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心里是害怕的,但这种害怕不是怕自己会死,而是担心嘉禾。
真是奇了怪了,苏徽自认为不是什么愚忠之人——别说愚忠,他其实就连最基本的忠孝之心都没有,待谁都是和颜悦色,待谁都是漫不经心。嘉禾是皇帝这没错,可皇帝在他眼中只是一份职业而已。旁人将皇帝视作天子,奉为神明,可他却仿佛从未受过儒家三纲五常的熏陶,面见帝王时,从未有过什么诚惶敬畏的情绪。
他害怕嘉禾会死,但不是担心皇帝会驾崩,而是担心一个十多岁的年轻女孩会永远失去欢笑喜悦的机会。
车窗紧闭是为了安全着想,可是听着窗外的金戈之声,他也想要打开窗子看一眼外头的战局。嘉禾的讥笑声从后头传来,她好像半点也不担心自己的生死,只好奇苏徽的反应。董杏枝则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放下了手中调香的器具,牢牢的扶住了嘉禾,以免她在车内磕伤。
“这一场伏击,是陛下早就预料到的么?”苏徽问。
“我又不是什么神仙,哪能未卜先知?”嘉禾这样答道,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陛下,”苏徽顾不得追究许多,转过身郑重的看向嘉禾,“假如您从宣府带出来的这几万兵甲没能拦住那批叛贼,您会怎么做?”
“等死?”她半是玩笑的说道,接着摇头,“逃命是肯定要逃的,问题只在于该怎么逃。不过嘛,我其实已经想到一个法子了。”
“是什么?”苏徽眼中一亮。
“史书上说,汉高祖刘邦当年被项羽追杀之际,为了活命,曾两度将自己的亲生子女从车内推下……”
“陛下打算推我?”苏徽摇头,一本正经的说:“陛下的金根车,由十二匹马架势,一个人的重量对于它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陛下就算将我推下车去,车辆也不会跑得更快了。”
“朕只是打个比方,不是要真的推你下去。但朕的确是打算牺牲掉你,不知你意下如何?”车外杀声震天,车内嘉禾却还有闲心逗弄眼前的少年。
苏徽问:“你打算怎么牺牲我来逃命?”
她说:“你我身形相仿,你又是男生女相,不如干脆换上我的衣裳,替我死了算了。”嘉禾说的漫不经心,可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她这一要求蛮横无礼至极,苏徽也不得不听从。
她欣赏着苏徽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的表情,原以为苏徽会试着反抗,为自己求几句情之类的,谁知苏徽在听完之后便点头说:“那好,我们赶紧换吧。”见嘉禾愣住,他反倒催促道:“战场瞬息万变,刻不容缓。”
“扮作朕的模样,可是要做朕的替死鬼的,你就不怕死?”嘉禾往后仰了仰。
动手解衣带的苏徽回答说:“倒也不一定会死,我扮作陛下您的样子吸引住大部分的敌军,好让您趁机逃命,可我又不是非得傻站在原地等他们抓,我也可以跑啊。再说了,就算真被抓住了,我好歹身份也是‘皇帝’,那群叛贼没那么容易就会杀了我的。”
“那万一你要是真的死了呢?”嘉禾抓住他的手腕。
苏徽迟疑了一下,眼神有些茫然,“那就……死了呗。虽说人人平等,可是不同的人,能创造的价值毕竟还是不一样的。按照我内心的评判标准来看,你的命比我的更重要。”
他的反应和答案倒也不算出乎嘉禾的预料,做了五年的皇帝十三年的公主,她又不是没有见过谄媚阿谀之人,过去在她身边表忠心的人多不胜数,她不至于被苏徽这样一番言论所打动,是的,不至于。
在嘉禾心中纠结的时候,苏徽在专心听着车外的动静。忽然间他脸色一变,猛地将嘉禾扑倒。
在位期间曾经无数次遇刺的嘉禾下意识的想要拔刀,但苏徽并不是要刺杀她,他只是抱住了她,因剧痛而缓缓的抽气。
在他背后,是一大团正在渗开的鲜血。
“陛下你这个……”乌鸦嘴。
苏徽疼得翻了个白眼,很想把那三个字骂出口。
还真有叛军杀到了百步之内,朝着皇帝的车驾开了枪。箭镞穿不透车壁,火.器可以。
嘉禾盯着苏徽,记忆却回到了两年前,两年前的云微也是为了她而倒在了刺客的袭击之下。
“疼吗?”她也不知道她是想要问苏徽,还是隔着时空,去问那个再也没有出现的人。
“废话——疼、嘶——”苏徽算不上娇气,但也是个痛觉神经正常的普通人,在这个没有子弹的时代,火.药命中之后都是在血肉中直接炸开,疼得他恨不得自己干脆直接昏过去。
方才的行动是他本能的反应,他还没有考虑好中枪的后果,就已经直接扑了过去。其实倒也没想过要挡枪,这种舍己为人的事情听来感人,可最好还是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纯粹只是想要带着嘉禾一起扑倒躲开那一枪,被打中是因为他反应终究还是慢了,假如眼下在车内的是个究竟磨炼的武人,一定不会像他此刻这样狼狈。
董杏枝赶忙从车内找出早已备好的伤药来给苏徽止血,而嘉禾推开了苏徽,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滑.膛.枪。
最新制式的火.器,射程、威力以及操作的便利性都远胜于当下军中所用的绝大部分枪.械。身为夏朝君主的嘉禾很早之前就有了贴身携带各种兵器的习惯,这支从西洋人手中购得的火.枪是她近来的新宠。她带着枪.支一同上车,同时早就计划好了应对伏兵的计策。
是的,她其实早就料到了回有兵马在半路伏击,也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精准的将杀来的叛军一枪击毙之后,嘉禾对着天空鸣枪三声,以此为号令,黑夜之下的战场中,枪响此起彼伏,宣府军阵型变化,转守为攻。
传言说被北戎人俘虏,又传言说被妹妹害死了的荣靖长公主,不久前艰难的翻越过草原的一片沼泽地,眼下已经靠近了北戎的王帐。
不久前在旺吉河一带,她的的确确被北戎人包围过,但她很快就从包围圈中逃了出去,那群北戎人根本就没能抓住她,反而让她找到了王帐的行踪。
夏国的斥候没能发现长公主及其兵马,正是因为他们踏上了往北冒险的道路。
第173章 、三十一
端和五年五月,荣靖长公主周嘉音率军出现至杭爱山南,与北戎王庭相战。跟随荣靖的士卒数目远远不及北戎王庭,然仓促之下,王庭不及防守,损失惨重。
待北戎人缓过气来,意图重振旗鼓之时,郑牧所率大军从东面山海关杀至,与荣靖回师,双方一南一北夹击北戎王庭,迫使其仓皇北逃。
此战斩敌无数,虏北戎王族百人,后世史称“杭爱大捷”。
荣靖在杭爱山下与北戎王庭苦战之时,嘉禾来到了大同城。
千里之外的大同城内,无人知道荣靖身在何方,是生是死,在野心家刻意的煽动之下,大同城内谣言四起,军队躁动不安,随时都有哗变的可能。
而就在这时,城门被撞开,女皇带着宣府的精兵杀入了大同城中,在到达这里的第一时间,便是收缴了将帅的虎符,命宣府军驻扎城内各要地,掌控住了这座军镇。
在来到宣府的路上,嘉禾遭遇了一场规模并不算大的伏击战,早有准备的宣府军轻松摆平了对方后,发现那群胆敢伏击女皇的人,竟然是大同守军中的一支。这支队伍原是荣靖专门挑出,巡视大同周边,以随时应对胡人掳掠的“游骑兵”。他们败在宣府军手下之后,解释说并非是要谋害皇帝造反作乱,而是得到了消息,听说有一批胡人设法得到了夏人的甲胄和旌旗,想要装扮成夏人军队的模样夜袭大同,他们埋伏在半道中间是为了伏击胡虏,只是因为夜晚光线昏暗,所以一时之间没能认出他们打错了人。
袭伤友军本就是大罪了,可何况他们袭击的还是皇帝亲自带领的军队。在得知自己酿成了谋反之罪后,统领这支游骑兵的将领匆忙拔剑自杀,麾下的几个校尉原本也想跟随,被锦衣卫拦了下来。
至于他们所说的那些是真是假,嘉禾暂时不想理会。她来到大同城后火速控制住了这座军镇,接着第一时间是检查城内粮草、兵器的储备,第二是要来了大同的城防图和兵力分布图。
大同城内之前叫嚣着要为长公主复仇的声音因女皇的到来而转瞬平息了下去。火.器、粮草都落入嘉禾手中,大同五品以上的武官又在仓促间被夺去了虎符,军队四散在不同的区域,还未来得及整合便被宣府军控制,就算有人这时候还想着要造反作乱,也是有心无力。
但这里毕竟是大同,是荣靖苦心经营了两年的地方。同为军镇,这座城池的构造、规模都与宣府相似,然而毕竟一砖一瓦都是不同的,嘉禾坐在过去荣靖处理军务的“崇英堂”,脊背始终是紧绷着的,即便屋外锦衣卫守了一重又一重,她却依然不敢放松片刻,好像角落里随时会有刀剑杀出似的。
直到赵游舟走进殿内,告诉她大同城内暂时没有异动,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长公主被陛下所害的消息,在大同城传得尤为广。想来应是有人在刻意煽动。陛下来大同之前,大同军心浮动,一方面是担忧长公主死后,他们不知何去何从,另一方面则是在部分将帅的引导之下,有了为长公主‘复仇’的念头。好在陛下来的及时。”
嘉禾撑着额角,心中恼怒,面上却是笑了出来,“便是长姊死了,也轮不到他们为长姊报仇。一群没个主心骨,听风便是雨的愚夫,被长姊指挥着打了两年的仗,便以为自己是长姊的私兵了?受了长姊的恩惠,就将长姊当成是他们的父母了?可笑。”
“这是有人存心煽动的结果,大多数士卒并不想要造反,因‘长公主之死’心中不安的多为武官,他们受长公主提携之恩,自认为与长公主一荣俱荣,于是便驱使着麾下兵甲想要作乱,但他们毕竟只是少部分人,大多数的士卒还是忠于陛下的,您不必动怒。”平日里性情狠戾的赵游舟到了这时反倒还要劝嘉禾心平气和,“当然军中也不是没有头脑清醒之人,所以大同城中只是军心浮动,却并未真正哗变。背后阴谋煽动之人眼见策动不了整座大同城,于是便只带着少部分骑兵在您前往大同的半路上设伏。好在陛下早有准备,没有叫这群逆贼如愿。”
“若只是那些受了长姊恩惠的人想要为长姊复仇,那朕倒也没什么好怕的。人心都是易变的,所谓忠义会使人头脑发昏一时,却不能让他糊涂一世。至于那些担心长姊死了,他们便前途无望的人……他们应该投靠于朕,而不是与朕作对。”她蹙着眉头,以指节轻叩桌面,桌上放着一份名单,名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大同城内各级五官的名字,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都不放过,“就怕这些人是与京中势力勾结。”
赵游舟肃然一拜,“陛下将此事交给臣就好。”
嘉禾注视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少年,叹了口气,“又要脏了你的手了,游舟。”
赵游舟轻轻一笑,眼中半是欢喜半是温柔,“无妨,臣不怕的。”
战场上俘虏的游骑兵、大同城内的各级武官、传播长公主为皇帝所害之谣言的人,以及这段时日出入大同城的可疑人物……这些都要审。能够为嘉禾做这种事情的,便只有赵游舟。
赵游舟领命退下之后,被召入室内觐见的是赵游翼。
赵氏兄弟二人性情不同,能做的事情也大有不同。赵游舟是暗处的刀,而赵游翼……老实说,过去嘉禾一直没想明白赵游翼究竟能做什么。他的确是聪明,可嘉禾身边从来不缺少聪明人,赵游翼的存在极容易被人忽视,长久以来一直都是赵游舟的影子。
苏徽与赵游翼关系不错,在嘉禾面前没少说赵游翼的好话,因此这一次嘉禾总算是想起了这个人。
她要交给赵游翼一件重要的事情,让他去南方沿海港口,联络西洋人,与他们谈一桩买卖。
苏徽和她说了那么多西洋的历史,她可不止是当故事听着玩玩而已。虽说心中仍然存有些许对蛮夷的偏见,也认为他们的许多规章与风俗并不合理,但这不妨碍嘉禾对他们萌生出了好奇与敬仰之心。
起码这一次被人埋伏的时候,她是真的意识到了西洋火.器的好用,若是能让她的军队悉数装备上西洋人的火.器……不,若是能让她夏人学到如何造出那样的火器,那么又何必再畏惧什么北戎?
她不仅仅是想要赵游翼从西洋人手中采购火.器,更想将那些掌握了火.器制造技术的人带来京师。听说西洋人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玩意,她很想见识一番。
至于要不要与他们建立固定的商贸,是否需要缔结国与国之间的盟约,这都是以后要想的事情了。
赵游翼在得到嘉禾的这项命令的时候颇有些不安。他习惯了跟随堂兄,乍然要离开北疆前往南方,不由得感到惊慌。
“你与那些西洋人打过交道的,对么?”嘉禾问他,虽然这个问题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果然苏徽那家伙靠不住,果然什么秘密都转头就说给了女皇听。
“会他们的语言吗?”嘉禾想说,若是不会的话,便从四夷馆招募征集,但是赵游翼竟然点了点头。
“儿时与他们相处过一段时间,乘坐他们的船只从海南来到天津的一路上,学过他们的语言。那时候我与阿兄无依无靠,阿兄信不过一船的夷人,我便学了些他们的语言,免得被他们给出卖还不知道。”赵游翼赧然的说道。
“这么多年过去,还记得么?”
“自然是记得的。”一向记忆力惊人的赵游翼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如此看来,赵游翼果然便是最适合南下的人选。嘉禾与他商议了约莫一个下午,安排好了南下的诸多事宜,之后才放他离去。
最后来见她的,是苏徽。
这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来到大同之后便不曾休息过的嘉禾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当苏徽的脚步靠近的时候,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却又在看清苏徽的时候合上,“是你啊。”
“陛下用过晚膳了吗?”
“没有。”她懒得再掩盖自己疲惫的神态。
这是意料中的答案,苏徽说:“不如就趁着这个时候吃点东西吧。我知道陛下有事要吩咐我,你可以边吃边说,皇帝的威仪和面子没那么重要的。”
嘉禾睁开眼睛看着他轻嗤了一声,但没有反对。
“陛下找我是要做什么?”待到宫人奉命将早已备好的吃食呈上之后,苏徽轻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