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上了世家公子的锦衣金冠的苏徽在回到康家的时候心中十分忐忑,面对着康懋过分热情的一张脸时,他颇为不适。现在与三年前不同,他知道了自己并不是康懋的亲孙子,面对着这个老人就格外的尴尬。而不仅是康懋,康府上上下下都涌了过来迎接他,听说他是被女皇找回,又见他是由女皇身边的心腹宦官送回康府的,一个个都眼睛发光,凑到了苏徽的面前不住的嘘寒问暖。
苏徽:……
从小到大一直讨厌和人打交道的苏徽此刻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捡回这个马甲过。
看起来康家上下三年前都被集体洗脑过,苏徽没有携带二十三世纪的仪器,测不出对方所用的手段,也猜不透那个神秘人物的想法。他怀疑自己这一次回到夏朝也是那人的安排,而他本人就像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待到众人散去之后,苏徽和康懋聊了几句——为了试探那个催眠的效力。
他佯装自己记忆没有恢复完全,向康懋询问自己过去的事情,老人笑容可亲的回忆了苏徽童年时调皮捣蛋、撒娇扮痴的事,目光中满满都是慈爱。
但苏徽也清楚,康懋根本就不是什么和善的长辈,比如说三年前他就毫不犹豫的牺牲掉了自己嫁给杜雍的女儿。他现在笑吟吟的回忆过去,回忆的实际上只是被植入他脑中的虚假记忆而已。
可是……还挺新奇的,被一个老人当做儿孙一样对待,听他絮絮叨叨的说话,任由他用粗糙的手抚摸自己的头颅。苏徽自己没有祖父,他是她的母亲利用二十三世纪的科技体外生育出来的孩子,父系的基因不知来自何方,至于他的母亲也拥有着与他相似的出生经历,是他那个一辈子未婚的外祖母用人造子.宫生出来的孩子。他外祖母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是个卓越的星际冒险家,上一次苏徽见她还是在他七岁的时候,现在她老人家还不知是飞在哪个星系呢。
那个为苏徽安排假身份的人好像是知道他家庭上的遗憾,所以要刻意的为他弥补。
“爷孙俩”絮叨完了家长里短之后总算说起了正题,康懋一脸严肃的问苏徽,女皇待他如何。
苏徽明白康懋是希望族中能出一个可以迎娶皇帝的子孙,好让康家享受外戚的荣耀。而现在成为了康懋孙子的苏徽,也确实有了与那些人角逐的资本。想到这里,苏徽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康懋不明白苏徽为何发笑,于是愈发焦急的问他。
苏徽说:“陛下喜欢谁、信任谁,都是陛下自己的事情。我们这些臣子干涉不了,唯一能做的事情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为陛下尽忠分忧。”在夏朝待久了,苏徽也学会了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而身为夏人的康懋反倒对这番言论嗤之以鼻,“在其位谋其政?你在什么位子了?又要为陛下怎样尽忠?”
苏徽说:“陛下打算将柳玉娘一案交给我。”
康懋吓得险些泼了手里的茶。
“那柳氏女子的案子岂是你可以胡乱插手的,你——你要做什么去?回来!”
起身走到了门边的苏徽扭头冲着康懋轻轻一笑,“祖父放心,我行事定有分寸,不会牵连家族。”
“那你这是要去哪?”康懋哆哆嗦嗦的四处摸拐杖,再抬头时苏徽却已经扬长而去。
他当然不是要去刑部,现在任命他为官的诏书还未发出。
就算他现在已经是刑部的主事了,贸贸然去到那里也审不出什么真相来。官场上的复杂事,哪里就是年轻人一腔热血往前冲就能解决的。
嘉禾将柳玉娘的案子压下不审,用选夫的事情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这样的计策在苏徽看来十分得聪明。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趁着所有人都盯着慈宁宫内的宴饮与皇夫候选的人员之时,联络京中士子。
柳玉娘之案难审,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读书人与皇帝站到了对立面来。苏徽不指望将所有的文人都拉到嘉禾的阵营,只希望能够将凝成了铁板一块的士子们分化瓦解。
要想和这些读书人打交道,了解他们想要什么,最好的方法就是去找杜榛。寄住在长公主府的时候,苏徽和那位落寞的驸马也算是有了些许交情。
不过……
不过当苏徽兴冲冲的赶到杜榛面前时,对方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
“我又不是让你杀人放火抢劫,只是想请你宴请京中文人,或是举办一下诗会、茶会,然后带上我一起而已。你为什么不答应?”苏徽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和这个时代的人有代沟,能与嘉禾心有灵犀,并不意味着他就能懂其他夏朝人的想法。
“你让我邀他们一同品茶作诗,并不是因为你心中喜好风雅,而是你另有所图。你太过功利,恕我不能从命。”
“三年前你为了你的妻子,连刺杀皇帝的事情都敢做,现在居然指责我功利?”苏徽被气得苦笑不得。
杜榛板着面孔,丝毫不给情面,他对苏徽的请求不为所动,反倒问他:“你究竟是康彦徽,还是苏徽?你与陛下到底是什么关系。”
杜榛三年前听说过“康彦徽”,三年后苏徽住进荣靖府中的时候自称是“苏徽”。他曾亲眼见过苏徽与女皇调笑,也看着这个年轻人为了女皇进宫。现在他以“康彦徽”的身份拜访,身后背负着的是女皇委托的重任,这让杜榛多少有些疑惑。
苏徽无奈的看了这个清高的文人一眼,说:“你是以怎样的心情待长公主,我就是以怎样的心情待陛下。你可以为长公主豁出性命,我也能为陛下不顾生死。”
如杜榛这样沉浸于诗画的文人大多感性,闻言神色稍稍松动,“为何非要与京中文士结交?”
“不是我想与他们结交,是我想让他们与陛下结交。”苏徽端正了神情,“我想帮陛下做些什么,这种心情你应该能懂。杜榛你不入仕途专心书画是为了保护长公主,可天下不知有多少无知之人笑你拖累荣靖,无能懦弱。可是杜榛,你手中握着的不止是笔,还有文士的人脉,你难道就不想用这个为长公主做些什么吗?长公主与陛下同气连枝,你帮着陛下,便是帮长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苏徽他不仅茶,他还会忽悠
研究政治史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第213章 、(二十四)
周福寿之事是不是方延岁泄密,嘉禾一时还说不清楚,但方延岁在审讯柳玉娘一案之时偏颇杀人嫌犯是确凿的事实。嘉禾这些年做事愈发果决,确定了方延岁对她已有二心,便毫不犹豫的亲笔拟旨,免去了方延岁的官职。
这对端和八年秋的官场来说是一场不小的震动,方延岁这些年有多受嘉禾器重,群臣们看在眼里,羡在心上,现在嘉禾突然间罢免方延岁,惊吓到了不少曾与方延岁为敌、又或是与方延岁交好的臣子。
接替方延岁的人选是谁,嘉禾还未公布,群臣们悄悄的议论,却怎么也猜不透天子所想所思。
而被夺去了官袍与金印的方延岁在接旨时倒是面色平静,好似对今日这一切早有预料。只是在起身问了宣旨宦官一个问题,“我可否再见陛下一眼。”
宦官面露难色,皇帝这些年对于阉人的信任终归是不如那些女官,因此他与嘉禾走得并不近,不清楚嘉禾对这方延岁究竟是怎样一个态度,不敢讨好也不敢怠慢,只含糊说:“这得看陛下的意思。”
方延岁于是去了乾清宫,沉默的跪在了宫门前。
他并没有跪多久,董杏枝很快带着嘉禾的口谕来到了这个青年面前,“陛下让我问你一句,你这是何苦。”
方延岁答:“我有话还未对陛下言明,想来陛下也有话要对我说。所以我想着,辞官之前,我总得来见陛下一眼。”
董杏枝叹息,“陛下料到了你会这样说。你随我来吧。”
嘉禾已经等了方延岁有一段时候了,被一手栽培的心腹背叛,想要释然没那么容易。方延岁进殿之后不敢抬头,由董杏枝引着走到了她面前之后,不等嘉禾发话,先行跪下,重重的叩首,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嘉禾默默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之后才说:“你且起来,收好你恭敬的嘴脸,爱护好你的双膝,等着跪拜新主。”
这样尖刻的一句话让方延岁脸色一变,“陛下既然怨恨臣,臣愿以死谢罪。”
“你这是在威胁朕么?”嘉禾恼怒的加重了语气,“你背叛朕在先,还要朕宽宏大度的饶恕你?好言好语的劝慰你?你是不是还想听朕夸你做得好,再接再厉?”说到最后嘉禾的语速控制不住的加快,若不是多年修成的涵养尚在,她几乎就要抄起手边的砚台对着方延岁砸过去。
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容貌端正,气度不凡,即便是跪着的姿势都是好看的,如苍苍然的古松。过去嘉禾有多爱重这个臣子,现在看见他就有多恨,瞧着他这张脸,都觉得十分可憎。
“臣知道自己愧对陛下信任,真心求死。”方延岁的目光平无波澜,像是深沉的井。
“你知道你对不住朕,也做好了不要这条命的决心,可你并不后悔,对么?”嘉禾毕竟与这个人相处多年,眼下这个清朗俊秀的少年重臣,可以说被她一手打磨而成,她怎么可能不了解他。
方延岁再度重重的叩首,额头被撞破了皮,流下鲜红的血,如同白玉印章上的朱泥。
“周福寿之事,真是你说出去的……”嘉禾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胸口忽然有些闷,呼吸不自觉的沉重了起来。
“是。”
嘉禾没有再说话,只是攥紧了双手,用掌心的刺痛压抑怒火。
“那是陛下的侄儿,大夏的皇族。”方延岁说:“这世上最可靠的,莫过于是宗族血亲。上古荒蛮之时,人因血脉而结成部族,方能一步步壮大,与野兽夺食,与上苍争生机。民间说多子多福,便是希望一个家族能枝叶繁茂,相互扶持。皇族人丁寥落,陛下孤立无援,一旦遇上不测风云,便有社稷倾覆之祸。”
“你以为,朕会杀了那个孩子?你以为,你将那个孩子的存在说出去便是保护了他?”嘉禾冷笑,“方延岁,你这是要谋朝篡位!”
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犯下此罪者,九族不得免。嘉禾抛出这句话的时候,方延岁的眼眸一瞬间变得空洞,他不再说话,只是凄然的垂首。
嘉禾不打算这么放过他,她从书案后走出,来到了方延岁面前厉声质问:“你敢说你没有半点大不敬的心思?皇族、血亲?呵,君不见汉时七国之乱、西晋八王之祸?方延岁,你不是在为了江山社稷考虑,你是对朕不满,想要用那个孩子来取代朕。又或者,你并没有推翻朕的决心和狠厉,但你希望能用那个孩子来牵制朕,让朕时时刻刻而都处在被夺位的恐惧之中,不敢肆意胡来。当然,你也是男人,你在乎姓氏的传承、阴阳之尊卑,你虽然为朕驱使,但心底里却还是渴望同性的帝王。就如同武则天年迈之时,群臣一定要让她还政于李氏一样,你不愿看着若干年后朕生下来的外姓子孙即位称帝,一定要找回周氏的后裔来坐这龙椅——方延岁,朕说的对吗?”
一连串的诘问过后,大殿寂然无声,方延岁额头上的血一滴滴的落下,他闭上眼睛,算是默认了自己的罪行。
“朕有时候真不明白你。”嘉禾如同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眩晕的感觉袭来,让她几乎站不稳,只能扶着殿柱,“朕十六岁的时候选御前翰林,那时你十三岁,你是那些年轻士子中最年轻的,却也是最忠诚的。那时候绝大部分的人都因为朕是女子而心中不服,唯独你是个例外。可是现在,延岁,现在的你为什么要站在朕的对立面呢?”
方延岁却说:“陛下,臣的心意始终如一,这些年从未变过。”
他是彻头彻尾的儒生,讲究忠君爱国。无论做皇帝的是谁,他都会效忠,可如果所效忠的皇帝做出了与他的理念相悖的举措,他便会激烈的抗争,甚至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这便是他的“大义”。
“行刺周福寿的那批人,是谁派出的?”嘉禾问道。
方延岁惊讶的抬头。
“不是朕。”嘉禾疲倦的答道:“朕没有精力在这种事情上与你扯谎。”
这便是这桩案子中最诡异的地方了,方延岁是下定了主意要保护周福寿的人,断然没有可能去害他,从方延岁口中知道了周福寿存在的臣子,也没道理要杀这人,最有作案嫌疑的嘉禾偏偏又否认了此事。
“所以朕要问你,你究竟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多少人,他们中有谁是最有可能谋害周福寿的?”
方延岁沉吟了许久,并没有回答嘉禾的问话,而是说出了一个名字,“赵游舟。”
这是最有可能杀害周福寿的人,即便嘉禾没有下这样的命令。
赵游舟是个疯子,这是绝大部分的人都承认的事情。
现在赵游舟的下落还未找到。
死里逃生的周福寿是在沧州官僚的护送下往京城方向赶来,而赵游舟身在何方,却无人知晓。
待到方延岁被董杏枝带了下去之后,赵游翼从屏风后大步走出,噗通一下就跪倒在了嘉禾的脚边。
“你起来吧。”嘉禾说:“朕如果真的不信任你兄长,便不会让你在后头听着。你观察了方延岁这么久,他刚才说的是谎话还是真话,你看出来了吗?”
赵游翼答:“臣观其神态目光,他所说的那些,大约都是真的……可臣不信兄长是杀人凶手,臣愿以死证明兄长清白。”
嘉禾被气得笑了出来,“一个个的,都拿命来威胁朕……有个人劝朕仁慈,让朕设法发挥每个臣子的用处,而不是一味的杀戮。朕愿意听他的话,暂时收敛脾气。否则你们这些不让朕省心的,一个都活不了。”
当然,这是玩笑话。
见赵游翼面色沉重,嘉禾放柔了声调,“朕是真的信任你们兄弟。你们十一二岁的时候便来到了朕的身边,这些年帮了朕那么多事情,朕如果轻易怀疑你们,岂不是寒了你们的心。”
“那万一,真是兄长呢?”话说到这里,赵游翼反倒害怕了。
“游舟行事偏激,也有朕的责任在其中。如果真是他杀的人……你放心,群臣问罪的时候,朕会护住他。”
此言一出,赵游翼这才长舒了口气,霎时间热泪盈眶,“臣谢过陛下,臣与兄长,生生世世愿为陛下效死!”