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伤……怎么样了?”嘉禾倒是没有急于发号施令,反倒是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苏徽沉默了一会。
“伤得很重么?”
苏徽摇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伤得倒也不是很重,毕竟他还能下床走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口疼。受伤的地方在后背,他在昏睡中却总感觉是自己的胸口中了一箭似的。
第174章 、三十二
“陛下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吗?”苏徽暂时放下了心中莫名其妙的纠结,向嘉禾问道。他听说了赵游翼被派去南方的事情——虽然嘉禾安排得隐秘,可作为赵游翼的好友,他还是得到了赵游翼即将远行的风声,以他的头脑稍作思索,也就轻而易举的推测出了前因后果。
嘉禾瞥了他一眼,说:“你先坐吧。”待到宫女为他搬来了椅子之后,她道:“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做的,朕说了,你得寸步不离的跟着朕,这话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苏徽点头,一派轻松自得的模样,既没有陪王伴驾的紧张,也没有不能去闯荡四方建功立业的遗憾。
“不过也不能让你一直闲着,”嘉禾又说,口吻活像那些精明的商贾,“就譬如朕房里的花瓶,好看是好看,却也不能仅仅只是好看而已,总得插花、盛水。”
苏徽懵懵懂懂的眨了眨眼睛,正想杠几句——若是一只唐宋时流传下来的古瓷瓶,她也这般败家的用来装花花草草么?而后忽然想起,眼前这小姑娘虽说自幼被培养出了极高的品味,可自从到了宣府之后,生活越发的粗糙,在宣府的住处别说古董,就连正儿八经用来装点屋子的花瓶都没有。他还听赵游翼说过,有段时间嘉禾因为宣府缺粮,户部又一时间调不来银钱,于是打开了内库,开了内库之后发现钱还是不够,索性命赵游舟回京了一趟,开了乾清宫的私库,将她亲生父亲生前所收藏的那些珍奇玩意全挑出来买了。
是的,买了。堂堂皇帝,带头偷了自己家。
夏太.祖文化素养并不高,收集那些名人字画、金石古物只是因为攻打前朝的时候抢到或是捡到了这些东西,于是顺手便丢进了库房之中。若他泉下有知,看见女儿大肆转卖自己当年的收藏,估计也不会有多痛心。可朝中的官员却因此事一个个的跳了出来激烈反对,理由是这样有损皇家颜面。
嘉禾原是将那些皇家私藏卖给京中巨商富贾或是收藏名家,后来被那些骂骂咧咧的臣子们吵烦了,索性便下令将那些价格不算贵的离谱的珍玩送到了那些臣子家中,名义上是御赐,实际上当然不是白给,得了当今天子赐下的先帝遗物,怎么都得回个礼以表敬重,礼不用特别多,按照市面上这些珍玩的价格给就好了。
按照嘉禾的吩咐,赵游舟首先去的就是指责嘉禾指责得最卖力的礼部尚书府中,那名花甲老人一生熟读《礼仪》《礼记》等诸多儒经,一个月写了十二份痛骂嘉禾有君王身份的奏疏,每隔几日便送去宣府城。在见到带着前朝某丹青国手的墨宝来府上的赵游舟后,老人极为硬气的表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已备下了棺材,随时打算死谏,就算是豁出去被诛了九族,也决不能纵容这强买强卖之风。
话说得漂亮,然而当赵游舟在他面前徐徐展开画卷之后,作为雅好书画的文人,他又不能不心动。但出钱是不可能的,哪怕他靠着各级下属每年的孝敬过得十分富裕,也绝无可能打自己的脸,真的交钱给赵游舟。于是这名熟读儒经的老夫子在极为纠结矛盾的心情之下,拦住了赵游舟。
赵游舟说,尚书既然没钱买画,在下去找别家就是。
礼部尚书说,住口!你这蛊惑君王的妖孽,难道还要去祸害别家么?
赵游舟说,大人的意思是,祸害您一人就好?
礼部尚书说,臣就算是死了,也不能看着陛下先做商贾,再做强盗!
赵游舟:……合着大人您的意思是,为了陛下的名节着想,最好将这画白送给您?
双方闹得很是不愉快,赵游舟口才不差,却很少有耐心能与人坐下来好好讲道理,在身后有兵甲的情况下,他一般会下令动刀子。那天若不是慈宁宫中的皇太后得到了消息,命身边宦官出宫调停,只怕要酿成一场祸事。
不过当那些臣子们纷纷上书向太后告皇帝的状的时候,杜银钗选择了置之不理,过了两三天后,打开了自己的库房,挑出了十几套年轻时戴过的头面,下令让赵游舟也拿去卖了。
杜银钗这样的举动,表明了她的态度。自此之后,闹得再凶的文臣都不敢再开口,就这样任这场风波逐渐平息了下去。
赵游翼对苏徽说起这桩发生在端和四年的旧事时,苏徽听着只觉得有趣,边听边笑,笑过之后叹息,感慨嘉禾这个皇帝做的不容易。
如今嘉禾拿花瓶举例子,他猛地又想起了这件事。心里想着,要不以后他出钱为嘉禾买一些装点屋子的摆件好了,不然成天对着一间黑漆漆光秃秃的屋子,不利于心理健康——不过他没钱,用的都是宋国公府的钱。
这时他忽然听嘉禾问:“你与你的家人,关系怎样?”
苏徽吓了一跳,还以为嘉禾是看穿了他的心事,下意识的回答:“关系不好不坏,但我若是问爹娘要钱,他们一定会给。”
嘉禾啼笑皆非,“要钱?你从朕这里领的俸禄不够么?”又正色道:“朕想让你去联络一个人,杜康氏,你的姑母。你不用跑腿也不需要多做什么,只需待在朕的身边,每隔一段时间给她写几份书信,叙一叙姑侄感情就好。”
康懋一生子女无数,苏徽的姑母如同天女散花一般嫁到了各个地方,他至今都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哪些亲戚,与杜康氏之间也谈不上什么姑侄感情。嘉禾忽然关心起了他的家事,这让他感觉很不妙。
“陛下……”他很快猜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是韩国公有什么问题么?”
杜康氏不过就是一个寻常的妇人罢了,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学,也没做过什么值得让皇帝关注的事迹,嘉禾之所以注意到了她,只因为她除了是苏徽的姑母外,还有个身份——韩国公夫人。
“两年前,朕遇到过一起刺杀,这个你听说过么?”嘉禾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自然是知道的。苏徽打听云微的身份时,就听人说起过这件事情。之后他若是问起别的,凡是谈到宣府这两年的将领变更、陛下的用兵之策之类的事情,总绕不开端和三年冬的那起刺杀案。
“韩国公……是主谋?”苏徽问道。
嘉禾轻轻一笑,“你还真敢猜。”
她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更没有说,这一次遇上的伏击,与韩国公府有没有关系。
曾几何时,在她还是公主的时候,也曾伏在某人膝头,唤他一声舅父。如今回想往事,只剩满心的欷歔。
有些战役是持久的消耗战,战事可以持续数月甚至数年;有些战役,则是短兵相接一触即走,短暂的交锋之后,双方各自退却,流下的鲜血还未冷却,一切便都已结束。
黎明的寒冷逐渐推去,朝阳挣扎着从东方的云际破出,荣靖踩着沾染了血色的牧草,注视着四周还未熄灭的火焰,和地上未来得及收殓的残尸。
昨夜那一战,算是她胜了。而她现在会想起战斗时的情景,却有许多的细节怎么也想不起。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之后人会疲惫,在高度的集中过注意力之后,会思绪涣散。她漫无目的的踩着尸骸前行,短暂的茫然。腥冷的风灌入口鼻,而她却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地。
“你赢了。”这三个字唤回了荣靖的心神,她抬起头,注视着正前方站着的男子,朝着他肃然一拜。
荣靖长公主素来狷狂,这世上能让她如此恭敬的男人,除了她死去的父亲,便只有身为她授业恩师的郑牧。
曾在十余年前开国之战中扬名天下的齐国公郑牧,这年两鬓已有斑斑白霜,他前些年过完了五十岁的生辰,算得上是老人了。
身为将领,他的体格并不算多强健,面相也并不英武,仔细看他的眉眼,甚至能辨出几分过往的秀气。若脱下这身铠甲身披儒服,只怕会有人将他当做是翰林院的学士。年轻时候的郑牧曾是寒窗苦读的书生,试过科考入仕,以文章经学救国,无奈此路困难重重,最后不得不愤而从戎,跟随着友人周循礼走上了起兵举事的道路。
“是靠着老师相助,这才能胜过那群北戎人。”荣靖这话并非溜须拍马,昨夜她突袭北戎王庭,虽说时出奇制胜,可如果没有郑牧及时带兵驰援,凭她那点兵力,未必真能取得如此胜利。端和三年李世安孤军深入漠北,可不就是功败垂成么?
“这是太后的谋算。”郑牧感慨道:“你母亲身居宫闱数十年,可眼光依旧准得叫人害怕。我原在山海关一线镇守,接到了紫禁城送来的信笺。信上画着一张地图,用丹朱涂抹出了杭爱山,说,你或许会在这里。太后猜到你绝无可能轻易被北戎人绞杀,要破出重围必会兵行险着北上。北戎人出动如此多的兵马对付你,王庭必然会在距旺吉河不算太远的地方指挥,旺吉之北的杭爱山,极有可能是他们的驻地。她猜对了。”
第175章 、三十三
在远离漠北的紫禁高墙之中,要精准的判断出自己女儿的动向和敌军的方位,要推算出战争的走向,这是何其艰难的一件事情。杜银钗已离开战场将近二十年,却还有着对战场的敏锐。
荣靖久久沉默着,而郑牧则是感慨,“皇太后一介女流,却不输须眉,不,她胜过天下许多男儿。嘉音,老师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与你的妹妹,都不及你们的母亲。”
周嘉音是古往今来少有的女将,在战场上所向披靡,风头无两;周嘉禾以女子之身登临大宝,使万民跪拜臣服,是天下至尊。可这对姊妹无论是对权力的掌控,还是自身的智谋、心性,以及对大局的把控,皆与杜银钗相差甚远。这不能简单的归结于她们年纪尚轻,杜银钗与她的夫君起兵造反的时候,也不过十六岁,入主北京母仪天下之际,虚岁三十。荣靖姊妹相比起母亲来,欠缺的是阅历,或者说,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还在,我父亲驾崩之时,这个国家就要乱了吧。”荣靖叹道。
身为让君王忌惮不已的功勋武将,郑牧大大方方的答道:“最近一段时日,我一直在读《五代史》,乱世之际,其实不乏英主,就比如郭威、柴荣,他们的能力与才华,在我看来更胜于赵匡胤,可惜这两位雄主,不是没有自己的后裔,便是对自己的身后是安排有失妥当。最后江山易姓,功业随水,委实让人嗟叹。你的父亲与郭威、柴荣二帝格外相像,天纵英才,生来就当做英雄,去结束这天下的纷乱。可惜一来没有子嗣,二来是孤家寡人。他猝然驾崩之后,皇位空了出来,谁不想要?原本天下应该再乱一次才是。好在你的母亲手腕了得,太.祖虽崩,她却犹如是另一个太.祖,牢牢稳住了京师,还能替你周家守住皇位。仅凭这一点,就叫我敬佩不已。”
“老师说了这么多,都是在夸赞我母亲,那么我想问老师一句——”荣靖用一种仿若闲聊一般的口吻问道:“假如我母亲不在了,您和李伯父是否就真要造反了?”
郑牧低眸看了眼这个从小跟在他身边,如今只比他稍矮些许的女子,“也许吧。”他笑了笑,亦是用轻松的口吻答道:“假如在长业二十年太.祖驾崩之际,京中没有如你母亲一般的强权人物镇守,那么我就会起兵——这天下是我与你父亲一同打下的,我舍不得它被糟蹋了,宁愿让自己担上篡位之骂名,也好过看着山河破碎,烽烟再起。至于现在么……”他摇头,“现在你母亲还活得好好的,你们姊妹大可安心,只要她在,便不会有什么大乱子出现。也许人无完人,你的母亲也不可能做到算无遗策,不过我与李世安终究会顾忌着几分旧情,让她安然到老。”
旧情,这似乎是十分缥缈虚无的一个词。据说凡是爬到了高位上的人,都不会再相信身份“情分”。然而郑牧眼神真挚不似作伪。
李世安是怎样的为人与性情暂且不论,只说郑牧——曾经是儒生的郑牧,也许终究心底还是存有几分书生的天真意气,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抱负,忠君重义是底线。说起来夏朝开国十三姓功勋之中,郑牧是与杜银钗夫妇二人交情最深的,他与他们的相识仅仅晚于杜雍,三人并肩走过最长的一段路,经历过最久远的血与火。
不过下一刻,荣靖便挪开了与郑牧对视的目光。郑牧似乎是做出了只要杜银钗活着,便一定会效忠周氏的诺言,可人都是会说谎的,高明的骗子连自己都可以骗过去。人终究还是要理智一些为妙。
“老师既然这么说了,学生可就更要烧香拜佛了,乞求神明保佑我母长命百岁,毕竟老师心狠,只认与母亲的旧情,不认我与我妹妹。”荣靖半是玩笑的说道。
郑牧也笑:“太后比我与李世安都要年轻,我们这把老骨头早年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散了大半,如今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国再度披甲,都不知道还有几年可活呢、。”他知道荣靖想打听什么,索性主动透露:“……李家那老匹夫这些年奉命防守辽东,那地方天寒地冻的,听闻他多年前的旧疾发作了好几次,也不知道还能握几年的刀。要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幸死了,到时候还得劳烦太后为我们送终,你啊记得为老师向太后进言,说葬礼要盛大风光一些。”
说罢,郑牧与荣靖都一起笑了出来。聊了这么一会,东方天际的朝阳徐徐升起,炫目的金色,明亮而生机勃勃。荣靖在金阳之下微微眯起了眼睛,说:“老师可别咒自己,如今战事未歇,我们这些年轻人,可都还要事事仰仗老师才行。”
郑牧拍了拍荣靖的肩膀——她身着铁甲,他所能触碰到的,是冰冷坚硬的质感,但这个动作十足的温柔,让两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们之间还没有过多的顾忌和算计,只是师徒,“事事仰仗老师可不行,嘉音你如今也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了。记得过去我教你兵法和武艺,有不少人对我说,我不必用心,因为你学了这些也终究无处可用。而今你没有待在夫婿身边绣花弹琴,这很好,我当年的苦心没有白费。现在你是将军,不是深宅之中唯父命夫命是从的小女子,你来下令,接下来我们该如何行军。”
荣靖环顾四周,战场的清理已基本完成,鏖战一夜的将士们也都大致恢复了精力。有几名武将站在距她与郑牧不远不近的位子,随时等候着他们下令,是追击还是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