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周蔻派人往宫里递了牙牌。
不多时,有宫人将她引进,仍是上回的那处宫苑,芸妃抱着黑狸歪在廊下的躺椅上晒日头,光落在她蜜色的脸上,浓密的睫羽扑出一片阴影。
周蔻见礼,叫了声芸娘娘,而后垂首不语。
乖顺的人偶,芸妃自小不知训过多少,不论是多位高权重之人,但凡落了她的饵,焚了她的香,都是百依百顺。
她扬了扬手,屏退周遭宫人,独剩她二人。
“四皇子近来可有什么异动?”
周蔻道:“并没有异常,只是那香饵快焚完了,娘娘不日就要和陛下前去北境围猎,这香饵劳烦芸妃娘娘再给一些。”
芸妃拧眉道:“这样快?”后钳住她的下颌,左看右看,没瞧出什么才作罢,“成吧,你跟我来。”
她拂袖赶走黑狸,进了内殿,从高悬的置案上拿出一只桐漆盒子,从里头包了一些给她。
“你的任务,就是好好盯紧四皇子。”
周蔻诺诺应是,捧着香饵离开了。
才出宫门,她立即就变了脸色,上了软轿,将香饵给了高宥。
“东西放在内殿的悬案上,盒子上描着连理枝花纹,旁边摆了瓶花,没有锁扣。”
她倒豆子一样将消息全透给高宥,然后大口大口喘息着。
刚才在殿内,她深怕芸妃焚了萨面兹,一口气憋在胸膛里,直到出了殿门才敢呼吸。
高宥揽了揽她,“辛苦你了,你先出宫,我晚些要去皇后娘娘宫里一趟。”
周蔻点了点头,又切切道:“一定要当心。”
那头高宥从元易手中得了此香的解药,径自去了凤仪宫,皇后这几日将养着,面色略微好看了些,见到人来,心里更是高兴。
她一面吩咐德荣置座,一面道:“难得见你过来,皇妃呢,没和你一道进宫?”
高宥施施然落了座,“来了,不过儿臣叫她先回去了,母后,有一桩事儿臣要有请母后帮忙。”他顿了顿道:“请母后佯装病重垂危,请父皇探视,并且要足有一日的功夫。”
皇后倚在引枕上,不解道:“你是想见陛下么?若是如此差人递个信进养心殿就是了,何必要如此大费一番周折?”
高宥正色道:“此事关系重大,请母后出面务必要帮儿臣这个忙。”
见他面色凝重,皇后也不由正视起来,接下来的半天里,皇后病重的消息很快就透了出去,太医一茬接着一茬往凤仪宫去,后来德荣亲自去养心殿请人。
他站在丹陛下,焦急道:“陛下,求您去看看皇后娘娘吧,娘娘不好了,她念着您一天了!”
此时的皇帝在罗汉床上歇息,芸妃在一旁侍奉着,她使了个眼色,但四下谁也不敢拉人。
那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皇后卧病多年,一时好一时坏,眼下瞧着不行了,于情于理皇帝都该去看看。
芸妃也自知不占理,德荣又接着道:“陛下将要巡猎出宫,这一去就不知何时能回来,求陛下看在和娘娘多年的情分上,一定要去看看。”
皇帝浑浑噩噩望向芸妃,芸妃不愿他离开自己的身边,只怕生变故,可马上就要巡猎出宫了,若是这个时候皇后出了什么事,恐怕都要叫停。
算了,左不过凤仪宫离着也不远,只要离开她不超过一天,都没什么事。
她只得松了挽人的臂膀,娇糯道:“那陛下快去快回,臣妾在这儿等你。”
算起来,自从芸妃进宫,皇帝就再也没踏进凤仪宫的门槛,三宫六院也皆冷落了,独宠芸妃一人,除了上朝见大臣,就连在养心殿批折子,也时刻不离芸妃身侧。
也正因如此,芸妃得以有机会日日焚香不间断,久而之久,皇帝开始如同牵线人偶一般,能思考能说话,可神智却是握在另一人的手中。
他进了内殿,香炉中正飘着丝丝缕缕的轻烟,味道有些怪异。
皇后躺在床榻上,面色虽不大好,但也不至于到命悬一线的地步。
皇帝站在离脚踏一步之遥的地方,道:“皇后觉得如何了?”
皇后缓缓睁开了眼,按着高宥和他先前说过的话,叹气道:“陛下,臣妾这几日总觉得没什么精神,老是梦到以前的事情,那个时候臣妾还不是您的皇后,我们一起策马郊游,南下巡视民情,三月春光正好,清风徐徐,您就这么牵着臣妾的手,走在繁闹的街市上,您还记得和臣妾说过什么吗?”
多年过去,往事已经泛黄发旧,许多不要紧的事情都渐渐模糊了,可那些美好的画面有时候会像碎片一样,浮现在脑海中,让人追忆惘然。
是啊,他当时说什么来着,他好像说,终有一日,大爻会外患清除,一派山河清晏,人人都能过上这样太平安康的日子。
那炉中的香雾慢慢凝成一团浓烟,皇帝站在跟前,似乎被拨动了某根弦。
头有些痛,皇帝扶了扶额,甚至觉得后脑勺像被人重重击过一般,他险些没站稳身子,屏风后出来一个人,将他搀住。
皇帝直在凤仪宫带到了第二日清晨,芸妃在养心殿坐立难安,最后亲自冲到了凤仪宫要人。
宫人将她拦住了,规规矩矩道:“芸妃娘娘,若无皇后召见,您不能这么擅自闯进去的。”
这皇宫里的规矩,芸妃是一条也没守过,她眉头紧蹙,呵斥道:“给我让开!”
宫人很为难的样子,“娘娘,您这样擅闯皇后寝宫,若陛下和皇后娘娘责问起来,这个罪奴婢可担待不起啊。”
就在二人纠缠的时候,皇帝施施然从里面出来,还是之前的样子。
芸妃忙扭着身子上前挽住了,撒娇道:“陛下,您说好很快就回来的,为何说话不算话,皇后娘娘是不是跟您说了什么?”
皇帝说没有,“皇后病重,榻前离不得人。”
也是,那个病秧子皇后她见过两回,说句话都得喘上半天的气,谅她也做不了什么,恐怕这会子是不行了,所以才会将皇帝留了一天一夜。
芸妃心满意足拉着皇帝走了,身后的宫人看了皆是频频摇头。
真是个妖妃啊,大爻的江山基业,迟早要败在她手中。
几日后,仪仗一切预备齐全,皇帝携同芸妃,自京城出发,前往北境同波罗会晤狩猎,朝中一切政事,皆交由恪王处置。
而在无人问津的四皇子府上,夜半时分,高宥将一只飞鸽放了出去。
自京城至北境,快马加鞭也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更别提皇帝途径多地,还要逗留,随行繁杂,能五月时到就算不错的了。
这两个月里,朝堂之上简直是恪王一手遮天,修水利,建祭台,官员升迁降调,民生大事,他几乎都推翻了皇帝的前政,照着自己的想法大肆兴动,似乎一点也不顾忌皇帝回京后得知会如何。
与此同时,一支乔装成商行的浩大队伍,自阴山山脉南下,已经接近了武都。
第60章 与虎谋皮
皇帝遇刺, 下落不明的消息是六月初的一个夜里传回皇宫的,皇后登时晕了醒,醒了晕, 想派人出宫递信, 却发现宫门突然全部下了锁。
彼时周蔻扶着腰肢, 在房中走来走去, 显得十分焦躁不安。
日前高宥曾对她说过,要她这两日安心在府上, 不可外出, 还将竹居的暗道密室告诉了她,以防不时之需。
一切都安排妥帖了, 高宥离开了府上, 可周蔻总觉得不大安心。
萱花端着安胎药进来,见周蔻来回踱步, 忙将人扶回榻上去,一勺一勺喂她吃药,“皇妃眼瞧着都七个多月了, 行动本就不便, 还是好好躺着吧, 外头就算是变了天,也自有殿下庇佑。”
话虽如此, 可哪儿有妻子不担心丈夫的,周蔻自知身无长处,能不做他的拖累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只恨自己不能上阵杀敌,助他一臂之力。”
她吃了两口药,后觉舌根苦涩,便扭过头不愿吃了。
萱花也只好将药放下, 拿绢子擦了擦她嘴角,“您别急,好好养好身子,给殿下平平安安诞下孩子,那就是最大的事情了。”
轰隆一声,外头爆起巨响,纷杂的声音不近,但波及到皇子府,也是叫人悚然一惊,二人齐齐望向外面,周蔻撑起身子来,勉强压住心头那阵惊悸,“外头是怎么了...”
萱花将她扶在靠枕上,说:“奴婢去看看。”
她开了门出去,不一会儿匆匆回来道:“好像是兵部的火药库突然炸了,街上官兵乱窜,说是...是波罗人在攻城!”
“这里可是京城!”她后又想起高宥之前的话,还有在朔方遇到的那些事情,才明白高宥为什么让她不要外出。
萱花极力安抚着人道:“皇妃别急,殿下已经将精锐留给我们府上,想必不会有事,我们先去竹居那头的密室里吧。”
周蔻点了点头,纵是外头翻了天,她们这里也还尚是一处净土。
她穿好衣服后道:“将莺草叫上,咱们一道去密室,那儿已经备下了吃食和水,足够撑上半个月了。”
萱花哎了一声,去外头喊了好几声莺草,可始终不见她的踪迹。
“这丫头,煎完药以后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真是的,这个时候还乱窜。奴婢先带皇妃进密室吧,待会再出来找她。”
二人慢慢往竹居去了,落溪斋后的一口枯井石前,萱花挪动了那块大石,后面一条长而窄的暗道露了出来,她挑灯探路,一只手搀住身后的周蔻,嘴上道:“您小心脚下。”
谁也没看到,在她们身后,还跟着一个黑影。
这密室并不宽绰,一张床一个桌子,勉强才能够四五人容身,旁边备好了清水和干粮,还有一些日常需要的东西。
周蔻坐下后,忙对萱花道:“你去找找莺草,赶紧把人带过来,外头现在乱,别出什么事了。”
萱花应是,安置好人以后,就离开了。
周蔻乏力阖了阖眼,已经接近子夜,折腾了这么久,她早就困倦了。
自打她有孕以后,许多事都开始力不从心,就连精力也不大充沛了,她侧卧着睡,尽量托着沉重的肚子,睡得也并不安稳,因在意莺草,周蔻每隔一会儿都要睁开眼看看。
但也不知是何原因,萱花和莺草迟迟未来,隐约听见一声轰隆,是石头搬开的声音,周蔻以为萱花终于找到了莺草,将人带了回来,但那极轻的脚步声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猛然睁眼,离床不过三步之遥的距离,一个满脸溃烂,衣衫褴褛的女人正阴狠狠地看着她。
那女人脸上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到一个全形,又有厚厚的头发遮盖住,似人似鬼,实在算得上可怖,周蔻坐了起来,小心翼翼问道:“你是谁?”
结块的头发掀开,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只听到她桀桀笑了两声,嗓子受过损伤,说出来的话跟破锣一样,“周蔻,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周郁啊。”
周蔻惊了一惊,想从那张脸上寻找更多的痕迹,但实在是完全看不出来,她勉强压住激动,强作镇定道:“你是周郁?你不是被流放了,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想干什么!”
周郁上前两步,“我想干什么?你好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样子吗,这一切都是拜你的夫君所赐啊,你害得我被奸人轮/暴,失了清白,害得我流放,害得我爹爹降职,娘亲重病,而我就算流放,也原可以安安稳稳被岐山王接去扬州老宅安置,可为什么你们仍旧不肯放过我,你这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狗/杂种!自从你进京的那一日开始,我们家都倒了大霉!”
她那原就可怖的面孔逐渐扭曲,对于周郁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周蔻其实一点也不觉得可怜,她扯了扯唇角,“若不是周擎和你们存了要用我顶缸掉包的心思,我又怎么会有如今的风光,我进京寻父,原只是想安安稳稳能过个日子,不求多大富贵,是你们不肯放过我,接二连三的陷害串通,是巴不得我死了才好。怎么如今一样的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就觉得受不住了,你们是爹生娘养的,那别人就不是血肉之躯么。”
“你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周郁亮出手里锋利的匕首,疯狂笑道:“我要把你的肚子划开,让你眼睁睁看着你肚子里的孽种是怎么死的!”
周蔻强作镇定,有意拖延时间,手摸上了头鬓,“你杀了我,就没想过后果?你娘已经重病在榻,还有你那一母同胞的兄弟,若是因为你连累了仕途,他们可是会恨惨了你。”
可周郁却道:“你以为谁会知道是我杀了你?皇帝已经死了,马上恪王就要登基了,你觉得新帝登基后,还能容得下你和高宥?我这是在替新帝立功!”
她将匕首狠狠朝着周蔻刺去,周蔻躲闪开来,但身子实在笨重,眼看躲不掉她的下一刀,周蔻将那支排钗一挥,扎进了周郁的手臂,周郁应声嚎叫,手里的匕首也掉落在地。
她用手掐住周蔻的脖颈,一下下撞击在墙面上,嘴里喊着:“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后脑勺被撞的一阵阵发晕,周蔻拼命挣扎着,直到胸腔内最后的空气挤出,她开始双眼发黑,小腹处也传来阵阵剧痛。
一股热流破出,从大腿间淌下,周郁丧心病狂地收紧了手,掐住那纤纤玉颈,正当此时,那把匕首却从后面穿过她的心脏,她瞪大了眼,缓缓倒了下去。
萱花手里还握着那原本掉落在地的匕首,将周郁拉开后,连刀一块扔在了旁边,她上前扶住周蔻,心急如焚道:“皇妃,皇妃你没事吧?”
若不是这一阵阵的痛感,周蔻早就昏死过去了,她强撑着坐起来,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周郁,额头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好像...好像要生了。”
萱花这才看到她腿间的鲜血和浑水,忙拉来靠枕垫在她身后,“这才不到八个月,怎么这么快就要生了!”
又环顾四周,找到一个小火炉和一些清水,架起来开始烧水,又将那把匕首洗干净,扯了干净的布铺好,饶是如此周全的人,这个时候也慌了神,“皇妃你别怕,我...我之前看过我娘生我几个弟弟,你先保存体力,憋着一口气,我试试,试试能不能替你接生...”
周蔻知道会有妇人提前半月一月生子的,但她甚至才七个多月,她痛苦地闭上了眼,嘴唇翕动着,“我的孩子会不会活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