柔地拭去他眼周的污垢。
原著里写过,燕骥的眼下有一处红色泪痣,许是因为他杀过太多了人,那泪痣便也吸饱了血,染得鲜红。
若有那痣,那她便没找错人。
唐轻歌的动作轻柔又缓慢,拿着帕子的手也微不可见地颤抖。
终于,没了泥垢的掩盖,他深邃的眉眼尽数显露出来。
左眼眼尾下,一颗鲜红细小的泪痣,重见天日。
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下,那泪痣便显得越发妖冶危险。
唐轻歌心底的巨石刹那间落了下来。
是他。
他似乎也察觉了面上传来的柔弱触感,带着一股女儿家的馨香,充斥在他鼻间,取代了原本萦绕不散的血腥气。
浓密的睫毛抖了抖,没了血污的阻碍,他措不及防地睁开眼,却撞进了一双澄澈明亮的眸中。
他的目光深邃如海,怔怔地盯了她几秒,便疲惫地再度阖上。
没料到他会突然睁眼,四目相对的瞬间,唐轻歌也愣了一下。
原著里用来描写他的“谪仙之姿”当真没用错。
剑眉星目,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鼻梁高挺,哪怕眼下如此狼狈不堪,甚至失了从前的记忆,他仍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场。
只是,那双眼太过冷漠阴郁了,只是被他看了一眼,唐轻歌都觉得浑身如坠冰窖。
他看着比宣钰更可怖。
一瞬间,唐轻歌甚至想打退堂鼓了。
她怎么觉着,她还没出龙潭就又进了虎穴呢....
可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为了活命,总得豁出去搏一搏。
唐轻歌心一横,对着洛斯商人说:“人我要了。银翘,给钱。”
一气呵成地买完人,唐轻歌找了家不起眼的客栈,将人安置下来,又让银翘去医馆寻了个大夫过来。
大夫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包扎完,摸着白须连连感叹,“这小子倒是命硬。伤成这样竟也能活下来。”
大夫所言绝非夸张,刚刚他包扎之时,唐轻歌就瞧见了他身上数不清的伤和疤。
刀伤,箭伤,有化脓的伤口,还有盘踞在他背部的可怖疤痕,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唐轻歌看着都疼。
书中曾经一笔带过的,这个大反派从前受过的苦难,此刻已经生动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唐轻歌心情复杂地送走了大夫,又差了银翘去医馆拿药。
客栈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唐轻歌去打了盆清水,坐在床边,拿了条帕子沾水,一点点将他身上其余的泥污尽数擦去。
隔着帕子,唐轻歌似乎都感受到了他身上疤痕处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人心惊。
不知不觉的,唐轻歌手下动作越发柔和。
虽说是利用他,但若他日后当真能回报这份恩情,她当下多尽心些也无妨。
如此想着,唐轻歌便给自己的心软怜悯找了个好借口。
下一刻,床上的人似乎要转醒。
唐轻歌停下手里的动作,还未来得及看他醒没醒,就被一只宽厚的大手狠狠攥住了脖子。
一下子被剥夺了呼吸,唐轻歌眼睛瞬间睁大。
床上那个刚刚还赢弱无比的男人像是本能反应一般,睁眼的瞬间便扼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白皙,纤弱,似乎一掐就会断掉。
唐轻歌无力地用手扒着,试图挣脱开,对比起男人的力量缺如蚂蚁撼树,不自量力。
男人的瞳孔乌黑阴沉,死死地盯着她,里头藏匿着无尽的暴虐汹涌。
肺部的稀薄感越来越强,唐轻歌心底悔不当初。
她为什么要招惹他啊?哪怕是虎落平阳,也足够置她于死地。
被掐死还不如被剑捅死呢。
唐轻歌的眼泪因为生理疼痛和心里委屈止不住地往下掉,滴落在男人的手背上,冰冰凉凉的,却让他找回了一丝理智。
强烈的窒息感让唐轻歌苦不堪言。她哭的眼角都红了,说不出话,漂亮的脸皱成一团。
燕骥看着她哭红了的眼,猛然找回了集市口那段短暂的记忆。
她的一双杏眼亮得灼人,手里的帕子又暖又香,擦净了他脸上的血。
她不会伤他。
得到这个认知,燕骥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他一松手,新鲜的氧气再度灌入肺部。
唐轻歌像是从地狱里被一下子拽了回来,使劲大口呼吸着,又止不住低咳了几声,脖颈处火辣辣的疼。
这是唐轻歌第二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
越是贴近死亡,生的欲望便越强烈。
第4章 恩将仇报 唐轻歌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狼……
唐轻歌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狼狈地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兀自喝下。
温热的水划过喉咙处,短暂地缓解了脖颈灼热的痛感,也让唐轻歌满腹委屈平复了些。
燕骥也在打量着她。
身上并不合身的男装,刚刚手下传来的过分柔嫩的肌肤触感,精致娇柔的五官,她显然是名女扮男装的女子。
他不认识她,也不知自己此时身在何处。
脑中一片混沌,燕骥连自己是谁,来自何处,半分都想不起来。
他厌恶极了这种感觉。
无力的,任人宰割的感觉。
他阖上眼,强迫自己回想,眉头越蹙越紧。
越是努力,就越是无济于事。
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唯一剩下的,有颜色的记忆,便是睁开眼时,她灿若星辰的眸子。
唐轻歌隔着两米距离观察他的神色。
看这反应,确实是彻底失忆了。
虽说他刚才好心当成驴肝肺的举动让唐轻歌刚刚十分气恼,但转念一想,她也是为了利用他才出手相救,说到底没那么高尚,不是纯粹的好心。
本身她就是带着讨好的目的来的,就算他差点把她掐死,为了今后,她哪怕不要脸面,也得博好感,好声好气把这条金大腿抱得牢牢的。
唐轻歌酝酿着情绪,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可还有哪处疼的厉害?”
她的声音还哑着,不复先前的娇柔悦耳,语气里是恰到好处的关心,好似刚刚的事情未曾发生过一般。
燕骥看向她,乌黑的眼中是毫不遮掩的审视和冷冽。
哪怕是失忆,他身上散发的低气压也骇人的很,像是刚刚从死人堆里爬出的魔鬼。
他对她的讨好视若无睹,目光里没有一点温度。
唐轻歌只好自顾自说下去,“我叫唐轻歌,轻快的轻,诗歌的歌。”
她介绍的十分清楚明白,就是希望他能对这个名字留下印象。
日后听见这名字,千万记得高抬贵手救她一把。
男人仍是毫无反应,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唐轻歌也不急于此时,眼下他失了记忆,情绪恐怕会更加阴晴不定,原著里并没详细描写他是如何恢复记忆的,按照他回燕国夺权的日子算来,顶多半年。
只要好好利用这段时日在他面前刷好感,不惹恼他,让他平安回去,按照原著里他报答唐茉儿来看,她的目的十有八九是会达成的,安生日子就离她不再遥远。
瞧着他遍布伤痕,紧握成拳的双手,唐轻歌强压着惧意,跟他继续解释道:“你脑后受了伤,大夫说若是有些事记不得了也不稀奇。”
他终于抬眼看向她,目光里的戒备却不曾减轻。
唐轻歌拾起桌上放着的铜牌,是刚刚给他包扎时,衣服里掉出来的。
不是什么好的材质,也就没被人抢了去。
她拿着铜牌走向塌边,怕他再一言不合就掐她,唐轻歌便刻意保持了些距离。
她伸长柔荑递给她,语调轻柔,“是我救下了你,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我会尽力护你周全,这牌子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上头既刻了个骥字,往后我便唤你阿骥。”
她说这番话时,目光坦荡,不像是在说谎。
明明是个娇弱的女郎,对这个比她看上去强大百倍的男人说出这句“我会尽力护你周全”时,像是男子对相爱之人的承诺,语气温柔且坚定,竟奇异地抚平了燕骥心底的恐慌和茫然。
或许是因为,她是他失去记忆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他的世界一片空白时,她的出现便填上了几道色彩。
冷硬无缝的心里,竟也生出几分以前从未有过的依赖。
燕骥眼中的寒意消散了些,终于抬手接过那铜牌。
铜牌的触感十分陈旧,材质也不好,古朴的花纹盘踞而上,中间果真刻了一个骥字。
他沉默地盯着那个骥字,却依然什么都记不起来。
知道他一时半会记不起来自己是谁,唐轻歌紧张的情绪也缓解了几分。
此时,银翘推门而入,手里端着刚熬好的汤药。
男人的视线锐利地扫过去。
银翘措不及防地被他阴冷的眼神吓了一跳,手里的药差不点都给洒了。
生怕她真给洒了,唐轻歌连忙把碗接了过去。
银翘也看见了她脖子上骇人的青紫,凌乱的领口,青丝也有些散乱下来,一副受了欺负的模样。
她皮肤娇嫩,那指痕便越发明显,裸露在外的肌肤此刻已经面目全非。
她才离开小姐这么一会儿,怎么就伤成这样了?
银翘吓得声音里都染上哭腔,“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奴婢现在再去把大夫找来!”
看着她眼泪跟珠子似的成串掉下来,眼里的担心做不得假。
来到书里的世界这些天,唐轻歌在府里没见到她那所谓的爹娘,只有银翘这丫头整日陪在她身边,是唯一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
唐轻歌心里一暖,用帕子给她拭去眼泪,安慰道:“我没事,就是看着吓人了点,你去吩咐店小二熬些粥送来,要清淡些的。”
她嘴角挂着笑容,面上丝毫不见阴霾,银翘的心总算松了一些。
她不安地扫了一眼塌上的人,没走,唐轻歌明白她的顾虑,笑了笑,把她往门外推,“放心去吧,我不会有事。”
银翘离开后,唐轻歌端着药走过去,软声道:“先将药喝了吧。”
燕骥盯着那碗黑乎乎的汤药,没动。
唐轻歌懵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哪怕他失了记忆,骨子里的防备也丝毫没有减轻。
毕竟是未来的帝王,他从小冷血冷情,能在各种算计暗杀里活下来,已是不易。
这样的人,很难得到他的心,可一旦得到了,就会是全部。
唐轻歌垂睫看着那碗药,咬了咬唇,只好端起来自己喝了一口。
苦涩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开来,直接麻痹了她的味蕾,唐轻歌痛苦地皱起眉,一张小脸都皱成一团。
她连忙用另一只手捂住嘴,生怕自己呕出来。
直到把药完全咽下去,那股子苦味也没散去,唐轻歌的眸中都泛出些水光。
她吸了吸鼻子,将药往前递了递,撇开眼没看他,闷声说:“没毒,喝吧。”
燕骥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那一丁点委屈和怨气,又抬眼看了看她。
她脖颈处瞧着骇人,像是一块备受摧残的美玉,还有刚刚喝药时艰难又痛苦的模样,娇气的不行。
此刻她特意隔出了些距离,垂着眸不看他。
因为他的恩将仇报而生的惧意,还有因他的怀疑而生的委屈和恼火,分明都写在了脸上。
可惜,他的面色却仍然没有任何波动。
唐轻歌在心底长叹口气,心想:这狗男人真的难搞。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她又如此安慰道。
燕骥抬起手就要接过药,她却突然猛地收回手。
唐轻歌余光瞟到了他手臂上裂开的伤口,白色布条里又隐隐渗出了些血迹。
她急声道:“你别乱动,伤口又要裂开了。”
燕骥停住动作,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仍然没什么表情,就好像伤成这样的不是他一般。
重伤成这样还能差点掐死她,还像个没事人一样,一副感觉不到疼的样子,唐轻歌心底倒真是有点佩服了。
她深吸口气,鼓起勇气坐到床边,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我来喂你吧。”
他冷声拒绝:“不用。”
燕骥又要抬起手接过药,却被唐轻歌挡开了。
他的目光骤然冷下来。
只见她护着药碗,往后缩了缩,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着,却偏偏敢抵抗他,“你自己喝药的话,伤口又裂开,大夫前脚刚走,等下又得将人请回来。也不能这样麻烦人家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几乎都快要听不见,可燕骥还是听了个清楚。
可他却又像是完全没听见她的话,伸手夺过她手里的药,一下子喝了个干净。
已经猜到他会这样,唐轻歌也没太失望。
她也没真的打算给他喂药,以前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刚一见面如果她就太过殷勤,也容易惹人起疑。
起初给他心里留下心善,以德报怨的印象就够了,至于满心爱意,得留到后面再演。
总得循序渐进,一步步来。
没一会儿,店小二就送来了清粥小菜,唐轻歌也很是识趣地先都吃了几口,以身试毒,他这才放心地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