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相隔了数百年,他知道她终究免不了一死,她在他那个时代早已成了残破的枯骨——可是他就是不愿意再一次看着她凄凉的倒下,就算要违背自己的原则,他也不愿意再次承受那种痛苦,他甚至想过,实在不行就回二十三世纪,把军部研究的那些大杀伤力的武器全部运到这个时代来,谁敢逼宫造反,就直接一炮轰过去。
“我的确不需要谁来保护。”嘉禾这时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她看着苏徽微微一笑,笑过之后上前半步,捧住了他的脸——这是前所未有的亲密动作,她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跳,而他亦能够感受到她的温度,“但我很高兴。”
很高兴他愿意给出这样的承诺。
柳氏玉娘的葬礼相当盛大,远超一般官宦人家财力所能支撑的范围。
京城之中士子们在为杀女的柳编修奔走请命,竭力帮他洗罪,却也有一群人悄然站在了早死的柳氏女身后,为她掬一把同情泪。
市井的说书人将柳玉娘的悲惨遭遇编成了故事传唱,玉娘下葬那一日,有大批的人自发前来为她送行。
皇帝也来了。
换上了素服的嘉禾走在了葬礼的队伍之中,为柳氏玉娘扶棺。这是旁人眼中永远也不可企及的哀荣,也是一场“战争”开始的序幕。
第206章 、(十七)
嘉禾在柳玉娘的葬礼上出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士子文臣掀起滔天声浪,而嘉禾此举,是摆明了站在了这些人的对立面上。
百官联名为杀女的犯人请命,嘉禾便搁置了对此人的审理,用的是“拖”字一诀,以时间来消磨士子们的勇气与决心,再寻机会将他们逐一瓦解。
不过这样的法子也有弊端,那便是她未必能撑得住这段拖延的时候。宫城之外士子们对她的谩骂和抨击她可以充耳不闻,可是百官伏阙罢政,这个国家便等于是陷入了瘫痪。虽说目前怠政的还只是京官,地方上的命官还和过去一样处理政务,未曾收到来自京师的影响,可京城中那几个重要的国家枢纽停止运转,也足够让嘉禾心力憔悴。
“他们闹着辞官,朕真想一口气全答应了。”她不止一次对苏徽说出了这样的话。
忙着帮她将奏疏分门别类的苏徽无奈的笑了笑。
“目前以辞官威胁你的人有多少?”苏徽问。
“约占了京官数目的三分之一,”嘉禾靠着龙椅,疲惫的答道:“这些人正跪在午门前,吵嚷着让朕赦免那禽兽不如的东西。好在内阁并未卷入其中,那群活成了人精的阁老大多爱惜己身,不肯轻易置身风波之内,可是朕让内阁出面为朕弹压重臣,内阁也只会虚以委蛇。一群惯会和稀泥的老东西,想着两头讨好呢。”
苏徽皱眉,想起了明朝万历年间为了争国本而掀起的风波。那时的明神宗为了立心爱贵妃所生的皇子朱常洛为太子,不惜于群臣对立,最后……还是输了。
嘉禾这次的情况却与明神宗不同,群臣们结成一党来势汹汹,她如同行走在钢丝铁索之上,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你放心,我有分寸的。”嘉禾看见了他担忧的神情,于是安慰道。
“你的大臣们现在闹着要辞官,你难道真打算做光杆司令?”
“光杆司令是什么?”嘉禾有时候还是会听不懂苏徽所说的词。
“唔,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苏徽道:“尽管他们也不是真的想辞,可要是你真的答应了他们的辞官之请,那这就是你与朝臣之间的两败俱伤——甚至你蒙受的损失还要更大些。”
嘉禾却是神情笃定,“你放心,他们不会和朕长久的耗下去。”
苏徽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真的有应对之法,又或者只是在强装镇定的宽慰他。他只知道这几天嘉禾频频召见内阁阁臣,可没有哪一次成功说服那些老人和她站在同一阵营,哪怕是一直以来对她多有照顾的昆子熙。
“京中马上会有一件大事发生。”嘉禾说这句话的时候头颅低垂,语调略冷。
苏徽在她身边坐着,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得到她情绪的异样,“李、郑二家的子孙快要进京了么?”他问。
气氛忽然有些变了,流淌在二人中间的风稍显凝滞,嘉禾在沉默了须臾之后回答道:“是啊,我收到了消息,他们都快要进京了。我的婚事将成为端和八年剩下的时日里的头等大事,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婚礼,而是新一轮权力的争夺。这些嚷嚷着要辞官要归隐的大臣们会为了这件事情厚着脸皮再回到朝堂上来。钟祭酒也好、柳玉娘也罢,都会被遗忘。”
苏徽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承认嘉禾这番话说得没错,人的忘性是强大的,人的贪婪也是深入骨髓的。皇帝的大婚的确是当下绝好的转移注意力的机会,大婚之后的权力争夺,更是足以吸引住几乎全部臣子的注意力。点头之后他觉得自己该说些说什么,可一时间却又忘了。
“你有妻子吗?”嘉禾忽然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苏徽几乎没有跟她提起过自己的家人,也完全不像是有妻有子——其实就算他有,也与她没有任何的关系,可是她还是会忍不住想要问这一句。
“当然没有。”苏徽吓了一跳。以他的年龄在人均寿命相当长的二十三世纪,才将将达到结婚的最低年纪而已。结婚的事情他从没考虑,甚至就连女朋友都没有过。
“是真没有。”见嘉禾一脸也被吓到了表情,他连忙解释:“我今年……算了,不说今年了,我是说我这具身躯二十二岁,在我们那个时代还很年轻,或者说,幼稚,几乎没有人会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结婚。而且……在我那个时代,不结婚的人也很多。我妈就没有结婚。人们都对单身习以为常。”
“那可真好。”嘉禾将目光从苏徽身上收回,又一次的发表了对苏徽所描述的那个未来的羡慕。
那么,你要不要去那里呢?
我认为你很适合我所在的时代。
在那里,你就不会有现在这些烦恼。
苏徽几乎就要将这些话说出口。
不过最终还是忍下了,且不说嘉禾能不能跟着他离开,就算能,她也不会愿意。
就如同他不会真的放弃一切留在夏朝一样,她也不可能抛下玉玺与龙袍跟随他前往未来。也许几年前的嘉禾,会出于贪生怕死的缘故迫不及待的放弃皇帝这个烫手的身份跟他离开,可是现在的端和女帝,不会允许自己退缩。
他们都是聪明人,许多事情不需要说出口便能心知肚明。因此偶尔有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沉默,绞尽了脑汁都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苏徽总不可能去恭贺她新婚,而嘉禾也不至于将苏徽留下来做面首。
“我不会真的成婚。”冷不丁的,嘉禾又开口说了这句话,仿佛是在保证什么。
苏徽有些懵,不知是该窃喜还是该冷静下来和她分析这样不行,又或者装傻,故意问她为什么。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嘉禾瞥了他一眼,又看向远方,“你说在大洋另一端,有位极其英明神武的女王,她一辈子都没有成婚?”
“啊,是的。你……要效仿吗?”
“如果可以的话。”嘉禾说。
苏徽见惯了二十三世纪不结婚的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可是抬头看了会流云,又实在静不下心来继续发呆。
“阿姊与驸马感情如何?”嘉禾又问。
“挺好的。”
“如果长姊能有子嗣,我便将其立为储君。”嘉禾说道:“反正阿姊也很喜欢这龙椅,送她了。”
苏徽不由笑了笑,却想起另一个世界里,荣靖和她一样,至死都未能有后。
“那你要怎样打发这些‘秀女’,呃,‘秀男’。”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荣靖会不会和另一个世界一样,所以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
“全杀了你看怎样?”嘉禾用一种说笑话一般语气答道。
苏徽差点被自己正在喝的茶呛死。
他转头看向嘉禾,嘉禾亦眉眼弯弯的看着他。
每一次他见到她总隔了好几年的时间跨度,他也就渐渐习惯了嘉禾在每次见面时都会变一副模样。现在他才猛然想起,她和过去的那个宁康,已经几乎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了。
“我不是说要杀那些……你刚刚用的是什么形容词?‘秀男’?”她轻笑,“我不杀他们,我啊……”
“但你确实很像杀人对吧。”苏徽戳穿了她藏在心底的隐秘想法。
这几天她的情绪一直不好,怒火压抑久了就变成了杀意——她想杀的不是那些有可能成为她丈夫与她分享权力的年轻人,而是所有妨碍了前方道路的大臣。
那些伏阙的、上书的、以辞官相威胁的,她都想一口气全杀了。
嘉禾听到苏徽的猜测之后并不反驳,只是不停的在笑,笑着笑着,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右手比握住了。
苏徽的指尖是冰凉的,这样触感让嘉禾愣了一下。
“我不会真的杀了他们。”嘉禾有些烦躁,想要甩开他,但终究没有动手。
“你只要不想看着你的国家乱成一团,你就不会一口气杀这么多人。但是我还是想提醒你——”苏徽严肃了神情,“永远别被情绪左右了判断。”
“……我知道。”
“那些在你看来成天只知道反对你的大臣,不少都是未来在史册上留下了重重一笔的能者。你该做的不是杀了他们,而是将他们争取到你的身边来。”
嘉禾重重叹了口气。
“嗯?怎么了?”苏徽不明所以,“在想什么?”
“在想你真是啰嗦。”嘉禾终究还是没有试着从他的掌心挣脱。
他说的道理她都懂,但她并不反感他的啰嗦。
要是能一直这样听下去该多好……
“总之,物尽其才,人尽其用。”苏徽叮嘱道。这时候的他已经发现了她身上有些不好的预兆,所以才忧心忡忡。
嘉禾看着他的眼睛,边笑边点头。
“你别乱杀人。”
“朕不会。”
“锦衣卫、东厂好用,但也别太依仗了。”
“知道知道——”
“那你的锦衣卫去哪了?”苏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京城此刻这样乱,可是赵游舟居然没有出面,这简直不正常。
“你总算问到了这个了。”嘉禾收敛了笑意。
第207章 、(十八)
“赵游舟被你送哪去了?听你这口气,好像就等着我来问似的。”苏徽心中一下子有不少疑问涌出,“你不会杀了他吧。”
嘉禾哭笑不得,“我杀他做什么?”
苏徽颇为尴尬的挑了下眉,他才不会说是因为自己受二十三世纪的文艺作品影响过深,总是不自觉将赵游舟、嘉禾和他自己代入了什么狗血剧中。呃,不对,之前他脑中里浮现出来的好像不是什么二十三世纪的狗血剧,而是先秦时候,褒姒与申后的故事,周幽王为了褒姒而废申后,再往更远的时候回溯,传说中商纣王也因独宠妲己而杀结发之妻……等等等等,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嘉禾不是商纣也不是周幽,他也不是什么足以蛊惑君王的绝世美人,赵游舟更加不是苦命的正室。
苏徽因自己的奇怪脑补而羞耻,捂住脸半天不说话。嘉禾好奇的打量了他一会之后,开口问了一个问题,“在你所知的历史之中,我死之后夏朝的皇帝是谁?”
听到这个,苏徽端正了神态,“夏烈宗,周嵩。确切说来,是他先登基,然后你才死的。”
“周嵩……”嘉禾喃喃着这两个字,“周嵩这个名字,是他后来起的么?”
“嗯。夏烈宗本名不祥,史书只说他是在登基之后改名为嵩。过后世的史学家都认为他是因为出身寒微,之前的名字难登大雅之堂,所以没有记载。”说到这个,苏徽立刻恢复了之前的专业态度,甚至还想找出自己过去看过的几篇考证夏烈宗登基之前身份的论文来给嘉禾看。
“如果他过去的名字是‘福寿’,出身在徽州的话,那么我想我应该已经找到他了。”嘉禾的声音清冷的响在空旷的殿堂,音调不高,但足够让苏徽听得清晰。
苏徽立刻就明白了赵游舟去了哪里。
不管赵游舟有多少次触怒了嘉禾,不管他和苏徽的矛盾究竟累积到了怎样的一个程度,赵游舟终究还是嘉禾最信任器重的臣子,找寻夏烈宗的事情,当然是交给了他。
“你杀了……那个孩子吗?”苏徽算了下年纪,如果嘉禾找到的真的是未来的夏朝列宗皇帝,那么他现在应该还只有十二岁。
“如果我杀了他,你会怎么看我?”嘉禾固执的不去看苏徽的眼睛,侧着脸冷冷的问他。
“首先当然是会考虑历史走向的问题——不过历史的走向早就改变了,就算没变,我也会想方设法的让它改变。我不会让你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被废去,那么夏烈宗也就不存在篡夺你皇位的可能性。我想说的是,你即便杀了他,可万一你还是没能坐稳这个位子,你的臣子们照样会从别的地方找打一个和周嵩有着相似出身经历的少年,说这是夏朝正统。你杀人等于白杀。”苏徽虽然不愿意看见嘉禾滥杀无辜,倒底还是站在了嘉禾的立场为她考虑事情。在人人平等的二十三世纪,如果嘉禾告诉他,她为了未来不确定的事情杀了人,苏徽一定带着她去自首,可是在法度尚不齐全、人权不能得到充分保证的夏朝,他终究还是选择站在嘉禾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我也是这么想的。”嘉禾微微松了口气,“所以我没有杀他。”
“那你……”
“我让游舟将那个孩子带来京师,打算先送他去道观悄悄养着,教他读书明理——如果长姊能够有自己的孩子,那么我便让周福寿在京师平安终老,一生衣食无忧,可如果长姊无嗣,又或者朕的那群臣子们耐不住性子想要以我是个女人、没有后嗣为借口造反,我便将这个由我亲自教导的孩子推出来,封为储君。这样一来,周氏的江山终归是后继有人,而由我本人教出来的君主,总不至于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